却说林琰由贾赦贾政等人带着,往贾母上房里来拜见贾母。迎春宝钗几个姑娘都忙起身,跟着李纨避到了碧纱橱中。凤姐儿却是依旧与宝玉并排站在贾母身边儿。

门帘子一打开,屋里众人便是眼前一亮。

素白软绸圆领阔袖长衫,腰间束着海水蓝色回纹腰带,头发并未像宝玉一般分成多股编为辫子,也没戴着通天冠,只在头顶以一只乌木发簪别住了头发。衣着素淡,却并不粗糙,衣领袖口处水蓝色回纹缠枝兰草的绣工很是精致,衬得人俊如玉,气质如兰。

林琰带着笑意的双眼扫过屋子里头的众人,看屋中站着不少人,上首处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妇人,定是贾母无疑了。她下边坐着的三个中年妇人,那个身上穿着绛紫色对襟团花儿长袄的,瞧着岁数儿最是年轻,当是贾赦的继室邢夫人;坐在她旁边儿的那个面上带笑,笑意未达眼底的,该是王夫人。另一侧坐着的,脸上神色比贾母尚显慈和些的,恐怕就是那个著名的“慈姨妈”薛太太了。

心里这么想着,快步走到贾母跟前,躬身一礼,“老太□□好。”

贾母满面笑容,慈和爱怜,点头笑道:“好!好个齐整的孩子!”又命他坐下说话。

林琰笑着又向邢夫人等问了好,方才告了罪,坐下了。

一时丫头奉上茶来,贾母又问他多大年纪,可曾念着什么书。林琰不及答话,贾政便先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笑道:“方才在外头书房里已经问过了,子非两年前就中了乡试,如今在国子监里念书呢。难得的是今年也不过是十七岁。比起宝玉来,真是天上地下了。”

说话间目光转到一旁呆站着的宝玉身上,见他听到林琰已经中了举时候眼中露出一丝儿不耐,当下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人家子非中举时候也不过是十四岁多的时候,如今宝玉也快十四了,却还在内院里厮混着,混没一点子出息!

瞪了宝玉一眼,贾政喝道:“宝玉!你林家表哥学问既好,人又老成,你日后多与子非学习才是!”

宝玉吓了一跳,慌忙看了一眼贾母,耳中听得贾政又很是严厉地“哼”了一声,忙飞快地作揖下去答道:“是!”偷眼看向林琰,只觉得他真真是白生了这样一副温雅的容貌出来,竟是被那些科举仕途经济学问污了。

贾母看贾政又教训宝玉,心中虽有不满,在外人面前却是不肯落了贾政的面子。再者听得林琰已经在国子监里时候,心里也不免一动。便只搂过宝玉摩挲着,口内笑道:“你父亲说的是,你林家表哥既是学问好,你便该常来往,也好请教进益些。”

又转头看向林琰,“这么说来,琰哥儿竟是在京中时候不短了?”

林琰起身笑道:“是。我原本在苏州老家那边儿学习。后来父亲回乡祭祖时候,将我荐到了京中的西山书院来。若是细算起来,倒是不止两年了。”

贾母不知,贾政等人却是知道的,京中的西山书院,那是满天下都极有名气的。算起来,这书院已经百余年历史了。书院兴建者还是皇家之人。自建院以来,里边不知出了多少三甲进士。便是状元榜眼的,也是有不少的。林如海当年,便是师从西山书院。只是那里名气既佳,收学生便极为严格。林琰能够入院学习,那必定是人既聪慧,又肯下功夫学习的。

贾政看向林琰的目光更加赞赏了些,便是贾赦,也捋须点头。

贾母颔首,心中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这么说来,林姑爷早年就识得林琰,又一力荐入京中的。只是不知,这过继林琰为子,到底是何时开始起意的?

方才林琰进来时候,迎春等人避到了碧纱橱后。几个姑娘便将黛玉一起拉了进去。

因知道黛玉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如今听闻她多了哥哥,不免都有几分好奇之心。但听了林琰进来,胆子大些的探春惜春便忍不住透过糊着的青白二色绢纱向外头看去。但见影影焯焯的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形挺秀,行礼间清清亮亮的声音,倒是真与黛玉有着几分相像。

探春推了一把黛玉,低声笑道:“若是不说,我只以为这是林姐姐的嫡亲兄长了。”

黛玉抿嘴直乐。这里众人又听得林琰竟是中了举的,不免又是一叹。宝钗微微偏了头,看黛玉眼中透过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心中冷笑——这样的过继来的兄长,越是本事多些,你这个妹妹越算不得什么。

轻轻叹了口气,拉了拉黛玉的袖子。黛玉扭头看向她,见她面上似有忧色,疑惑道:“宝姐姐怎么了?”

“林妹妹,这么听着,林家表兄竟是很小时候就独自在外了?那不知道林表哥会不会照顾人?妹妹自小也是省心的,别倒要反过来照顾林表哥才是。”

黛玉心里不喜宝钗如此说,她本就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心里有什么,脸上便要带了出来。当下一张俏脸便有些沉了,道:“哥哥很是细心。在扬州时候,都是哥哥在打理府中的事务,又要照顾爹爹,又要看顾我。多少辛苦也不见说一声的。”

宝钗知道黛玉沉心,忙要岔开。却听惜春低笑:“宝姐姐打听这么细致做什么?莫不是……”

话说到这里便是一顿,人已经靠在黛玉身上捂着嘴笑个不停,只压着声音,憋得脸色通红。

宝钗登时脸色红涨,起身来照着惜春脸颊上边拧了一把,“你这四丫头,竟是拿我来取笑了?这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说的话?”

惜春忙躲开了,又做好了正色道:“怪了,明明就是宝姐姐先打听的。我不过就是顺着说了一句,怎么就不是姑娘家该说的了?若这么算,岂不是宝姐姐先说了不该说的?”

宝钗一怔,心里怒气渐起,脸上却依旧微红了,扭头道:“我也不跟你说。我只是替林妹妹担心罢了。”

黛玉看着隔扇上边精美的雕纹也不答话。李纨怕损了宝钗面子,忙几句话岔开了。

碧纱橱本就是在这屋子里,宝钗等人说话声音轻,别人或许听不见,前边儿的贾母却是能偶尔听了一两句。

看着林琰在底下与贾政相谈甚欢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命鸳鸯:“去请了姑娘们来与林家表哥相见。”

林琰听了,忙起身道:“不敢劳动各位姑娘了。这……”

王夫人笑道:“林哥儿不必客套,都是亲戚,也没那么多避讳的。”

林琰一笑不再说话,贾府果然是以军功起家的,这规矩稀疏的很。只是他也觉得奇怪了,这好歹传了好几辈儿了罢?按说也算是世家了,自己就算是名义上是林如海的儿子,可跟贾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就叫未出阁儿的姑娘都出来见外男?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果然碧纱橱后转过几个曼妙的身影。当先一个穿着鹅黄色缎面牡丹绣纹的圆领褙子,桃红色绣折枝牡丹百褶裙,圆脸杏眼,肤色如雪,面上带着笑,却是端庄含蓄的。

林琰只看那身材,便知是自诩为“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宝钗了。

她身后一个削肩细腰,俊眉秀目,神采奕奕,当是那有名的“玫瑰花”探春。后边的两个,一个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一个年纪比黛玉要小些,虽是生的眉目精致,却也稚气十足。此时正亲密地挽着黛玉的手一同进来。

贾母指着林琰笑道:“这个就是玉儿的兄长了。论起年纪比你们都大些,都叫一声表哥就是了。”

宝钗并三春姐妹齐齐福了福身子。林琰忙还礼。凤姐儿便过来,一一指给林琰:“这是薛家的表妹,这是二妹妹,这是三妹妹,这是四妹妹。”

又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林妹妹。”

贾母笑道:“你这个猴儿,你林表弟头一回上门,你就不知道收敛些?若是吓得你林表弟下回不敢登门,我饶不了你!”

宝钗几个在碧纱橱中看的不清楚,此时再看林琰,便不由得心里都是赞叹不已。方才听闻他是个中了举的,只道是个有才学的,谁知这一见方知,那容貌气度也是极好的。若是论起眉眼,或许林琰不如宝玉那般秀美,却另有一种文雅的书香气质。且他年纪比宝玉大些,身材颀长,整个儿看起来,却将旁边一袭大红衣裳色若春花的宝玉比了下去。

几个女孩儿都有些面上做烧。她们常年养在深宅大院里,除了自家的男子,便是那些年纪大些的小厮都没见过。此时一见了林琰,自然都有些不好意思。

贾母看林琰行过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不再看后边的几个女孩子,心里对他也是满意。这才是大家子的孩子,懂礼数。

底下王夫人却是心里不大喜欢。无他,这个林琰便似是天生下来跟她作对一般,不说林如海那里的事情了,便是今日,才一进府便叫老爷喜欢,偏生又是个学好的,听老爷的意思,竟是宝玉多有不及。她的宝玉那是衔玉而生,天底下有几个这样大福气的?岂是他一个小门户出身的能比?能读书又如何?依着荣府的家世娘娘的背景,还怕日后没个好前程?

冷眼瞧着林琰与大老爷等人说话,又听得老太太叫姑娘们出来厮见,有些明了地看向老太太,忙顺着说了几句。心里却是暗自点头,到底是老太太,这个心思转的这快!

贾母仍是叫黛玉坐在了自己身边儿,抚着她的手,叹道:“我这玉儿,如今有了你这样一位哥哥,倒是让我放心不少。”

这话却是出于真心。她一心想将黛玉配给宝玉,可二太太的心思却也不是不知道。若是林如海尚在,他官职在身,家底儿又丰厚,黛玉自然有所依靠。便是王氏再不愿意,自己只要说出林如海对宝玉前程有益的理由,也不由得她反对。可林如海死了,那黛玉就是另一番情形了。纵使自己再疼爱,黛玉也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这日后无论如何,也只是个任人搓圆揉扁无处诉苦的。现下里有了林琰这样一个身有功名的哥哥,就算不是亲的,好歹也得看在林如海的份儿上,林琰不能不管黛玉!

林琰肃容道:“老太太请放心,但凡有我林琰一日,便自会疼爱妹妹,护她平安康乐。”

黛玉心下感动,红了眼圈低头不语。

薛姨妈看着林琰笑道:“这林哥儿真是好哥哥。我冷眼瞧着,林姑娘真真儿是个再可人疼不过的孩子。只是可怜见儿的,身子柔弱,如今父母又……”说到这里,敛了笑意,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说起来我们宝丫头却也是一样的命苦,从小没了父亲。我时常说,她好歹还有哥哥,虽不成器,也还知冷知热,很是疼爱这个妹子的。如今好了,林姑娘也有了林哥儿这样的哥哥,可见是老天爷也有眼睛的。”

林琰懒得和她周旋,起身笑道:“薛太太言重了。”

又正色看向贾母等人,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老太太。父亲任上积劳成疾,一病而逝。蒙皇上体恤恩宠,如今比着我林家先前的爵位,赏了我一个一等轻车都尉的衔儿。原本想着穿了冠戴来与老太太瞧瞧,也叫老太太欢喜欢喜。只是我尚在孝期,却是不好穿那红色衣裳。”

话音儿才落,屋子里的不少人便都有些不自在。满屋子里看来,凤姐儿宝玉都是大红的衣裳,三春并宝钗也都是桃红粉红,艳丽的很。虽然这些个人并无需为林如海带个孝,只是林如海热孝才过,又是他们再三邀了黛玉兄妹过来,如何就不能体谅些才丧了父亲的二人心情?难道除了这几种红色的,便再没些素雅的衣裳了?

林琰恍若未见,继续道:“圣旨到了以后,我已经命人好好儿地供了起来,不敢擅动。否则,也便请了来。我思来想去,便将昨儿赏下了的冠带命人装了,好歹老太太看了,也是替我们欢喜一场的意思。”

说着,看了看黛玉身后的红绫。红绫会意,忙出去了。不多时捧着一个极大的锦盒进来。

打开了众人看时,绛红色绣云燕的服色光华耀眼。一等轻车都尉虽只是个虚衔,然按着爵位算来,却是个正四品,比之贾政,高了些。

贾母见了,又惊又喜,又悲又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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