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太既要给杨茹做生日,少不得下帖子给各家。按理,小孩子家是不过生日的,即便过,都是自家人摆几桌酒戏,外面知道的人送些礼物来,不知道的也就罢了,然而杨茹终究不是自己的姑娘。外面的人都知道刘太太难为,均回了帖子。

杨茹的帖子是十月十四送到林家的,彼时黛玉正在四处找林智。今儿一早丫鬟们晒被子,才发现褥子上湿了一块,羞得林智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黛玉遍寻不着。

姐弟两个各有卧室,只是林智亲近黛玉,时常和黛玉同床,他小的时候黛玉便常住在他房里,如今他大了,黛玉便搬回自己房里,唯有偶尔方住在一起。然而林智经常抱着自己的枕头堵门,因此常歇在黛玉的拔步床上。

这座黄花梨木透雕百花争艳的月洞门千工拔步床乃是林如海曾祖母的嫁妆,一共三进,巧夺天工,林如海早年便与了黛玉。此时摆在黛玉房中,外面挂着帐幔,里头挂着黛玉素日所喜的鲛绡帐,上面是林如海亲笔所绘的水墨画,贾敏用心绣将出来,双面透绣,费了旧年好一年的工夫,淡淡几笔,十分别致脱俗。黛玉自从有了这帐子,便不去林智房中了。

贾敏听闻黛玉问林智在何处,忍住笑道:“我也不知道,等他饿了,自己就出来了。”她一早听说林智的奶娘来说林智跑到他们住的院落里了,问清原故,顿时啼笑皆非。

黛玉抱怨道:“我又没嫌他,他怎么竟躲着我?”

贾敏笑道:“想是他害臊了,月底便是他四岁的生日了,偏生还尿了床,如何不羞?你只管忙你的事情,不必管他,等他羞完了,就该回来了。刘家才送了帖子来,也有给你的一份,你且看看罢,若是去,就回帖子。”

黛玉好奇地接过来,不是刘芳亲笔,不禁道:“什么要紧事情,还巴巴儿地送帖子?”

一看是杨茹所请,原来是她的生日,刘太太要给她做生日,请了一班极好的昆腔,又兼家里才得了庄子送上来的野味,故杨茹请他们一乐。

贾敏上回见到杨茹,便觉得此女不是自己所喜之人,因而不愿意过去,遂道:“若是芳儿,刘太太必然不会如此,想来是因为以客为尊,所以热闹些。不止你得了杨姑娘的帖子,我也得了刘太太的帖子,果然办得热闹。不过,杨姑娘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哪有我亲自过去的道理?因此我不去了,你去走一趟罢。”

刘瑛的官职本就比林如海低,刘家哥儿姐儿过生日,和刘瑛下属官员趋之若鹜不同,自家向来都是打发人送礼,并不亲去,只有刘瑛和刘太太生日时才去。

黛玉想了想,道:“我也不喜欢杨姑娘呢。”哪有人过生日,特特给人下帖子?与其说请人吃酒看戏,不如说是图别人送的寿礼。黛玉常伴贾敏左右,对于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家上到林如海,下到林智,过生日时,从不请客,不过别人却都是必然亲自道贺。

贾敏道:“你若不喜,便以上学为由婉拒了,我不去,你自然也不必去。”黛玉年纪小,林如海和贾敏可不放心她自己出门,哪怕前呼后拥带足了丫鬟仆妇,对于黛玉,贾敏万般怜爱,哪里肯委屈了她,横竖杨茹只是个孩子,并不要紧。

黛玉又看了一遍帖子,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咱们家和芳儿姐姐家极好,刘太太下帖子来请妈妈不去,我再不去,他们面上如何是好?罢了,妈妈托病在家,我去一趟,略坐坐就回来,用白鹭做的两色针线做礼也便足够了。”

黛玉身边原有两个伴读丫鬟,陪伴长大的贴身丫鬟分别是青鹤、朱雀、蓝鸢和雪雁,六人现今都拿着小丫鬟的例。另外黛玉还有四个大丫鬟,六个二等丫鬟,除此六人外,还有两个小丫鬟,白鹭却是后来又挑上来的二等丫鬟。白鹭今年十二岁,其母原是极有名的绣娘,却是个寡妇,做得一手好活计,白鹭自小言传身教,亦学了七八分真传,可惜她母亲一病死了,族人为了霸占她家的田产,白鹭之父去世时已霸占了八成,此时又将白鹭卖了,可巧林如海遇到了,买来让管事媳妇调、教半年,放在黛玉房里单管黛玉的针线活儿。林如海爱女如命,女儿身边的丫鬟仆从从来不按着旧例,横竖他们家就一家五口,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

贾敏听了却不愿意了,说道:“你去我如何放心呢?都推辞了,咱们娘儿两个都不去。礼物你送也使得,不送也使得,横竖我已经叫人预备了一套衣裳鞋袜和挂面顽器等物,别的也没了。只是,别人过生日时,你总是送两块亲自做的香墨,怎么这回不给了?”

不知林如海从哪里淘来的一张方子,和黛玉一同亲手配制,做出来的墨虽比徽墨略差一些,却也十分上等,写在纸上浓淡均匀,更难得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而且制墨的模子是黛玉所想,林如海所做,因此所得的兰香墨黛玉都用来送人做礼物。

黛玉撇了撇嘴,道:“若是芳儿姐姐过生日,我必定送她两块,这杨姑娘我和她没什么交情,才不送呢!我和爹爹制的这些兰香墨,也不是谁都能得的。”

非亲非故的,用那么心思做什么?黛玉心中,待人自有亲疏远近。

林如海晌午回来用饭时听说此事,略一沉吟,道:“你们娘儿两个都去罢。”

贾敏一怔,和黛玉同时看向林如海,满脸疑惑不解。

林如海不好告诉妻子杨旭一二年后便升为了九门提督,亦得宣康帝十分倚重,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虽然妻子不去刘家给杨茹做生日理所当然,但是未必不会让杨家记恨,杨家除了和荣国府世代交好,而且还是王子腾的下属!林如海固然不怕得罪他们,不过他们若是心怀怨恨,自己未必处处防范得了,总有疏漏的时候,到那时,自己悔之晚矣。

看着妻女的神情,林如海淡淡地道:“听说,杨旭是王子腾的下属呢,将来极有可能接任王子腾的职缺,而且杨旭的堂兄名唤杨昊,乃是南安王府的亲家。”

不知不觉,距离林如海高中状元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霍灿当年引起的事情早已被贾敏淡忘,忽然听林如海提起她,不觉闪过一丝厌恶,道:“我竟忘记了,说来,这杨家也不是简单人物。”杨昊之子和霍灿三天两头拌嘴,竟然让南安王府不敢为女出气,可见一斑。

此事贾敏听叶停之妻小王氏说过几次,叶停现今还在扬州做官,他本事有限,并未高升,这些年倒也安分,没再处处针对林如海。他为了霍灿和林家有旧怨,但是叶停之妻却和贾敏时常来往,没有哪一个妻子愿意听到自己的丈夫牵挂表妹的,兼之小王氏亦是王子腾的族妹,却和王子腾兄妹有嫌隙,贾敏乐得和她交好。

林如海道:“刘知府在这里做了多年,他们既要大办,咱们好歹给些颜面。”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我和玉儿原本说不去的呢,正打算午后回帖子,谁承想老爷竟这么说,幸亏帖子没回,不然出尔反尔倒不好。”

次日清晨,贾敏略作收拾,带着黛玉一起,坐车去了刘家。雅*文*言*情*首*发若是平常时候,林智早闹着跟黛玉了,只是昨日被褥未干,他扭扭捏捏从奶娘家里跑回自己房里不出来,自觉羞于见人,哪怕黛玉哄了几次,仍不肯。

刘太太早带着媳妇女儿并杨茹等人在仪门处迎接,引进正厅,厅中早已来了不少人,多是刘知府麾下的官员女眷并当地盐商大贾之妇,见到贾敏母女进来,皆站起来见过,其中几位大盐商的太太最是殷勤,他们家现今得了圣人钦赐的匾额,顿觉扬眉吐气,对林如海自是感激涕零,即便是吴太太,亦不敢对贾敏再生心思。

贾敏言语和气,厅中十分活络。

一时落座后,贾敏细看杨茹,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想是她来扬州之后,已经知道扬州的风气了,穿戴的皆是扬州最新鲜的款式花样,更显得鲜艳妩媚。

杨茹一见到贾敏母女,满脸堆笑,奉承了贾敏几句,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多日没见妹妹,心中甚是挂念,几次想去,又恐耽误了妹妹上学,帖子送出去后又觉得十分愧疚,不知是否误了了妹妹的功课?然而今儿见到妹妹,心里却觉得好生欢喜。”

黛玉淡淡一笑,道:“已经跟先生请假了。”

刘太太听闻此言,不觉对贾敏歉然一笑,心里恨不得立时就将杨茹送回京城去。杨茹住在家里一个多月,挑三拣四,偏又拿着在京城的款儿,一时说吃得不精致,想吃京城的菜肴,一时又说绢花做得不精巧,想戴今年新的宫花。弄得儿媳爱女怨气极大,若不是顾及娘家哥哥的权势,早就翻脸了,刘太太本就不喜杨茹,自然不怪自己儿媳。

刘太太身上虽然只有四品的诰命,却从来不羡慕娘嫂在京城的风光,她们品级高又如何?各人的日子各人心里明白,她就不明白了,哪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道理?这样进了门,夫家又如何高看得起?杨茹和她不同,她是不愿背信弃义,所以执意嫁给刘瑛,而娘家此时却是想将杨茹许给林家,一意孤行,也不顾别人愿意不愿意。

刘太太心想,荣国府老太君不曾答应娘家从中说媒,必然是明白林如海和贾敏夫妇的性子,所以不敢,偏生娘家竟看不透,还勒令自己办成此事!刘瑛品级比林如海低,他们儿子的婚事,哪有自己夫妇插手的道理?

刘太太暗暗气恼,别人家的亲戚多是助力,她娘家却只会为难她。

贾敏回望了她一眼,见她脸上隐隐闪过一丝羞愤,略一思忖,想到刘太太和娘家的来往,便猜测到了几分,笑看黛玉送上早已预备好的两色针线。

诸位诰命千金们都得了帖子过来,眼见贾敏亲至,心中早就浸了一缸子醋意,她们各家的孩子过生日时,几时见到贾敏亲自过去了?即便贾敏曾经去过各家,也都是各家男女孩子洗三周岁之时。不曾想,杨茹一个从京城才来的女孩儿,竟有这样大的体面。待得见到黛玉只送了两色针线给杨茹,瞧着杨茹连忙推辞一番方欢喜收下,几位千金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杨茹连黛玉亲制的兰香墨都不得,想来不得黛玉看重,怕是因为她在京城的父母,所以贾敏才带着黛玉亲自过来的,到此时,众人都想起杨茹的来历了。

一时大人坐着叙说家常,杨茹请黛玉等诸位千金去园中游玩。众人见了,心中均是不屑,还是京城来的千金小姐呢,竟然反客为主了,看向刘芳时,都流露出一丝同情。刘芳心中苦笑,和她们一样,自己何尝喜欢杨茹?偏生到他们家,在自己和嫂嫂面前亦颐指气使。刘芳素知父母和外祖母家来往不多,为了父母,也只能忍气吞声。

黛玉原本落在人后,和刘芳说话,及至到了园中,众人三三两两地说话,不自觉地撇开了杨茹,本就不是她们本地的人,又没眼色规矩,何必亲近。

杨茹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旋即面色如常,出生自天子脚下,见惯了王公贵族,哪里看得上外地的,看到黛玉和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女孩童顽耍,她想起心事,缓缓地走了过去。众人远远看到了,都抿嘴一笑,推了黛玉一把,道:“阿弥陀佛,佛祖以身饲魔,好妹妹,你好歹也学上一学,救我们一救,真真是功德无量。”顿时作鸟兽散。

看着他们的背影,黛玉顿足道:“你们好没良心!”

杨茹走近,她有话悄悄询问黛玉,见此倒觉十分满意,口里笑道:“林妹妹,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可是他们得罪了你?”

黛玉松开手帕,淡淡地道:“没有的事情,杨姐姐有什么事?”似杨茹这般得罪他们所有人,真真让黛玉大开眼界,不过黛玉心里也明白,他们个个都是心高气傲娇生惯养的主儿,哪里能任由杨茹颐指气使地看不起他们。

杨茹笑道:“上回见到林兄弟倒是伶俐得很,今儿怎么没有来呢?”

黛玉微微一怔,想起林智扭扭捏捏的模样,眉头一松,面色便柔和了些,语气却依旧淡淡的,道:“弟弟在家也有功课呢,哪里能随意出门?”

杨茹道:“原来如此,倒让我白担心了一场。”

黛玉眉头微蹙,不喜杨茹口气,自己的兄弟,她担心什么?这话好没道理。正沉吟间,却听杨茹又问道:“我来了这么些时候,听说妹妹家里还有个哥哥,可是如此?”

黛玉听了,顿时如临大敌。

黛玉冰雪聪明,早知道母亲正在给哥哥挑选亲事,可惜竟没有中意的,正打算等明年考过试后再说,她还听父母笑言京中诸事,难道眼前的杨茹,竟然和俞老太太嘴里的什么窦太太、牛夫人一般心思么?她可不喜欢。哥哥已经说过了,就算是选嫂嫂,也得经她过目。

杨茹丝毫不知道黛玉远较常人聪颖,且十分懂事,嘴里依旧笑道:“我也只是好奇心起,只是从来没见过林妹妹的哥哥,所以才有此问。”

黛玉轻轻一笑,道:“杨姐姐这话好没道理,爷们自然是另门别院的,怎能相见?”她现今和各家的男女孩子一处作耍,乃因他们年纪小,青梅竹马,因此几家走动时,都能见到林睿,可是林睿所到之处,几时见过七八岁的女孩子?便是林睿见堂客,也没有。杨茹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怎能如此唐突?

刘芳才带人分送点心给众人,远远看着黛玉神色不悦,又见她跟前只有杨茹,心里暗暗后悔,该当让丫鬟做此事自己跟在旁边才是,忙扯了堂姐刘芸一把,联袂走近,道:“杨姐姐和林妹妹在说什么?我们也听听。”

有人打搅,杨茹自然不好再说,笑道:“没什么要紧事。”

黛玉忖度再三,也没告状,毕竟她听贾敏说过许多各家事情,涉及哥哥,她哪能多嘴,回去跟母亲说明,以后再也不见杨茹才好。

同时,黛玉暗生鄙弃之心,不知道他们家是如何教养的,竟然这般没有礼数。

素日和黛玉来往的多是文臣之家,便是武将家中有所来往的,各自奉承林如海,亦不敢作惊人之语,因此黛玉从未见过杨茹这等人物。而杨茹本就出身武将之家,家中规矩不若文臣那般十分讲究,亦不如刘太太嫁到刘家许多年,礼数上也就欠缺了些。

刘太太请的一班戏子在扬州极有名,身段唱腔无不动人心魄,果然热闹非凡,宴上满是山珍海味,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无不在列。但是众人都不重口腹之欲,略动了一点子便不吃了,多被赏给下面的丫鬟婆子。

黛玉更是极为挑剔,脾胃又弱,自始至终只动了两筷子。

席毕,各人更衣完,方出来吃茶说闲话。

刘太太暗暗留心打量,见杨茹不知早已被众人所弃,暗暗一叹。杨茹是新来的,若是放□段,规规矩矩地和人结交,思及杨家权势,未必如此,不想杨茹自小娇生惯养,又因长于长安城中,遂不屑他人,他们如何愿意和她来往。也不知道娘嫂是如何教导的,瞧着倒是貌美多才,实际上自高自大,终究会害了自己,刘太太愤愤不平地想到。

杨茹觉得如坐针毡,今天是她生日,怎么却没人愿意和自己说话呢?害得她许多消息打听不到。就像是她从前在京城中时,联合闺阁姐妹们排挤他人。

贾敏今日屈尊前来已是给了杨家极大的颜面,哪里还会对杨茹另眼相看,只同众人说笑,听众人提起近来宣康帝重赏,忙笑向几家盐商的太太贺喜,笑道:“都是圣上的恩典,按着各家的善心,说不得将来还能得到圣人恩典也未可知。”

众人含笑称是,她们一味奉承贾敏,反倒将杨茹这位寿星忘了,直至贾敏向刘太太提出离去时,她们方恍然想起杨茹,连忙笑着夸赞杨茹貌美多才等等。贾敏一走,其他人等也有跟着告辞的,也有坐到席终的,杨茹竟是再也没有同贾敏和黛玉说上一句话。

一回到家中,黛玉便将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贾敏。

贾敏听完,万万没有想到杨茹竟然开口询问黛玉,不觉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道:“这是她一个女孩子能打听的话?当别人都是傻子,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聪明呢?”

林如海知道后,皱了皱眉,看来只要林睿一日不定亲,旁人就一日不死心。

事关林睿的终身大事,娶进门来的又是长子媳妇,将来势必要管家理事,不能急于一时,随意就定下来,总要挑选个极合适的。

忽听曾明来拜,林如海不及和贾敏说话,便往前厅去了。

曾明本意安置妻儿后便即远行,不料他忽然受了寒,竟病了一场,只得在家静养,好容易才痊愈,因此来向林如海告别,已是收拾行囊,打算往闽南一行了。

贾敏则在房中教导黛玉,日后若有人询问林睿,一概都说不知道等等。

经过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后,贾敏便拘着黛玉在家上课,刘太太虽不曾在她跟前提起杨茹等事,但是从黛玉嘴里知道杨茹询问黛玉家中兄弟细事,贾敏又想起杨家和娘家亲厚,其中杨旭的堂兄之子娶的便是南安王府的郡主霍灿,她如何能让杨家的女儿进门?再说,林睿明年年满十四,正是预备考秀才的年纪,万万不能在这个当儿议亲,影响了学业。

黛玉求之不得,她还要上学呢,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请假出门,接连几次请假,不知耽搁了多少功课,将来她学好了,还要教导弟弟呢。

刘瑛又听林家再次放出话来,等林睿十五岁后再议亲,说给了刘太太知道。

刘太太已经从刘芳嘴里知道了一些,虽不知那日杨茹和黛玉单独说了什么话,料想以杨茹的性子说不出好话来,又急又气,一时顾不得和娘家的情分,立时便给娘家去信,只说自己无能,实在是无法办成此事,请他们派人来接杨茹回京。

林睿今年十三,明年十四,再一年便十五岁了,杨家又好容易托了贾母去信替他们向贾敏说好话,如何甘心放手,反来信训斥了刘瑛夫妇一番,且是后话不提。

此时刘家的书信刚刚送去,贾敏近来不大出门,家中琐事极多,不下三五十件,忙得贾敏分、身乏术。这日是十月二十,贾敏正在给林智做生日时穿的衣裳鞋袜,他们家在千里之外的佃农秋收时从地里挖出一块极大的乌木,价值上万,他们感念林家的恩德,又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因此忙由庄头亲自送到林家,贾敏听说,放下针线,忙命进来。

金银财宝不如一方乌木,贾敏自知乌木贵重,因林如海不在家,她隔窗问明乌木的来历,命人收下,又命人引庄头先去歇息,等林如海回来后做主。

贴身丫鬟如意走进来笑道:“我去看过了,这样大的乌木,竟是从未见过的,两个小厮合抱都围不过来呢,难为那些佃户怎么从地里挖出来的,老爷见了必然欢喜,能打出好些东西,尤其是给咱们姑娘打些家具摆设,出阁的时候定然体面,”林如海有什么好东西,必然先给黛玉攒在嫁妆里,他们对此都是习以为常,因此见了乌木,头一个想法便是先给黛玉。

贾敏道:“这样大的东西,咱们未必留得住,等老爷回来罢。”

如意听了,一想也是,遂不再言语。

这时,吉祥忽然从外面进来,道:“太太,门上的小厮在二门通报,说咱们家门口来了一个麻衣布鞋的老太太,求见太太。咱们家早先得了老爷太太的吩咐,不管是谁,一概不得拒之门外,偏生这老太太十分邋遢,因此来问太太见不见。”

贾敏一愣,问道:“可曾说了是什么来历?”

吉祥摇头道:“小厮说瞧着样子似乎是十分难以启齿,又见她这般大的年纪,冻得缩手缩脚的,脚上的鞋子磨烂了,流出血水来,细问,才知道老太太姓宋,人称宋婆,祖上和咱们家倒有一点儿亲戚,只不好追问,便先来告诉太太知道。”

贾敏忙道:“大冷的天儿,快先请进来。”

不多时,吉祥果然带着一位老妇人进来,此时已经入冬,她身上却穿着极破旧的棉袄,棉袄上破了洞,露出里面,竟不是棉絮,而是芦花,虽然满身风霜尘土,浆洗却还干净,鬓发如银,满脸皱纹,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她脚上的一双布鞋如吉祥所言,磨破了半边儿,露出脚趾又红又肿,裂开了无数血口,手上亦然。

宋婆看到自己的脚踩到地上精致绝伦的毯子上,留下两行脚印,不由得满身窘态,贾敏看得凄然,正欲开口,她已经跪倒磕了几个头,低声道:“给太太请安。”

贾敏忙命人搀起来,又将熏笼往她跟前挪了挪,道:“有什么话,老太太快请坐下说,我虽然不年轻了,但是嫁到林家二十年来,在姑苏只住了几年,竟是许多亲戚世交都不认得了。若是怠慢了老太太,还请老太太见谅。”

宋婆羞愧地道:“府上尊贵非凡,我们哪里算得上什么亲戚呢?若不是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老婆子也不敢舔着脸来求太太的恩典。”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贾敏柔声道:“您老别急,慢慢儿说,我们虽不济,可是力所能及的还是愿意帮衬。”

宋婆见贾敏对自己没有半点嫌弃,心中一定,缓缓地说明自己身份,道:“不怕太太笑话,说起来,我们和府上早就远得很了,我祖母是林侯爷堂兄的女儿。”

贾敏闻言,忙道:“这么说,老太太也是我们的长辈了。”

若按着宋婆说的,她祖母是林如海高祖的女儿,那么她便是和林如海之父一个辈分。

宋婆叹道:“我这老婆子当不起太太这么说。”

贾敏正色道:“什么当不起?亲戚就是亲戚,长辈就是长辈,难道只因身份有别,便不是亲戚,不是长辈了不成?老太太切莫如此说。”他们家对自己家的佃户尚且仁慈,何况宋婆总是跟林家有那么一点子瓜葛,贾敏倒不嫌弃宋婆来打抽丰,看宋婆的衣着打扮,以及言语神态,不必她说明来意,贾敏已经猜测到了。

宋婆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感激,流泪道:“这回上门来,求太太赏一碗饭吃呢。”

果然如贾敏所料,一面命人先摆一桌客饭,一面忍不住问道:“年前我们家的庄子上也都遭了灾遇了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莫不是老太太家中亦如此?”

宋婆苦笑道:“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府上。去年六月到□月间一滴雨都没见,秋天一点儿收成都没有,幸而夏天倒收了些粮食,再者往年又存了些陈粮,还能勉强糊口,就着秋天的一点儿雨种了地,原想着第二年好歹能有所收获,哪知整个冬天大雪封山,冻死了许多庄稼,今年年初到三四月又一滴雨没下,饿得受不了了,连树皮都没有。今年五月开始,又连绵不断地下雨,村里十停人竟饿死了八停,原本还得了些赈灾的粮食,好容易熬过秋天,不想今年秋天又发生了地动,眼瞅着一家人快饿死了。”

说到这里,宋婆不禁泪如雨下,想到家中的孩子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宋婆只觉得心如刀割,忽然想起几辈子前的亲戚,足足走了四日三夜,才找到林家,亏得林家的下人没有看低了她,不但没撵她,还给她通报,带了她进来。

贾敏听得惊心动魄,她自小锦衣玉食,何曾听过如此惨状?便是听说各处逢灾遇难,也只是听说,然后按着林如海的意思救济他们。

她沉吟了片刻,问道:“老太太怎么才过来?路上走了多久?”

宋婆道:“我们本不想打扰府上,也无颜面,想着能着熬过去便是,只是天公不作美,家里衣食无着,又逢寒冬,我揣着两个饭团子,不够吃,便一路乞讨过来,路上足足走了四日三夜,幸亏里正好心,给我开了路引,不然进不得扬州城呢。”

贾敏忙道:“老太太出来这么些时候,家里何以为继?”

宋婆低声道:“我来时,家里已经用仅剩的两亩薄田从张财主家换了二十斤陈米,做了稀粥,一家四口大约还能熬几日。”

贾敏吃惊道:“两亩地只换了二十斤陈米?”

宋婆似乎不在意贾敏和诸位丫鬟的惊讶,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能换来二十斤陈米,已经是张财主大慈大悲了,有些财主家,一亩良田也才肯给十斤粮食呢。”从前一亩良田能卖七八两银子,现今却只能换十斤粮食,谁不心疼呢?

贾敏从来不知道平民百姓过得竟是如此凄惨,回想自己家日日挑三拣四,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山珍海味不吃,非奇珍异宝不戴,不觉羞愧难言,她想到宋婆说的一家四口,不禁问道:“老太太方才说一家四口,家里除了老太太,还有何人?”

宋婆答道:“我本有一双儿女,儿子年轻时服徭役出事故死了,女儿女婿也都死了,仅留下一个外孙女,现今都是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奉养我,外孙女婿的父母家人亦都没了,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只活下来两个男娃,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我那外孙女自从生了孩子后卧病在床,外孙女婿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原本要替我来的,怕我路上有什么闪失,只是我担心家里没个男人,有人来抢那二十斤粮食,所以我执意过来了。”

黛玉刚刚放学,听到这里,不觉听住了。

此时,丫鬟来回说客饭摆好了。

贾敏忙道:“老太太先用些饭,咱们再好生商议。”说着,又嘱咐吉祥如意给宋婆盛熬得稀烂的粥汤,免得她饥饿过度,吃得太好反坏了肠胃。

宋婆听了,连忙拜谢,她去外间吃饭时,小心翼翼地捧起粥碗,竟是分外珍惜,一粒米都不忍浪费,再看桌上鱼肉罗列,香气扑鼻,虽是垂涎三尺,却没有大吃大喝,只想着若是能带回去,不知道两个小外重孙该当何等欢喜。

贾敏又叫人拿几件和宋婆身量相仿的衣裳鞋袜好与老人家穿戴,他们家并没有这么大年纪的长辈,好在管家媳妇才做了两套棉衣,忙送了过来。

在林家,虽然是管家媳妇穿的衣裳,和外面相比,却是极好的。

贾敏看了一遍,才收下,便见宋婆吃完了过来道谢,指给她看,道:“天冷得很,老太太先换了衣裳罢,今儿在我们家里暂住一宿,明儿送老太太回去可好?”

宋婆担心家里,见贾敏极温柔极体贴,忙道:“家里着实艰难,不敢耽搁回去的行程。”早一日回去,家中早一日得救,若是晚了,或者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她后悔都来不及。风调雨顺的时候,几个人在意二十斤粮食?现今却比金银还贵重,未必没人觊觎。

贾敏听了,又看了看天色,忙命管事媳妇道:“速速准备一些粮食药材棉被,不必多,够一年的嚼用即可,免得带回去太惹人注目,尤其是衣裳鞋袜棉被,备一辆马车,再请一个大夫同行,多多花些银子,多多派几个人,送老太太回去。但是有一件,去的人别都出现在老太太家中,东西也趁着晚上送去,免得外人以为老太太家中得了什么好处。”

管家媳妇心中有数,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贾敏又对宋婆道:“既然老太太执意回去,我就不敢多留老太太了,先带这些回去,衣裳棉被御寒,食物果腹,药材先给老太太的外孙女治病,我也叫一个大夫随行,并不是我小气,只是我想着东西太多,必定有人打主意,到那时,老太太家中未必保得住。过两日,我再打发人给老太太家送些实用的东西。”

宋婆不住念佛,道:“太太想得周全,有一口吃的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除此之外,贾敏又命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道:“那些东西都有人预备妥当,老太太只管放心,银子老太太先收着,此时无用,等灾难过去了,有了转机,趁着地价低的时候,老太太买几亩地,一家人好生过活。”

宋婆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来,既得了衣食被褥药材,还能得到一百两银子,忍不住磕头谢恩,听说外面预备妥当了,方感激涕零地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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