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悠悠转醒,头一句话就是眼泪汪汪地抱着贾政一个劲儿地骂贾赦畜生。

她是真的伤到心了。

就如同贾珏的感受一样。掏心掏肺地对着一个人好,什么都先替他着想着,明明知道家中拮据,出去赌钱吃酒也没有拦过哪怕一次。只差从从前最最宠爱的小儿子那里捞钱来贴补了。

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都这样不争气,老太太不是不恼火的。可恼火又能怎么办呢?荣国府究竟是要由他来传承的,没有他,皇上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剥了这个爵位,哪朝哪代都是这样轮换权贵,荣国府....只是衰败地更加快了啊。

被活生生气晕过去一次,老太太便有些清醒了。

她是被桎梏在这个狭小的、糜烂的大院儿中失去了方向。她只是被蒙闭了双眼,可是眼前这一块布,并不是无法揭开的。

她想起丈夫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真的是当局者迷啊。

贾母从床上坐起,缓缓步到院中,环顾这再不见从前的风光和秀丽的宅院。木门剥落了漆露出里头白蚁腐蚀的痕迹,花田里坑坑洼洼被踩出好大一块脏污的泥土,竟连远处的,荣国府最高最茂密的参天大树,也变得枯黄衰弱。

树也是有寿命的啊。

这样的荣国府。这样一个破落的,再没有未来的荣国府。有或者没有,真的有区别么?

贾母挥退了屋子里担忧的望着自己的丫鬟们。

现在就是连丫鬟,都不若从前的那般水灵了。

贾母关上门,饭也没有吃,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喧闹与欺骗,静静地卧在床上反思。

整整十二个时辰后,贾母精神抖擞地重新开门,门外站着一日未归的自己的二儿子二儿媳妇以及小孙子。

她决定好了!

“这......”

宗族里的老爷子仔细翻着族谱,不远处的红木桌上便供奉着贾家有史以来的历任祖辈灵位。

老爷子双眼已经有些花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再一次确定:“当真?史氏,你都这把年纪了,孩子们的斗争,做什么还要费那个劲儿去参合哟~~”

贾母瞧着老爷子一脸的惋惜,十分淡然地笑了笑:“活到这把年纪,我也算是看清了,何苦再去求这样一个脸面?没那个孝心的成日里拿捏着我这老婆子去别处捞好处,有那个孝心的又为了我这老婆子叫人打压地喘不过气儿!唉——前几日的波折,真正叫我看透了。如若不然,我这半辈子的佛经也白念了,好歹现下还能六根清净呢。”

老爷子面上带出些惊诧,不过这种话题,自然是不好多问的,又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大概的事情经过还是能想出一些的,心里自然搞明白了七八分。

“那......你若是这样定了,我明日便叫齐了宗族里的长老,叫你移居到二子那儿了?”

贾母点点头,似是十分满意,道:“自然最好。”

其实贾母一说出这个决定,贾政一等还是非常惊诧的。贾母守着这个荣国府风风雨雨数十载,又哪是能轻易割舍的感情呢?不过,若是她真的决定了,没有变数了,可倒真是省心不少。

贾政早就烦了贾赦了。

贾珏趁着贾母精神头还好,拉着王夫人斟酌着语句将上回在姑苏时自己遇刺险些丧命,而甄家见死不救的事儿一一说了。

贾母梗着口气险些又晕倒在床上。

好了!到底只是关系好些的外家!现下丈夫不在了,荣国府也不知能不能保得住,还讲究那些酒肉之交做什么啊?!

贾母当机立断,既然贾赦几个眼馋这一箱珠宝,便留下给他们,条件就是让自己搬离荣国府。

贾赦几个简直要买烟火来庆祝讴歌!

这白花花金灿灿的财宝到手,平日里管头管脚稍有不慎便口出恶言的老太太也即将不见,那得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反正贾赦是不在乎名声了。在外头赌钱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被人指着鼻子嘲讽败家,落魄的时候讨债的债主们寻上门来也没少受欺凌,现下只不过又多再分摊个‘不孝’的名头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何况贾母到了贾政的家里,也是决计吃不到苦头的,这才是真正双赢呢!

贾母叫贾赦提笔画押立了个字据,大意便是甄家的财宝目前都在他的名下,与史老太君再无瓜葛。若是有纠纷所有责任都在甄家与贾赦的身上云云。

贾赦是打定了主意不还这笔钱的,哪儿还在意什么字据?

甄家自己的钱也不干净,即便是自己真的吞下了,真的会有人敢去官府喊冤么?

这是毫无风险的横财!不想发的才有鬼!

贾珏当即派抱琴回府打点老太太的院子,衣裳鞋袜香膏丹寇抹额珠钗通通买来新的。

到底是一家子,能讲开了,难不成还留着隔夜仇?

这件事儿也就是贾府的旁系们感慨了一下,上了年纪的长老们自己多半吃到过儿女不孝的苦楚,也都没有反对过这个决定,东府则更是......

竟还送了乔迁之喜的礼来!

王夫人拿着礼包脑中空白了一会儿,才回头去问李纨:“这宁国府出了什么幺蛾子?送礼来?咱们这儿有喜事儿么?”

李纨也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着礼物呆了好一会儿,才恍然般道:“是了!媳妇儿适前曾听闻蓉儿媳妇染上恶疾,卧床不起。先前便是她当的家,现下许是手忙脚乱,换了个不通后院儿的人来管着,出了这个纰漏。”

王夫人赶忙吩咐人将礼物藏好,这礼若是叫老太太瞧见了,可有宁国府的好果子吃了。

王夫人并不想惹麻烦,更何况是宁国府的麻烦。

老太太一来,便将王夫人的佛堂占用了大半。

许是经此一变,老太太彻底的大彻大悟了,总能说出些很有哲理的话来,脾气也很少发作。过了许久荣国府的苦日子,架子身段什么的,也放低了。

至少再没说过什么自己吃饭时叫王夫人李纨站着侍候的话。这样一个婆婆可不是比从前好了千百辈?

有个人一道在阴暗的佛堂里念经,时不时地能交换一下新悟出的想法,有个说话的人。自然不会是坏事儿。

可日子总是许多变数,从不会如同人期盼的那样,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你说什么?”

老太太掌中的佛珠一滞,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来传报的赖大。

赖大脸上的胡子脏的不行,随意往颈后一撩,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显出些悲痛来——

“荣大奶奶昨儿夜里突发恶疾,就这样去了!”

老太太眼神有些涣散地盯着墙角处的土地神龛,那里的三炷香染地旺旺的,渺渺的香烟从那一头无风而动,飘到这边来。

又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蓉儿家的媳妇儿,当得风华正茂,美艳婀娜,却又是个薄命的......

她想起从前不知道从哪儿听闻来的“爬灰”传闻。

难不成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阿弥陀佛,人死为大,不可妄议了。

贾母回过头,暗道句佛,心底重归波澜不惊。

“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从账房提一千两银子,就说是员外府吊丧的。”

赖大怔了一怔,许是没想到贾母的心性平复如此之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也不知怎么想的,这个服侍了几代主子的老仆突生满腔辛酸,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沉匿了许久许久,赖大才回过神来。他后退两步,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个头,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留着地面上两摊清泪,迳自回头走远了,再没回顾一眼。

那佝偻的腰,仿佛正是在祭奠那些垂暮的家族们。

而这些家族,又最终会带着他们曾经有过的荣耀和辉煌。

化为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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