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兵们与她们对立,明明气得可以,却也发作不得,于是一个两个皆瞪着我,那副表情仿若我是严重的失职。

我只当瞧不见,转眼看向远远殿门口的碎晶,那是石妖残破的肢体。

他好不容易修成了人形,却因一时的错念,便又回归了原形。尘归尘,土归土。生命来的艰难,但去的实在太容易。

地上的碎晶渐化齑粉,细风拂动痕迹皆无。

姐妹们笑闹的够了,就一个二个的渐渐散去。我想,那个莫名其妙闯来的少年人,该庆幸自己今日在姑姑的眼皮底下死里逃生。不是我和牡丹有多么高明,实是因,有人比他的运气糟糕了太多。

偌大道场渐成空寂,远远竹影娑婆带出沙沙轻响,连声音都是萧索。

万花林若一幅浓艳的图,烁日如金映着紫殿高阶,处处透着奢华,却如死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万花林内不得谈情。

“情”字同样是姑姑的禁忌,她不允许这里的女弟子沾染半分。她厌憎男人,不管是仙是妖还是人。

因为,男人与女人相遇,保不齐要生出另她厌恶的“情”。

回到芍药居,竟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坐在铜镜前,铜镜是我唯一的朋友。它映出我的容颜,真实的反应出我的表情:一如万花林的风景,是日复一日不变的脸。

我不会笑,也不曾哭。并不觉得快乐,也没有悲伤。

有些话我只敢与铜镜说,比如我并不想当继承人。其实我也挺希望可以有那些丰富的表情,只是一直以来,总学不到皮毛。

“我当真是越来越无能了呢,居然有石妖混进来也没察觉到。要是事先发觉,至少他不会死。”

“自诩五系精通,是姑姑最得意的门生,被她夸得飘飘然了吧。总把责任挂在嘴上,不给人家好脸色,谁又爱理会我呢?”

“其实我挺羡慕她们,至少真情流露,敢作敢为。我连这胆都没有,只会摆张臭脸连我自己看了都厌。”

“你说,我要是帮云梅练成了沙云满天,她会不会对我好点?”

“也是哦,我要是去石林的话,她肯定以为是姑姑让我监视她的。”

“那你说,我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把沙晶丹放在石林呢?压在石柱下面,她认为是石精聚出来的,就可以拿来用了对吧?”

“嗯,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干吧,这样她心情或者会好些……那石妖死了,云梅很伤心,她第一次哭……那个石妖,真的这么重要吗?她险些扑过去,她险些就要暴露自己。姑姑若知道是她,一定不会轻饶……她,什么时候才会忘记这些呢?”

对着镜子不知所云的絮絮叨叨,突然间我听到了一声“噗~”。悚然而起,顿时感觉到一股极淡的气息从镜边不远的柜后泛起。

今天是怎么了?居然有人躲在我的房中,还是躲在我的边上我都发现不了?当真是要练三万次听风辨气了!

我盯着柜子说:“滚出来。”

从柜后之间的墙隙里,慢慢蹭出一道青色的影子。是他,那个自称姓朱的少年人。

他不是让牡丹和翠竹送走了么?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心里发紧,牡丹见到那石妖的下场之后怎么还这样胆大?仍要偷偷的将他留在这里?难道还不明白,男人、情爱甚至于好奇都是她不可容忍。

藏便藏,竟还藏在我这里!

手指微微攥紧,迎向他的目光。

他的眼珠漆黑的惊人,但神情却没了方才的拘谨,坦荡起来更增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哪个笑的都比我强,这根本就是挑衅。

“你一直都在这里?”

他看着我,笑意轻暖眼带流光,那表情分明就是承认了。

我想都没想,抬腿就向着他踹过去。觉得很悲愤,或者说是恼羞成怒更恰当一些。拜他所赐,我终于体会到了一把恼羞成怒的情绪。自己正丑态百出,边上却突然冒出一个看戏的。

为了遮丑,最好灭口!

折屏倒了大片,他已经被我踹得四脚朝天。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本该一掌击碎他的天灵盖,但却没有姑姑那份威凛气势。

姿态虽然做足凶残,手却拍不下去。只得咬牙切齿的问他:“你在这里匿藏窥伺,是什么道理?”

他忙张开双手,任我把他揪扯得一团糟。脸涨的通红,表情却很无辜。最让我火大的是,他看起来并不算害怕我。

他说:“姑娘,我在这里等人,并不知姑娘进来。姑娘进来了,又不敢贸然出声,所以……”

我诧异:“等人?等什么人?这是我的房间。”

他的表情越来越无辜:“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房间啊。”

我气结,觉得耳根子越来越烫,刚才进了房,换了衣服,我……他看足全场!

他连忙说:“我不曾看清,亦不曾听清楚……那个……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看起来很是寂寞,没有朋友吗?”

祸从口出就是这个道理,他就是表情再无辜些,我也非得凶残一次不可了。放他出去,先不说姑姑怎么样。单凭他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巴,我也没办法在这里混了。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无碍旁人也不想与之分享。好吧,就算有时我也想与人倾诉,但我绝对不想以这种方式跟人分享。

更不想分享给一个‘外人’!

听到了大可装听不到,看到了大可以不承认。给我一个台阶下,我放你一条生路也算过的去。

我承认此人有些勇气胆敢问的如此直接,或者干脆说傻里傻气好了,但是他的确成功的把我气的一塌糊涂。

我只要脑子凌乱,行为也会跟着凌乱。脑中仍在天人交战,身体就替我做了决定,手指拈诀,剑形顿显,由虚化实握于手中。

只消我挥一挥手,他马上就会血肉横飞。

但此时他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那双眼睛像是深潭,浮起丝丝波澜亦像带了温软。那抺嬉笑收敛而变得端肃,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让我难以言说的探究,面上带了愧疚之色,声音也变得低喑:“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并非是因我举剑,他自始至终都在看我的眼睛。当真是不怕死的吗?

这种目光,让我有些瑟意,却又不愿躲闪。

终究是斩不下去,学了一身武艺又如何,到底做不到像姑姑那般,弹指间就飞灰烟灭的决然狠辣。

牡丹的眼睛倏然在我眼前晃动不去,那份乞望与焦灼拉住我欲崩断的神经。那与云梅极为相似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

她们都如同那些书中的故事描述的一般,跌进瑰丽的男女情萌之中。这是禁忌,是姑姑的逆鳞,怎奈众人皆有心,千防万防,防不得那心动的一刹那!

下不了手,当初助了他,就算事后我又悔又惧,但又如何再忍心毁了他?

挥散了唤剑诀,心下有些索然。既做不到姑姑那样强势,也没有姐妹们那份勇气,实在算是无能的很。

其实我很矛盾,希望被人了解被人认可,但又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觉得很丢脸,心里却又有一种被打碎壳后的痛快。

我别过脸去说:“算了,我当没看见你。”

他说:“朋友贵乎交心,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时的挫败,不代表永远的误解。若是真心以待,总有一天,她们会明白。”

当真是二愣子,直当不知道多好。方才还说没听清,现在摆明了告诉我你听的很清楚。已经说了当看不见还要怎么样?我好歹也是要面子的!

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有这样的二愣子说的出。还有谁来与我说呢?铜镜永远只真实反映我的那张僵化脸,它只会静静的听永远不会跟我说什么。

我说:“你又懂得什么?”

他说:“我的确什么也不了解,不过倒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微妙。纵然姑娘不苟言笑,也并不代表是冷情冷性之人。不会表达的确容易吃亏,但人情相慰,有时也不需要用嘴。”

我抬起头看他,他向我璀然一笑,有如霁月风光。接着向着我施礼道:“小生朱孝廉,多谢姑娘手下留情,不如由小生来为姑娘执帚探路,做姑娘的朋友如何?”

我愣了:“朋友?”

这词当真让人觉得陌生又亲切。自打我被选作了继承人,朋友这词便与我越来越远。

继承人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要做的事总让我左右为难。她们当我是姑姑的眼耳神意,对我处处回避。我越想与她们接近,她们便越怀疑我的动机。

他的眼睛闪过动人的华光,点点头道:“学习如何与人相处增谊,总比你对着镜子喃喃闷语的好。”

我问:“你并不知我是何样的人,为何要与我当朋友?”

他的表情坦坦荡荡:“姑娘外冷内热,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之前在道场,姑娘不是一脚助了在下吗?”

是,不是一臂之力,是一脚之力……不过方才,我踹了他一脚!不过不是为了助他,是因他窥伺到我的“丑态”。

脸一阵发热,顾左右而言他:“你叫朱孝廉?”

他点头说:“我因中了举,所以人称孝廉。久而久之,便都这样叫开了。反正名字不过代号,顺口就好我无所谓的。”

坦然又温和,像是一股春风和煦。这与人相处的第一步,他已经教给我了。旁人叫来习惯,他受之坦然,一来二去便增亲近。

但他又不在我的位置,如何知道我的难处呢?姑姑交托我的事,往往会惹得姐妹们不高兴。我做与不做,都是为难。感觉像是被堵在墙隙里,挣扎来去也没个结果。只得如此,一日又一日。

有心想问他,这样该要怎么办?却又犯了一贯的毛病,话在心里兜兜转,总是做不出。

他问我的名字,我回答他:“我叫芍药。”

他笑了:“牡丹、翠竹、芍药……原来你们都是以花为名,当真是好名字。你们一直在这里生活吗?”

我点点头说:“一直都在这里。方才道场高阶上的蓝衣女子,是我们的姑姑。她很厉害,也并不喜欢外人。”

他说:“之前听牡丹提过。牡丹说,你是姑姑选择的继承人,所以连她们也要听你的,说明你姑姑很看重你。”

“但她们并不喜欢。”原本以为这话说不出,此时却如此自然的脱口而出。

他是一个‘外人’无法了解我的难处。但也正是这个‘外人’,无意听到了我的秘密。

那是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滋味,仿佛‘朋友’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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