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是卫东入画以来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那种不可抗衡的可怕力量残杀。

那种莫大的恐惧感和无力感,让他的骨髓都在打着寒颤结着冰。

卫东知道自己就像只鸵鸟,最会自欺欺人,把头埋进沙子里,逃避所有自己不愿去细想的事。

如果说在白天时,自己还可以靠插科打诨故作轻松来逃避和压抑恐惧的话,那么在夜晚,这种无法抵挡的恐惧,就再也压不住了。

卫东觉得自己已经被恐惧崩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一股没来由的躁郁与邪火汹涌地冲破了防线,他抬眼看了看永远冷静自持的牧怿然,看了看从小到大总是护着他帮着他的柯寻,他们的坚强和无惧让他更显脆弱与卑微,他受不了这恐惧折磨,也受不了被对比得如此可怜无力的自己。

“我就是个怕死的普通人,有错吗?!”卫东用手抹了把脸,两颊带上了情绪不稳的微红,“是,我要头脑没头脑,要力气没力气,所以就活该得死?!”

“东子,冷静一下。”柯寻察觉了卫东急促变化的情绪,伸手过来握他的肩,被他一把拨开。

“不用可怜我,”卫东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知道自己情绪崩溃了,但他阻止不了自己,“你不想死,我更不想死!我家里有爹有妈我他妈还有工作,我又没像你似的一个人得过且过,自从你爸妈……说好听了你是看破世事无牵无挂一切都无所谓,说难听了根本就是生无可恋凑合着活,我呢!我怕死,我惜命,我就想好好儿活着,像以前一样平平凡凡的活着,我他妈……”

卫东说着带上了鼻腔音,捂着脸埋首在膝盖上。

柯寻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盯在身下的破毡毯上。

牧怿然也没有说话,帐篷里只有卫东压抑着的粗沉的喘息。

这喘息持续了很久,渐渐地缓慢且绵长起来,声音也似乎显得空旷,绕在身体四周,甚而头顶上空。

柯寻一把握住卫东的后脖颈,声音极轻地送进他耳朵:“东子,禁声。”

卫东骤然停住,僵在柯寻手掌下一动也不敢动。

帐篷外的雪光变得惨白,比白天看上去低矮数倍的天空上,一大团浓黑粘稠的东西缓缓向着地面滑落,并逐渐生化出八条粗壮的手臂和躯干头颅,两只粗壮弯屈的腿落在地上,缓慢地迈动了步子。

躺下。牧怿然冲着柯寻比了个手势,顺便将手里的紫茉莉揣进了怀里。

帐篷里地方狭小,三个人并排躺都得侧着身,并且还十分拥挤。

柯寻把卫东摁躺下之后,一扭身,背对着他,就面向了牧怿然。

牧怿然躺到一半,见此情形,顿了顿,也一转身,把后脑勺留给了柯寻。

谁知刚一侧躺好,身后这货就手脚并用地搭到了他的身上,并从后面紧紧把他搂住,牧怿然身上一僵,伸手捏住柯寻搂在他腰上的那只手,一个用力,柯寻登时就疼出了一身冷汗。

“地儿小,忍一忍,”柯寻虚声在他耳边吹气,“东子快被挤出去了。”

过了好半天,牧怿然才勉强松开了他的手腕。

眼底忽然瞟见怀里露出的几小朵紫茉莉,就不由得额筋直跳。

这个人真是他生平仅见的,最会打蛇随棍上、给个台阶就敢给你上房顶揭瓦片的家伙!

巨影的脚步缓慢地走到了沙柳和李紫翎所在的帐篷,最后和她们两个结组的人是秦赐。巨影在他们的帐篷边弯身查看,八条不受操控的胳膊在混乱地扭动挥舞。

看了一阵,巨影挪开了腿,向着那一家三口所在的帐篷走过去。

观察了很久,巨影终于来到了柯寻他们所在的帐篷边。

巨大的黑团隆隆地压在帐篷顶,粗沉绵长的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翕动,柯寻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肢体摩擦声,而后就是指甲刮在帐篷皮上的挠动声。

——它选中了这顶帐篷吗?

柯寻感觉到背后卫东的身体在颤抖,但他帮不了他,也帮不了自己。

也许因为这是所进的第二幅画,对于死亡有了更多的经历和感受,对于恐惧,也多了承受力和习惯性,又也许是因为刚才卫东情绪失控所说的那些口不择言的话,戳到了柯寻长久以来一直避免深思和细想的痛楚,如今死到临头,突然能够直面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于是柯寻意外地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是那么的怕死。

然而卫东说得不对,他得过且过,不是因为失去了好好生活的欲望,他只不过是没有了牵挂和执念,活得更加随意任性而已。

他不怕死,但他也愿意努力地活。

他的信仰不是钱,或者,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仰,再或者,随心随性,才是他真正的信仰。

指甲抓挠帐篷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巨影从头顶缓慢地移开,步向了周彬、赵丹和马振华所在的帐篷。

凄厉无比的惨叫声骤然炸响,巨影直起身体,头顶天空,脚踏大地,数条手臂扭动缠结着,齐齐握向另一只手里正疯狂挣扎的人。

“不要——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死——”马振华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是直接扯开了自己的胸膛后发出来的,而就在下一瞬,巨影的手捻住他的头皮,轻轻一撕。

柯寻闭上眼,马振华仿如野兽厉鬼般的惨叫声几乎要刺穿耳鼓。

这叫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地弱下去,渐渐地消失。

这一夜,没有第二个人死亡。

可能是昨夜几乎一宿未眠,也可能是马振华的死况让人的神经绷到了极致后产生了疲惫,柯寻后半夜竟然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帐篷里没了牧怿然,卫东在他的旁边沉睡如猪。

柯寻起身钻出帐篷,看见晨曦里牧怿然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周彬他们的帐篷。

柯寻走到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望过去,见那顶帐篷不远处的地面上,蜷缩着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人形。

那是被活活剥去人皮的,马振华。

“怎么回事?!不是有祭物庇护吗?为什么还是会死人?!”钻出帐篷的周彬崩溃地捂着头瘫坐到地上。

秦赐回身挡住两个女生的视线,让她们不要往那边看,耿家三口更是连帐篷都没有走出来。

“这次换了一种死法,”柯寻收回目光,望向牧怿然,“看来这些祭品并不管用,而且那巨影挑人跟每个帐篷有几个人好像也没有多大关系。”

“帐篷的人数,只是第一道死亡触发条件,”牧怿然边思忖边说道,“当这个条件无法满足,才会退而求其次,用第二道死亡条件来进行筛选。”

“那这第二道条件你觉得会是什么,会不会跟祭品的种类有关系?”柯寻也边思忖边说。

“也许有。”牧怿然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柯寻说,“我总觉得昨天晚上那个巨影,比前天晚上的巨影要大。”

“你确定?”牧怿然看向他。

柯寻仔细回想了一下,点头:“确定,而且我确信绝对不是因为光的远近造成的大小不同,它的确是比前天晚上看上去要大要高。”

牧怿然垂眸思索,柯寻也不打扰他,回到帐篷把卫东拎起来,再次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马振华血淋淋的尸体已经被秦赐用一块破毯子盖住了。

“皮剥得很完整利落,”秦赐正在大帐篷里低声和牧怿然说话,“没有一丝残留,是整张剥下去的,我怀疑这和上幅画一样,有什么东西规定了我们这些人不同的死亡方式。”

“难道是因为祭品不同的缘故?”沙柳在旁边插言。

“可这却不能解释为什么昨晚只死了马振华一人。”秦赐说。

“也许是因为从头到尾,马振华都没有像我们这样亲手准备过祭物。”周彬已经从早上的崩溃状态中平复下来,一直在旁边安抚惊吓过度的女友,“他那人一直都处在极度的恐慌中,又胆小又畏缩,昨天我们准备各种肉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动手帮忙,一直在旁边哆嗦。”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秦赐微微点头,“似乎除了他之外,我们所有人都至少努力地寻找过祭物。”

“照这么说来,剩下的我们这些人都亲手弄到过祭物,今天晚上就不会有人再死了?”沙柳问。

秦赐没有回答,只是垂眸沉思。

牧怿然在旁思忖着说道:“这幅画和上幅画的死亡规则显然不同,如果说上幅画的死亡规则是以分类决定死亡方式的话,这幅画我想也许就是以设置的条件是否被满足,而进行整体筛选。

“‘画’在这里设置了死亡筛选条件,一旦有人满足某一道条件,这个人就会被选中,但如果所有人都不满足这道条件,那么很快,‘画’就会用第二道条件来对我们进行筛选。

“以此类推,条件会因不断增加而越来越苛刻,我们能够避免死亡的可能性就越来越低。那么也意味着,这幅画里将不会出现某一夜一人不死的情况。”

几个经历过上一幅画的人,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秦赐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第一夜的筛选条件是帐篷里落单的人,第二夜的筛选条件是没有亲手准备过祭物的人。”

“不,”牧怿然看着他,“我认为,这两个条件是叠加的。第一夜的条件是帐篷里落单的人,如果第二夜还有人落单,这个条件仍然适用,但如果没有人落单,那么马上就会出现第二个筛选条件,同时第一个条件仍然存在,则,会被选中的人是【落单的人】,和【没有亲手准备过祭物的人】,这两个条件不管符合哪一条,都会被选中。”

秦赐目光一沉:“也就是说,这些条件是随着每一夜的到来而递增叠加的,到了第三夜,还会多出一个新的筛选条件来,和前两个条件一起对我们进行死亡筛选?”

众人闻言齐齐大惊。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每个帐篷的人数限制并没有取消,并且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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