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青在下面瞅着,见柯寻从树上撅了好几根既粗又长的树枝子扔下来。

柯寻跳下树,把这些树枝子上的杂枝掰掉,然后一根接一根,两头用撕拦的衣服缠紧,接成了数十米长的树枝,最后把自己的手机绑在最顶头的一端。

“我爬到尽可能高的地方,然后你把树枝递给我。”柯寻说着再次往树上爬。

顾青青明白了他的意图,忙问:“可手机能照得清楚吗,这里到处都是绿色,混在一起很难分辨吧?”

“我这手机是4000万像素的,相当于五倍变焦,清晰度应该没问题。”柯寻说着,噌噌地爬到了尽可能高的地方,顾青青把长长的树枝递给他,柯寻打开摄像模式,举着树枝,让绑有手机的一端尽量高地探出整个树冠,然后缓慢且稳定地转了360度。

收回手来,柯寻把绑有手机的一端送到树下,让顾青青解下来:“点开刚才拍的看一看,能不能看到木棉树。”

顾青青依言点开,仔细地不断暂停着查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柯寻从树上下来,指着两人要去的方向:“那咱们这一段路可以不用仔细看了,直接去到画面上最远处的地方,然后在那儿再照一回,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顾青青讶异地看看他,觉得他这主意还真是很灵活,很不错。

两个人就这么跑跑停停,飞快地爬树拍摄,下树查看,果然节省去了大量的时间。

然而,时间不等人。

天色渐暗,阴沉沉地笼罩在头顶,面前的一棵棵沉寂森默的树在昏暗的光线里渐渐地化成了一片魆黑的剪影,没有风,枝叶纹丝不动,只在黑压压的密林深处,偶尔传来鸟兽忧郁的叫声。

“到了约定的时间了……”顾青青低声提醒柯寻,大家约好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必须回到秦赐和吴悠所在的地方,然后一起回去住宅区。

柯寻脸上的汗像是开了闸的水,刷刷地不停地向下落。

顾青青已经数不清他究竟爬了多少棵树,他早就到了体能的极限,却还在玩命地一刻不停地搜寻着。

顾青青有些害怕,怕他不肯回去,怕他眼底那股子从始至终没有动摇分毫的执着。

柯寻抹了把脸,用手机拍摄远处的法子已经没法再用,天色暗了,不好再分辨画面上的树叶形状,他也看出了顾青青眼底的担忧,不止担忧着她自己,担忧着秦赐,也担忧着他。

柯寻闭了闭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如果迎接同伴的死亡也是一种勇气的话,他现在……就必须要鼓起这股勇气了。

“走,回吧。”柯寻的声音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鼻腔音。

顾青青正要折向来时路,却被柯寻拉了一把:“咱们不按原路返回,咱们往旁边走一大段距离,刚才咱们从手机上看到过的左边最远处,就从那里开始往回走。”

这样回去的时候还能再多搜索一片区域。

“还能坚持吗?咱们回去的时候可能要用跑的了。”柯寻问顾青青。

顾青青动了动已经累得抽了两回筋的小腿肚,将牙一咬:“能。”

“好,跟上我,小心脚下。”柯寻开始向着左边跑,顾青青咬着牙跟上去。

两个人在越来越暗的森林里边跑边四顾搜索,顾青青有点想哭,因为不停滑落的汗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和眼睛,她不停地擦也不管用,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用它擦拭过的镜片全是乱花花的水渍。

她近视程度很深,摘了眼镜连跑在身前的柯寻都看不清,更不要说去分辨哪一棵才是木棉树。

顾青青边跑边哽咽,恨自己为什么是个近视眼,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一点用处都没有。

正哽咽得不能自抑,忽觉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她,这只手和她一样汗涔涔的,却是宽大有力,把她紧紧握住,带着她继续前奔。

“别哭,”柯寻的声音从她的泪眼朦胧处传过来,“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顾青青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努力地加快脚步,可体力这种东西不是想努力就可以无限续航,她跑得跌跌撞撞,双腿越来越无力,越来越不听使唤,终于在跨一处地势较高的小土坡时,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柯寻回身过来扶她,她却已经双腿抖到站不起身,柯寻转身要把她背到背上,她却知道他的体能也早已透支,刚才跑着的时候他的双腿其实也在打颤。

“别管我了……”顾青青颤抖着把掉落的眼镜捡起来,重新架在鼻梁上,“你别管我了……你回去吧,我不想拖累你们,我就这样吧……我尽力了,死了也没有什……”

“嘘——”柯寻忽然指着不远处,“你看那几棵树,是不是木棉?”

顾青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朦朦胧胧里,有一棵极粗壮极高大的树参天而立,而在它周围不远处的四个方向,各有一棵同样高壮的大树,呈不规则四边形地包围着它。

“我——我看不清——”顾青青拼命擦着眼镜,可镜片却是越擦越花。

“别急。”柯寻拍拍她的肩,用手机对着那五棵树拍了张照片,然后拿到她的面前。

顾青青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托着手机,一张脸几乎要贴到手机屏上去,柯寻把照片放大给她看,顾青青努力辨别了几秒钟,激动得抬眼:“是的!是木棉树!”

柯寻抹了把脸,甩开一手的汗珠,转头看向这五棵树。

这五棵树不知道已经有了几百年的树龄,树冠遮天,高高地耸向已经擦黑的天空。

它们的确不起眼,周围还有很多同样高大粗壮的树包夹掩映着它们。

但它们又的确很显眼,因为从柯寻所站的这个方向来看,不考虑透视和景深的话,这五棵树就像是一只破土而出后,拼命伸向天空的大手,那因野生野长风摧雨凿了千百年而弯曲了的枝干,又正像是五根扭曲虬张的手指,挣扎着,绝望着,不甘着,向着苍天祈求着,能够在这个已经千疮百孔但依然深爱着的地球上继续活下去。

这就是那只手,画面上那只渴求着生存的手。

柯寻让顾青青去摸一摸中间的那棵树,顾青青疑惑地边往那边走边扭头看他。

“你先离开画,我还得回去把大家带过来。”

柯寻说着就要走,却听见顾青青惶惑地道:“我摸了树干了,可是不行……这要怎么离开画?正常情况应该是什么反应?”

柯寻蹙眉:“树干上没有Abel的名字吗?”

“没有。”顾青青焦急地摇头。

“其他四棵树呢?”柯寻没敢上前触摸,怕自己不小心就离开了画。

顾青青飞快地各绕着那四棵树转了一圈,脸色很差地再次摇头。

这一没有任何发现的发现,宛如当头一棒狠狠砸过来。

如果这五棵树也不是……那么今天所有的希望,就都灰飞烟灭。

柯寻紧紧地抿着唇拼命思索任何一种可能,顾青青不停歇地继续检查这几棵树的树干。

Abel的签名会以什么形式体现呢?柯寻死死盯着这几棵树,在树顶?在树叶上?刻在树皮上?埋在树根处?

——不。Abel是环保主义者,不可能把签名刻在树皮上或是埋在树根下,他不会做伤害树木的事——“扒开树下那些落叶看看!”柯寻提声对顾青青道。

——如果Abel是外国人,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说过“化做春泥更护花”这句华国诗,亦或是有着同这句诗异曲同工的想法。

他是环保主义者,他要保护这些地球上最后的守护者,所以,他的签名很可能是——

“找到了!”顾青青颤抖着声音叫道。

在那些厚厚的落叶下,Abel这个名字以微微耸起的泥垄的形式出现在五棵生命之树的包拥之中,泥垄因为年代久远而固化得很坚硬,像是一个誓死捍卫生命之源的兵士的坟冢。

“把手放到签名上!”柯寻告诉顾青青。

顾青青依言将手放上去,一道白光亮起,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柯寻转头大步冲刺,向着和同伴们约定的地点狂奔。

天已经黑了,夜鸟不再啼叫,林兽不再啸吟,没有一丝风的森林里,由远及近地响起无数悉悉索索细细密密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擦着地皮,穿过密林,向着这边汹涌而来。

“怿然——怿然——”柯寻放声狂吼,“到这边来——到东边——我找到签名了——顺着我的声音来——”

他边狂奔边大吼,疲劳至极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所有的动作都已经成了下意识机械化的行为,汗水如瀑般地由额际滑落,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得连近在咫尺的树都无法看清,他用手机打着光,把里面的音乐放到最大声,他希冀着同伴们能够尽快听到,在那些东西到来之前先一步赶来。

柯寻踉跄着,腿一软被绊倒,快要散架的身体恨不能就直接化在原地瘫到地老天荒再也不要起来。他咬着牙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起身,摇晃着继续向前。

太累了。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即便以前在魔鬼教练的手下进行的魔鬼训练,也从来没有累到过这样的程度。

他坚持不住了,大步的向前趔趄了好几下,一头向前栽去。

这一栽,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吧。柯寻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甚至连想对牧怿然说的抱歉两字都没能在脑海里囫囵转一圈。

他向前栽倒,却没能栽在意念中爬满虫蚁落满腐叶的泥土地里。

他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怀抱里是熟悉的气味和熟悉的力量。他被抱拥着扶起来,然后背上了结实的背脊去。

“往东走,都跟上。”他听见他一如既往地冷静沉着地叮嘱着同伴们。

然后他背着他飞速地奔跑起来,身后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已经越来越近的,那些铺天盖地悉悉索索的爬行声。

每一个人都很累,每一个人都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柯寻满耳朵听见的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大家正在命悬一线处拼尽全力地一搏,每个人的意念里都充斥着对生命的渴望,每个人都像是那只挣扎着破土而出的手,拼了命地向着最后的希望伸张。

直到他听见邵陵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老秦他——开始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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