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贝里一直很不安,他觉得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可是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平静。尸体已经挪走了,地板也刷洗干净,染血的床单拆掉了,床被扯到一边去,床头柜被挪到另一边,所有私人用品全放入塑料袋中,然后再收进一只袋子里,袋子这会儿放在走廊上等人来提领。化验人员已经撤离了,就连粉笔在地上画出的人形,也无法令人想起尼曼曾经存在过。这方法已经很落伍,不太有人用了,似乎只有新闻摄影记者还喜欢这一套。

现在房里只剩下访客的座椅,科尔贝里在椅子上坐下来潜心思索。

凶手行凶后会做什么?经验告诉他,答案有很多。

科尔贝里也曾杀过人,事后他去做什么了?他对此事认真思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事实上长达好几年,最后他把警枪、执照统统上缴,表示自己永远不想再携枪。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科尔贝里隐约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带枪是一九六四年夏天,在穆塔拉侦办恶名昭彰的罗丝安娜案。科尔贝里有时还会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就像偶尔在镜中瞥见自己时却仿佛看到凶手的嘴脸一样。

在组里这些年来,科尔贝里目睹过不计其数的凶杀案,他知道人在行凶后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有人会呕吐、有人去大吃一顿、有的自杀、有人仓皇逃逸,然后漫无目标地狂奔,还有人只是静静返家睡觉。

做揣测不仅难如登天,对侦察工作也毫无益处,因为很可能造成误导,然而,尼曼谋杀案的情境令科尔贝里不禁要自问:那个使刺刀的人事后干了些什么?

目前又在干吗?

什么情境?凶手的暴行必然是内在暴力的外显,那股怨恨势必需要进一步宣泄。

可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科尔贝里牢牢记得自己在接受尼曼的伞兵训练时的种种感受。一开始他觉得既脆弱又恶心,根本食不不咽,可是不久后他就能从鲜活跳动的动物内脏堆里爬出来,税掉衣服,洗个澡,然后直接走到饭厅,狼吞虎咽地喝咖啡吃饭了,所以就连那样血腥的事,也可以成为习惯的例行公事。

另一个影响科尔贝里思考的是马丁·贝克的反应。科尔贝里很敏感,尤其对上司的一举一动。他太清楚马丁·贝克的为人了,上司的行为有一丝变化,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察觉。今天马丁·贝克似乎很不安,也许还很惶恐,这种情形非常罕见,必然有其原因。

所以科尔贝里才会坐在这里苦思:凶手行凶之后会做什么?

一向勇于大胆揣测的拉尔森很快便有了答案。

“也许他直接回家一枪把自己结果了。”他说。

这答案当然很值得参考,也许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拉尔森常常猜中,可是也经常猜错。

科尔贝里觉得人就是这样。但也不必想太多,他一向怀疑拉尔森的办案能力。

现在这位颇受他质疑的老兄正带着一名六十开外的胖秃子,大步走进来,打断了科尔贝里的思绪。那胖子看起来很沮丧,不过跟拉尔森走在一起的人大多是那种表情。

“这位是科尔贝里。”拉尔森说。

科尔贝里站起来,狐疑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拉尔森扼要地介绍道:

“这位是尼曼的医生。”

两人互相握手。

“科尔贝里。”

“布隆贝里。”

接着拉尔森开始问一大堆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埃克索。”

“当尼曼的医生多久了?”

“二十多年。”

“他到底是什么病?”

“你们大概听不太懂。”

“说说看吧。”

“就连医生也不一定明白。”

“哦?”

“我刚刚才看完X光片,总共有七十张。”

“然后呢”

“诊断结果很不错,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拉尔森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医生只好赶快继续说道:

“我的意思当然是指,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会是很棒的消息。”

“意思是?”

“他可以痊愈。”

布隆贝里想了一会儿,然后修正自己的说法。

“嗯,至少能恢复到不错的健康状态。”

“他到底哪里有病?”

“我说过了,现在我们诊断出斯蒂格的肠子里长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囊肿。”

“长在哪儿?”

“小肠,肝脏也长了一个小瘤。”

“那是什么意思?”

“表示他可以恢复得还不错,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囊肿可以开刀取掉,那不是恶性肿瘤。”

“什么是恶性肿瘤?”

“就是癌症,会致命的。”

拉尔森显然信心大增。

“没像你说得那么难懂嘛。”他说。

“但是各位也许知道,我们无法在肝脏上动手术,不过肿瘤很小,斯蒂格应该还有好些年可活。”布隆贝里医师点点头强调自己的话。“斯蒂格的身体很壮,状况很不错。”

“什么?”

“我是指他生前。他血压正常,心脏又强,健康状况很不错。”

拉尔森似乎已经问够了。医生作势离去。

“请等一下,医生。”科尔贝里说。

“怎么了?”

“你当尼曼组长的医生很长一段时间了,你很了解他,是吧?”

“没错。”

“尼曼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位警官是指除了他的身体状况之外。”拉尔森说。

“我不是心理学家,”布隆贝里摇头说,“我只想谈医疗本身的事。”

但科尔贝里并不死心。

“你一定对他有些看法吧。”

“斯蒂格跟我们一样,是个复杂的人。”医师含糊其辞地说。

“你只有这些话要说吗?”

“是的。”

“谢谢你。”

“再见。”拉尔森说。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内科医师离去后,拉尔森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开始一根根轮番拉扯长长的手指,让指节啪帕作响。有几次拉了两三回才发出声音,右手食指拉了八次之多。

科尔贝里无可奈何地默默忍受。

“拉尔森啊——”最后他说。

“干吗?”

“你为什么要那样弄?”

“那是我的事。”拉尔森说。

科尔贝里继续猜测凶手的行踪。

“拉尔森,”过了一会儿,科尔贝里说,“你能不能想象自己是杀害尼曼的凶手,然后来猜测他的动机和事后的动向?”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男的?”

“会使那种武器的女人很少,而且脚要大到穿十二号鞋的女人更少。你能设身处地地去想想看吗?”

拉尔森用清澈的蓝眼珠定定看着他。

“不行,我没办法,这怎么能做到呢?”

他抬起头,拨开眼前的金发,然后侧耳倾听。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拉尔森问。

附近传来吵闹声,科尔贝里和拉尔森立即离房来到外头,一辆局里的黑白巴士停在阶梯前,五十码外有五位年轻巡警和一位年纪稍长、穿着制服的警官,正忙着将一群老百姓推开。

巡警们手拉着手,指挥的警官则威胁地举着塑料警棍,在短齐的灰发上挥舞着。

群众里夹杂了几个摄影记者、几位穿着白外套的医院女勤务官、一名穿制服的司机和一大堆男女老少,这些人大概是来看热闹的吧。其中几位大声发出抗议,有名年轻人从地上捡起一个空啤酒罐掷向警员,结果没丢中。

“把他们抓起来,”警官大吼,“太胡闹了。”

白色警棍纷纷挥舞起来。

“等一等!”拉尔森声如洪钟地喊道。

所有人停下手来。

拉尔森走向群众。

“怎么回事?”

“我在清空禁区。”老警官说。

他袖上的金条表示他是队长。

“可是天啊,这儿哪有什么地区要禁的?”拉尔森愤愤地说。

“是啊,胡尔特,拉尔森说得没错。”科尔贝里表示,“你去哪儿招来这些巡警的?”

“第五分局的紧急小组。”队长边说,边自然而然地乖乖站好。“他们已经来了,我这就去指挥他们。”

“立刻停止这场闹剧,”拉尔森说,“在阶梯口派名警卫,禁止未经授权的人离开大楼。其实我觉得那也不是很有必要。还有,把其他人遣回他们的辖区,我想那边更需要他们。”

警局巴士里传来静电的噪音,然后是生硬的声音。

“胡尔特队长请联络总局,向贝克组长报到。”

胡尔特手里还握着警棍,他不悦地看着两名警探。

“怎么了,”科尔贝里说,“你不去跟总局联络吗?好像有人在找你呢。”

“不急,”胡尔特说,“反正我是自愿来这儿的。”

“我想我们这儿不需要志愿军。”科尔贝里说。

他错了。

“简直是胡闹。”拉尔森说,“不过,至少我该做的都做了。”

拉尔森也错了。

就在拉尔森大步朝自己的车走去时,传来了一声枪响,接着有人尖声,狂乱地高喊救命。

拉尔森困惑地停住脚,看看手表,十二点十分。

科尔贝里也立即做出反应。

也许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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