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普利茅斯的挡泥板是白色的,车顶上有两盏蓝灯。仿佛这样还不足以表明身份,所以连车子的引擎盖、后车厢及两侧都用超大的白色字母写着“警察”、“警察”、“警察”、“警察”。

车牌上的B表示车子是在斯德哥尔摩以外登记的。此刻车子快速穿过诺土尔市界,离开大路驶向乌撒拉,更重要的是,它驶离了索尔纳警局。

巡逻车很新,配置了各种现代化装备,但先进的科技并未提升警员的素质,克勒·克里斯蒂安松和柯特·卡凡特两位巡警也不例外。这两位斯科讷省来的金发巨汉,已经干了十二年巡警了,他们虽然立过几件功劳,但处置失当的任务更是不计其数。

此刻,两人的麻烦就要降临了。

克里斯蒂安松四分钟前被迫逮捕“肥屁”,这跟厄运或冲动无关,而是对方公然挑衅,实在是令人忍无可忍。

事情是从卡凡特把车停在绿地总站的报摊前开始的。当时卡凡特掏出皮夹,借了克里斯蒂安松十克朗,克里斯蒂安松拿了钱走下车。

克里斯蒂安松老是缺钱,因为他把钱全拿去赌足球了。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的恶习,一个是卡凡特,因为巡逻车里的同伴彼此依靠,任何秘密都瞒不了。另一个人是克里斯蒂安松的老婆夏思婷,她自己也很好赌。事实上,这对夫妻连性生活都不要了,两人在一起时只是忙着填赌单,计算复杂无比的概率,还叫两个孩子帮忙签选,拿那些订做的骰子辅助核算。

克里斯蒂安松在报摊上买了《体育新闻》和其他两份专业报纸,还帮卡凡特买了一条甘草糖。他右手接过零钱放到口袋里,左手拎着报纸,一边转身返回车上,一边看着报纸头版。他正专心想着自己押注的“磨墙队”这回能不能顺利迎战“普兹茅斯队”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你忘了这个啦,警官。”

克里斯蒂安松感觉有个东西往他外套上擦了过来,他本能地掏出右手,抓住了某个又冰又滑的东西。克里斯蒂安松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竟然看到“肥屁”的大脸。

接着他看看手里抓的东西。

克里斯蒂安松正在值勤。他站在人群拥挤的公共场合,身穿制服,纽扣晶亮,佩着肩带和手枪,腰上的白皮套里还插着警棍。他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条腌猪脚。

“送你的,希望你喜欢。大口吃吧!”“肥屁”大声说道,然后放声狂笑。

“肥屁”是个流浪汉兼小贩,他的绰号名副其实,因为他的屁股实在大得离谱,以致头和四肢相比之下显得相当退化,“肥屁”身高不足五英尺,也就是说,比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矮了一英尺。

不过,“肥屁”讨人厌的地方倒不是他的大屁股,而是他那身行头。

“肥屁”穿了两件长外套、三件西装夹克、四条裤子和五件背心,拢总加起来有五十个口袋,这人还喜欢随身携带现金,全是面值小于十欧尔的铜板。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已经逮捕“肥屁”十一次了,不过只将他带进局里两回,也就是最初的两次,当时纯粹是因为判断错误经验不足之故。

第一次被抓时,“肥屁”的四十三个口袋里共被搜出一千两百三十个一欧尔硬币、两千七百八十个两欧尔、两千零二十七个五欧尔和一个十欧尔。光搜身就耗掉他们三小时又二十分钟。后来在受审时,“肥屁”也确实因侮辱执法警员而被罚了十克朗,他塞在巡逻车对讲机上的猪鼻子也被公家没收了;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持也被迫在放假时以证人身份出庭。

第二次他们运气也很背,那回“肥屁”的六十二个口袋放了三百二十多克朗和九十三欧尔,搜身花了七个小时,更惨的是,后来那个白痴法官竟然判“肥屁”无罪,因为法官大人不仅无法领略瑞典南部方言之美,而且听不出fubbickmagbor(低能粪车工)、gasapick(鹅属)及puggasole(婊种)这些词语所包含的轻蔑及羞辱之意。当卡凡特费尽千辛万苦试图解释“magbor(粪车)”是什么东西时,法官却幸灾乐祸地指出,克里斯蒂安松才是本案原告,而非那辆巡逻车,而且去侮辱一辆普利茅斯车根本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在比较过其他交通工具之后。

“肥屁”跟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一样,都是瑞典南方平原的人,三者皆深谙措辞之道。

最后在卡凡特冲口称呼被告“肥屁”,而不是他的本名“卡尔·弗雷德里克·古斯塔夫·奥斯卡·扬松一卡克”时,这两人就全盘毁了。法官拍板定案,并训诫卡凡特不得在公开法庭上使用隐晦不明的方言骂人。

现在一切又要重来一遍了。

克里斯蒂安松悄悄地四下张望,但除了一些满脸期待且兴奋得咯咯发笑的群众之外,什么也没瞧见。

这时“肥屁”从内袋抽出另一条猪脚。

“来呀,这是你亲表哥翘辫子之前送的。”他高声说,“他的遗愿就是把它送给跟他一样猪头的人,他正在天堂里的猪圈里等着你去呢。”

克里斯蒂安松困惑地睁着蓝眼寻找卡凡特,可是卡凡特往另一个方向看,表示这一切跟他无关。

“你配上这蹄子很配,警官,”“肥屁”说,“不过你好像还缺条猪尾巴,没关系,我们会补给你的。”

“肥屁”将空出来的手伸进衣袋中。

四处可见幸灾乐祸的脸孔,角落里有个人大声嚷嚷说:

“去啊,去给那混蛋好看哪。”

看到克里斯蒂安松犹豫不决,“肥屁”急了。

“死条子!”他尖声骂道,“你娘生你欠两颗卵蛋!”

群众兴奋地鼓噪。

克里斯蒂安松伸出猪蹄,想抓住“肥屁”,同时又急着想趁势逃遁。他已经听见“肥屁”口袋里那成千上百个硬币在叮当作响了。

“他用成猪手抓我啦,”“肥屁”哀嚎道,声音极为装腔作态。“欺负老百姓,死条子欺负善良小贩啦,我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放开我,你这个猪生狗养的死条子!”

战况正酣时,克里斯蒂安松的手却被猪蹄占住,无法适时动粗,而“肥屁”更占尽便宜,一把拉开警车的门,在克里斯蒂安松来不及使用武器前便跳进后座了。

卡凡特连头都没回。

“你怎么会那么笨,克里斯蒂安松?”他说,“这么容易就被他牵着鼻子走?全都是你的错。”

他发动引擎。

“天啊。”克里斯蒂安松无力地说。

“他想去哪儿?”卡凡特愤愤地问。

“索尔纳街九十二号。”“肥屁”开心地尖叫。

“肥屁”精得很,他要两人把他载到辖区的中央警局,一心期待有人来帮他数硬币。

“我们不能随便把他扔在辖区里。”卡凡特说,“太冒险了。”

“送我去警局吧。”“肥屁”哀求他们说,“用对讲机通知说我们要来了,让他们把咖啡准备好。你们开始数钱时,我就可以喝一杯了。”他摇着身体强调刚才说过的话。

一堆藏在衣服底下的铜板果然叮叮咚咚闹成一团。

帮“肥屁”搜身的工作,会落在那个笨到把他带回局里的人身上。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铁律。

“问他想去哪儿。”卡凡特说。

“你自己不会问。”克里斯蒂安松躁怒地说。

“又不是我把他带上车的。”卡凡特顶回去,“我一直到他坐进车里才看到他。”

卡凡特的看家本领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克里斯蒂安松知道只有一个办法能打发“肥屁”。他弄响自己口袋里的零钱。

“有多少?”“肥屁”贪婪地问。

克里斯蒂安松掏出零钱看了看。

“至少六百五十欧尔。”

“这分明是在贿赂嘛。”“肥屁”怨道。

贿赂这玩意儿实在很难定义,如果今天是“肥屁”给他们钱,那就是在收买公务人员了,可是此时的情形恰恰相反。

“反正六百五不够,我需要钱买酒。”

卡凡特掏出皮夹,又拿出一张纸钞。“肥屁”一把抓过来。

“送我到卖酒的小店。”他说。

“先离开索尔纳再说吧。”卡几特表示,“妈的,那样太冒险了。”

“那送我去司徒纳街好了,那边的人认识我,而且瓦萨公园的厕所附近有我认识的人。”

“拜托,我们不能让他大大方方地在酒店门口下车吧。”克里斯蒂安松紧张地说。

他们往南经过邮局,然后继续往达拉街开去。

“我从这边转进公园,”卡凡特说,“开到半途再让他下车。”

“喂,你还没给我猪脚的钱哩。”“肥屁”说。

他们懒得修理他,以两人的体形而言,那样做太胜之不武了,而且他们也没揍人的习惯,至少不会莫名其妙地乱打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是那种特别热血的警员。卡凡特一向只呈报自己的所见所闻,而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装聋扮瞎;克里斯蒂安松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懒虫,一切麻烦能免则免。

卡凡特沿着伊斯曼牙科中心转进公园,那里头树林光秃秃的,看来空荡而荒芜。卡凡特一转过弯,便停下车。

“在这儿下吧,克里斯蒂安松,我开远点儿再让他悄悄下车,如果你看见苗头不对,就跟平常一样吹哨子。”

车子里气味甚差,弥漫着脚臭及残留的呕吐昧,但此时更刺鼻的却是“肥屁”身上的体臭与酒味。

克里斯蒂安松点头下车,把报纸留在后座,右手仍握着猪脚。

警车在他身后消失。他来到街上,看起来这儿情况还好,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克里斯蒂安松烦躁地等卡凡特开车回来,以便两人能安稳地回到自己的辖区。虽然每逢值班期问他就得听卡凡特数落老婆,骂她身材走样,脾气火暴,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克里斯蒂安松倒很喜欢自己的老婆,尤其两人一样好赌足球,只是他很少提她罢了。

卡凡特似乎太过慢条斯理了,也许他不想被人瞧见吧,要不就是“肥屁”又抬高价钱了。

伊斯曼牙科中心前面的阶梯上有片平台,中间有座石造的圆形喷泉,喷泉另一边停了一辆黑色大众车,那车停得极不规矩,连克里斯蒂安松这爪_懒警察都看不过去。

他其实没特别想做什么,可是时间一拖再拖,所以克里斯蒂安松便开始缓缓在圆形喷泉边打转,至少他可以假装在检查这辆车吧,这位车主好像很目中无人,竟然把车停成这样。走过去瞧瞧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子,并不表示一定得做什么。

喷泉直径约十二码,克里斯蒂安松踱到另一边时,觉得阳光在马路对面大楼的某扇窗户上闪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了尖锐的爆炸声,同时右膝像被锤子敲了一下似的,腿似乎就消失不见了。克里斯蒂安松踉跄几步,翻过栏杆往后跌去,摔进喷泉的池子里。每年此时,喷泉池里总是覆满枯枝腐叶和垃圾。

克里斯蒂安松仰躺着听自己尖叫。

他不知道又传来多少声枪响,不过显然都不是冲着他来的。

克里斯蒂安松手里握着猪脚,不知道刚才听到的爆炸声就是枪声,也不知道子弹已击碎他膝下的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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