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谷离开了下见沢家。

外面风和日丽。户谷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过,一切都很烦利,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也会一帆风顺。他的口袋里揣着那本两千万日元的存折,在和槙村隆子结婚之前,他必须好好保管它,没有这个,他和槙村的婚事肯定吹了。

下见沢这次真是帮了大忙,如果没有这个存折,户谷不可能得到槙村,对于槙村,最能打动她的不是男人自身的魅力,而是男人的经济条件,或者说,经济条件已经成了男性魅力的一部分。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和妻子彻底离婚之后虽然让自己如释重负,但毕竟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心里还是有一些淡淡的伤感。真的很奇怪,以前和她分居时总觉得她很烦人,现在真的离婚了,脑子里想起的竟全是两个人年轻时生活在一起的美好回忆。但不管怎样,他确实已经受够了,她老是一副妄自尊大、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让人觉得压抑,每次户谷从外面回去,她虽然脸上表情淡淡的,却充满了对他的鄙视,户谷经常对此感到恼火。而且,最近她的脸因为年龄有些变形了,十足中年妇女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讨厌。

而槙村却非常迷人,她正处于女人风情万种的时候。出于对男人的戒备心,她从来不让男人靠近她,她的身体一定更有风韵,更加娇艳。而且,她有事业、有钱,户谷的这两千万日元只不过是能追求到她的一点点诱饵。然而,户谷忽然想到,现在自己手里的银行存折是不是真的呢?就算存折是真的,里面的金额该不会被人做过什么手脚吧?他并不是信不过下见沢,只是这件事必须格外小心,听说最近通过篡改银行存折进行诈骗的人很多,想到这里,户谷开始有些担心。他虽然非常信任下见沢,甚至可以把印章都交给他,但这件事还是查清楚为好,户谷把车停在一个电话亭旁边,看了看表,还不到三点,他按照电话薄上的号码打了过去,银行的业务员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我是户谷信一。三天前我在贵行存了两千万日元,我想查下账户余额。”户谷说。

“是户谷信一先生,请问,是哪位户谷信一先生?”

户谷说了自己的住处。

“非常抱歉,这件事在电话里说不太方便。”银行的态度很谨慎。

“那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吗?”

“您不用特地跑一趟了,如果您住处有电话,我们待会儿会给您打过去的,不是我们不信任您。不怕您笑话,通过打来的电话告知余额详情常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

“我明白了,请一小时后打到我的住处吧。”户谷报上号码,“这是我们医院的。”

“我知道了,请问您的存折号是多少?”

户谷从口袋里拿出存折,念了一遍上面的号码,然后问:“那我就等您的电话,请问您怎么称呼?”

“敝姓高杉。”

“高杉。好的,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了。”户谷走出电话亭,这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户谷回到车子里,忽然想起还有事,于是马上又回到电话亭边,但有个女孩正在打电话,一直打了很久都没挂电话,户谷只好开车离开。他边开车边左顾右盼,看能不能找到公用电话,但每个电话亭都是满的,连香烟摊前的公用电话都有人在排队等候,为什么打电话的人这么多呢?户谷很是不解。终于找到了一个没人的电话亭,户谷走进去,拨通了藤岛千濑家的电话:

“我是户谷。”

“您好,是户谷先生啊!”女佣接的电话。

“夫人现在还没回来吗?”

“现在还没回来。”

“鬼怒川那么吸引人啊?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是的,我听说好像是去了伊香保。”

“是吗,改变计划了?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早上打来电话,说是再多待一天,大概明后天能回来。”

“她是从旅馆打过来的电话吗?”户谷问道。

“是的。”

“伊香保的那家旅馆叫什么?”

“您稍微等一会儿,”女佣让户谷不要挂电话,过了一会回话说,“是一家叫山叶庄的旅店。”

“电话号码是多少?”

“这个呀,我查一下,您稍等。”

“算了。”户谷挂了电话,回到车上,藤岛前几天看上去还心事重重,现在说不定怎么逍遥自在呢,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看来是到更年期了。

今天的天气也很热,天空万里无云,看到在灿烂太阳光下浮现出的美妙景色,户谷忽然想到昨夜在雨中挖土的自己,一切都像是在做梦,毫无真实感。不必为寺岛那奇怪的幻影所苦恼,户谷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看到耀眼的阳光,人的神经仿佛也变得强韧了,活着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死了的人吓倒?户谷回到医院,刚坐下,电话就响了。

“是XX银行打来的电话。”总机那边说。

“您好,我们是XX银行,一直以来承蒙您多多关照,我是高杉。”对方声音和户谷在电话亭那边听到的一样。

“您好,我是户谷。”

“是户谷先生对吧?您刚才打电话询问关于余额的事,是这样的,您户头还剩两千万日元整。”

“是吗?”户谷总算舒了口气,“谢谢你!”

“不客气,再见。”

两千万日元确实已经存上了,下见沢没有糊弄我,存折是真的,银行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有错,户谷心想。他现在感觉轻松多了,拿出烟慢慢抽起来,他觉得今天的烟抽起来格外有味。电话又响了,“是电话局故障修理部打过来的”,总机那边这样说。看来,电话串线的问题终于有回复了。

“你先前问的事情,”对方的声音还是很没礼貌,“我们检查了一下那边的线路。”

“是吗,到底怎么了?”户谷问道。

“我们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这样啊……”

其实也无所谓了,在电话中总是听到像是寺岛的声音,实际上是因为自己当时精神恍惚引起的。但是电话局那边又说:“电话串线,有可能是电话线因为什么原因浸上了水,外面包着的那层皮破了,和其他的线连在了一起,但是,我们看了一下你那边的情况,并非如此,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叫做接线板的那个连接电话之间的东西,”那边接着解释,“每条电话线在接线板上都有一个终端,如果不小心把脏东西落进去了,很可能使两条线连在一起,引起了串线。”

“哦。”户谷应了一声,其实他根本就不懂。

“总之,施工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检查之后发现,我们最近没动过什么地方,要是还串线,你可以检查一下是不是对方总机那边弄错了,还是……”维修部那边的人还想继续补充说明。

但是,槙村那边没有总机,再查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户谷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明白了,但是串线的情况确实发生过,今后请你们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户谷有些烦躁,说完立刻挂掉了电话,电话的事先放一边,他现在一定要镇定。但这时,经常徘徊在户谷心里的疑问又冒出来了:是谁把寺岛的尸体埋在那里的?为什么要把尸体弄到那边去?不!户谷使劲摇了摇头,没必要为这件事心烦,就把它当成是哪个工程在那边施工有人不小心弄的吧,他们想偷钱,故意把尸体弄成那个样子,就这样想吧,户谷默默说服自己,只要那具尸体永远埋在那里,警察就不会找到,先前错看的和服、听到的怪声,都是因为自己神经紊乱造成的错觉罢了,自己怎么可能输给一具尸体?

天色渐黑,户谷想给槙村打个电话,告诉她现在拿到了存折,让她尽早安心。但是他们昨天才见面,如果现在再打电话过去,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着急呢?今晚就算了吧,户谷想,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拿起了听筒。

“你好,我是户谷。”

“请稍等一下。”对方说道,过了一会儿,那边拿起话筒,“对不起,老师现在出去了。”

若是以前,这肯定是在说谎,但是自从两人和好如初,槙村应该不会故意躲他,她现在真的是出去了吗?这么想着,不由得开口问道:“那她说过去哪儿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太清楚,真是对不起,如果需要留言,我可以帮您转达一下。”

“不用,算了,回头我再打吧。”

户谷放下电话。女学徒的语气跟以前大不相同,肯定是受了槙村的影响,女学徒现在对户谷和气多了,虽然没能听到槙村的声音,但女学徒态度的变化让户谷也很满足。

她到底去郦儿了呢?已经五点多了,她经常去银座或赤坂吃饭,邀请她吃饭的男人很多,她曾经对他说过,他们当中有著名画家、公司社长,总之,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都是对她图谋不轨的人,今晚有可能是跟他们去吃饭了,想到这里,户谷又开始焦躁起来,但是又没办法阻止,只有尽快跟她结婚。

户谷又试着给在伊香保的藤岛千濑打了个电话,这次,要跟她说点好话,尽量讨好她一下,等她回来之后,必须马上解决钱的问题,他先打电话到市外电话号码咨询处,问到伊香保山叶庄的电话,又请他们帮忙接通那边的电话。

“请问接通那边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要二十分钟。”接线员答道。

户谷懒散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从来没感到这么满足过,一切都那么称心如意,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很多次危机,每次都应该杀出重围坚持到底,在最严峻的时候,你可能感觉自己马上要崩溃了,但是,及至挺过去再回顾从前,所谓的危机其实不算什么,总之,一切都会过去的,何况自己一直如此,寺岛丰的事也好,横武辰子的事也罢,稍有不慎,都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又有哪次不是平安无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电话响了,说是已经接通,户谷赶忙问遒:“请问是山叶庄吗?”

“是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是东京的户谷,请问有个叫藤岛千濑的住在那边是吧?”

“藤岛小姐是吧?请问叫藤岛什么?”接电话的女招待问道。

“是位女士,叫藤岛千濑。”

“好的,请您稍微等一下。”那个女招待像是去前台询问了。

户谷想等藤岛接电话时好好安慰她一下,问问她那边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再告诉她找个人按摩一下也许会舒服点,自己也想过陪她前往,但最近医院事情太多,脱不开身,这么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回到东京后,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保养,今天晚上特别想听到她的声音,就打了电话……这些说辞户谷在心里都已经想好了。

“对不起,久等了。”女招待的声音打断了户谷的思绪,“对不起,您找的人不住在我们这里。”

“请再好好查一下。”户谷有些着急地请求。

“我们已经仔细查过了,没有您说的人的名字,会不会是名字错了?”

对了,她有可能用别的名字登记住宿,户谷一下子反应过来,藤岛千濑真的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户谷对着电话想了一下,“但是她今晚上确实住在那里,刚才她刚给我打了电话……”

“是一个人吗?”对方询问道。

“是不是一个人……”户谷有些含糊其辞,难道藤岛真的是跟别人一块儿住的?不会吧?刚才心里的疑问又涌上来,“有可能是跟别人一起,我……”户谷忍着难受的心情,“她今年四十八九岁,但乍一看也就是四十五六岁,胖胖的,眼睛很小,嘴唇很薄,鼻子很小,对了,她有双下巴。”

“她穿什么衣服?”

“这个……”户谷无言以对,藤岛外出一般穿和服,她有各式各样的华丽和服,可能其中很多户谷都没见过,因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她的头发是不是卷发,前面留着刘海?”对方问道。

确实如此,藤岛额头有点宽,她故意用刘海来遮掩,“是的,就是她,她在吗?”

“是不是那位客人呢……”对方很谨慎,“按照您描述的样子,我们这里倒真是有一位,但她不叫藤岛千濑。”

“什么?”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倒是有个人……”

“我是她的亲戚,有什么话请尽管直说!”

“是这样,她是和一位男士一同前来的。”

这句话无异于给了户谷当头一棒。

“是有这个可能。”户谷继续追问,“他们用什么名字登记

的?”

“我们的登记簿上只有那位先生一个人的名字,那位女士没有再单独登记。”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户谷接着问。“稍等一下。”说完,电话那边没了声音。

户谷心里枰怦直跳,怎么可能呢?不过,仔细想想,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最近,藤岛对他的态度确实冷淡了不少。大概是因为她一直忙于生意的缘故吧?户谷想,两个人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交往了那么久,热恋阶段早已过去了,现在他们正处于普通夫妻之间那种平和的状态,户谷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但藤岛若真的是跟别的男人一起去伊香保,那他岂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戴了绿帽子?

“不好意思,久等了,”对方终于开口,“那位先生叫津岛宗太郎。”

“他住在哪里?”

“他住在东京都大田区大森XX。”

“多大年龄?”户谷接着问道。

“四十三岁。”

“他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是的,现在还在里。”

户谷真想让她马上把那个男人叫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很快就可以抓住他们的把柄,户谷这样想着,开口道:“谢谢,我找她也没特别要紧的事,所以我打过电话的事就不要告诉他们了。”

“我知道了,怕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才把客人的资料告诉您。其实,我也不想让客人知道我多嘴。”

“谢谢。”户谷挂了电话,他刚才把藤岛的模样说得很清楚,那位女招待应该能分辨出来,连她的卷发都对上号了,那个人应该就是藤岛千濑,户谷马上往藤岛家里打了电话。

“先生,是您啊。”还是刚才那位女佣。

“太太去伊香保的事,是真的吗?”

“对啊,我先前已经跟您说过了,太太打过电话回来。”

“伊香保的哪家旅馆?”

“山叶庄啊。”女佣回答道。

“那你现在能帮我联系上她吗?我这边现在不太方便跟她联系。”

“好的,我知道了。”

“那请你快点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吧,你就说她走了后,我突然有急事,让她快点回来!”户谷说道。

“这样说就行了吗?”女佣问道。

“对,从东京打电话到伊香保接线时间很长,你告诉接线员事情非常紧急。”

“我知道了,那我待会儿给您回复。”

户谷挂掉电话,点了支烟,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藤岛和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男人住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呢?她不可能背叛自己,她的身体、生命,一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户谷在努力坚信这一点的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怎么也等不到电话,户谷想,该不会是她忘了吧?回去的路上,他又打电话嘱咐了一下。从东京到伊香保的电话,接通需要很长时间,户谷虽然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有些坐立不安。刚才大概用了二十分钟才接通,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女佣终于打过来了:

“先生,刚才我给伊香保打过电话了。”

“怎么样?”户谷急忙问道。

“好奇怪啊!”女佣自言自语似的说。

“什么很奇怪啊?”

“夫人不在那里,但她打过电话,说确实是住在伊香保的山叶庄。我又给山叶庄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们那里没有这样一位客人。”

“你是不是听错了?”户谷大声训斥道。

“她真的说的是山叶庄,不可能不在啊!”女佣也有些着急了。

“那为什么人家说没有,肯定是你记错地方了!”

“不是的,我听的就是那个地方,那怎么办啊?”

“津岛宗太郎这个人你认识吗?”他的声音更大了。

“我不认识。”女佣答道。

“那夫人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打电话?”

“她没说别的什么,而且没有再打回来。”

“那下次她要是再打的话,你问清楚她到底住的是哪家旅馆!”

“好,我知道了。”女佣的声音听起来满是疑惑。

户谷看了看表:七点。窗外已经很黑了,家家户户的房屋闪烁着点点灯光,远处热闹的大街上霓虹绚烂,户谷心里被一股莫名的不安笼罩着。对于藤岛,他一直是很放心的,他们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关系一直很稳定,没看出她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她已经快五十了,身材很胖,看上去就是一个中年妇女,她没有丝毫魅力可言,为了拴住户谷,她一直对他千依百顺——户谷一直这样认为。但仔细想想,这也许是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藤岛是个富婆,别的男人也许看上了这一点,而且她死了丈夫,现在是单身,这样一来,机会就更多了,可能有男人比户谷更有吸引力。

最近,户谷对她也确实冷淡了些,但并不是有意要疏远她,可能因为长时间跟一个人在一起会产生厌倦感吧。现在,有新的男人出现了,为了她的钱,他肯定会不惜一切手段讨好她,这样,她很有可能会变心,而且,最近自己老是从她那里要钱,她那么吝啬,可能会故意疏远户谷。很奇怪,从来没有为藤岛吃过醋的户谷瞬间觉得酸味流遍全身,户谷突然有种被出卖的感觉,整个人都要被点着了,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从山叶庄女招待的话判断,对方应该是四十三岁,如果真是那样,那可比藤岛年轻多了,这一点也让户谷很担心。

户谷想,如果现在要去伊香保还能赶上火车,开车去可能会更快一点,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现在是七点半,立刻出发的话,大概十点就能到,一定要把他们两个堵在屋子里。

但是,就算是到了旅馆,又怎么到他们住的房间去呢?户谷还没有想好,如果先跟那个叫津岛宗太郎的见面,他肯定不会承认自己的同伴就是藤岛千濑,要真是那样,他总不能硬闯进去吧?倘若想抓现行,只有在白天,等他们从窗户里往外看的时候或者是出来散步的时候,除此之外别无他策。今天晚上,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拿出列车时刻表,八点三十五分有上野站始发的普快列车,十点三十七分就能到达涉川。户谷匆匆忙忙准备了一下,就出发了。

到达上野车站,户谷坐上了去越后汤沢的普快列车。两个小时的行程中,户谷一直紧紧地盯着漆黑寂静的窗外。他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万一藤岛真的有了新情人,那他还钱的指望注定落空了,想到这里,户谷忽然想起来,藤岛跟他说要去鬼怒川疗养时,态度确实有些古怪。要是以往,她肯定会一个劲地拉着户谷同行,当时她那样说,户谷也没怀疑,还贴心地嘱咐她好好静养,早点回来。要是事情真是这样,那自己未免太大意了。户谷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里痛苦万分。

在涉川站下了火车,户谷叫了辆出租车。

“您在伊香保订好旅馆了吗?”司机问道。

户谷心想,还是直接到山叶庄去吧,到了那里,说不定还能碰巧见到藤岛千濑。

山叶庄建在山上斜坡中央的一个悬崖上,要从伊香保的旅馆街穿过去才能到,旅馆的面积并不大,但是停车很方便。女招待走出来迎接户谷说:

“今天真是不巧,房间已经全部预订出去了。”

“什么样的都可以,反正我就一个人,请帮帮忙吧!”

“真的很抱歉。”

户谷很想向她好好打听一下津岛宗太郎的事,但话到嘴边也没能说出口,毕竟,在这种地方问这个是很难为情的。没有办法,他只好在山下找了家有些破旧的旅馆住下。他洗完燥,又要了点夜宵,但由于胸口很闷,一点食欲也没有。在离这里不远处的旅馆,藤岛正在和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想到这里,户谷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终于,他忍无可忍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山叶庄的号码。

“请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住着一位叫津岛宗太郎的先生,我是他的一个朋友。”

“请稍微等一下。”

接电话的女招待跟今天白天的那位有点不一样,她好像正在把电话从总台接到房间里,户谷认真地听着,但话筒里混着杂音,根本听不清那边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那边开口道:“对不起,客人现在睡了,我们不方便叫醒他。”

听到这个回答,户谷更焦躁了,“津岛君是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的,是跟他夫人一起。”

在旅馆里,凡是同行的女伴都可以说是夫人,户谷真想大叫几声,但突然又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退房?”

“稍等一下,我问一下负责的人。”

什么事都这么麻烦!户谷急得想跺脚。

“不好意思,久等了。客人没说会住几天。”

“砰”的一声,户谷气急败坏地放下话筒。看来,今天晚上他真的难以入眠了。他跟旅店的女招待说出去散步,便走出了大门。十一点多了,外面大部分旅馆都已经熄灯,卖土产品的商店也关了门,户谷快步爬上石阶,这一带的旅馆大都筑有很高的石墙,月光很亮,照着狭窄的小路,终于到了山叶庄前面。

这家旅店也关上了大门,整个建筑黑乎乎的。旅店总共有三层,藤岛和那个男人会住在哪里呢?可能的话,户谷真想大吼藤岛千濑的名字,直接把他们叫出来。爬到山腰处,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起来,明亮的月光照着前面不远处的平原,对面的赤城山山麓隐隐约约显现在夜晚的雾霭中。

户谷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十点多了,一看表,他不禁吓了一跳,马上从床上爬起来。昨天晚上,他心里一直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入睡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他想起自己昨晚是那么无助,既不能大大方方走进那家旅馆,又不能把旅馆的人叫出来问个清楚,之前他已经打过两次电话,再打也有些难为情。他在山叶庄前面徘徊了很久,什么也没做就又回来了。他一直在为自己考虑后路,若是指靠不上藤岛,是不是该再去找个跟藤岛一样有用的人来代替她?但是,想来想去,从各方面来看,现在能帮自己的只有藤岛。藤岛家的女佣的话听起来有些不着边际,山叶庄那边好像也在故意遮掩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呢?户谷又陷入了沉思。

户谷从来没觉得藤岛身上有女性的魅力,所以对她做什么也从不关心。但现在,只要一想到她和别的男人相拥入眠,户谷就火冒三丈,户谷悔恨自己没有提前留心这点,要是有所防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户谷整理了一下思绪,最后得出结论——自己之所以这么生气,就是因为被藤岛欺骗了,人总是事后才感到后悔,户谷现在对这句话深有体会,这次他认为自己像白痴一样被人玩弄了,他还从未被哪个女人这么耍过,所以窝火到了极点。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如果藤岛离开他,从她那里就再也拿不到钱了。藤岛一直对他不错,户谷也从没担心过,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这是户谷昨天晚上一直在考虑的事情。

对方究竟是何许人?

藤岛身边的人,户谷大都能猜得出来,跟她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了四年,对她的事情户谷多少知道一点,但是,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方究竟是谁,一直以为对藤岛了如指掌的户谷如梦初醒。无论如何都要查清楚那个人的底细!户谷暗下决心。

急急忙忙洗了脸,吃完饭,已经十一点多了。本想再打个电话,可户谷又想,万一那个前台的女招待不说实话,那还不如自己直接到山叶庄去。

户谷昏头昏脑地走出旅馆,昨天晚上住在这里的旅客已经准备返回了,他们大多是结伴出行,户谷仔细观察了一下,并没有发现藤岛千濑的身影。

比起昨晚,白天的山叶庄看上去更寒碜,所处的地理位置虽然优越,但建筑已经很破旧了,玄关也有些脏,并不是一家很高档的旅馆。户谷站在玄关前面,正好有个女招待从里面走出来。

“请问是不是有位津岛先生住在这里?能不能让我们见个面?”户谷问。

“津岛?”

“是的,他叫津岛宗太郎,是我的一个亲戚。”

等他出来,户谷打算马上过去当众给他一拳,除此之外,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要是发现弄错了,女伴不是藤岛千濑,大不了给他道个歉。

“请稍等一下,”这个女招待眼睛很小,脸圆圆的,一副没睡醒的表情,说完就走了进去。过了很久,她还没出来,户谷想,她该不会是直接叫津岛出来吧。又等了一会,出来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招待,她彬彬有礼地跪着招呼户谷:

“请问您是要见津岛先生吗?”

“是的。”

“对不起,他现在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户谷很尴尬地愣在那里,“什么时候走的?”

“好早上很早就走了。”

“那他有没有说会去哪里?”户谷继续问道。

“这个……”大概是出于职业道德,她似乎不愿回答,语气吞吞吐吐的,“这个嘛,我刚才也问了一下当班的女招待……”

“怎么说?”户谷急切地问。

“他说是可能要去日光那边逛逛……”

“日光?”

“嗯,说是去日光,或者是鬼怒川什么的,到时候再决定。”

“真是不巧啊。”户谷咬了咬嘴唇,深深叹了口气。

“您真是太不凑巧了。”

“那,我问你点事儿可以吗?”

户谷想向她打听一下,跟津岛在一起的女人到底什么样子,在电话中他大致问了一下,但这次他要刨根究底了解清楚。于是,他详细描述了一下藤岛千濑的模样,让她想想是不是跟津岛在一起的那个人。对户谷而言,详细描述藤岛的模样简直是小菜一碟,他早就看烦了她那张脸,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甚至是她走路的特点,对她的了解甚至比对自己更清楚。

“是,就是那样。”听着户谷的描述,女招待一个劲点头,看来,他说的那些局部特征都一一对上了。

“简直一模一样!”那位女招待瞪大眼睛,吃惊地感叹道,而且不住点头,对户谷的描述十分赞同。

果然就是藤岛千濑。

“其实,我是那个女人的小叔子……”问了这么多,户谷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的来意,以免对方产生什么怀疑。“说起来真是太丢脸了。我嫂子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家里人现在都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两个人不声不响就离家出走,我怕他们会殉情,所以一下子问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地说出自己早就想好的借口。

“是这样啊!”她向户谷投来同情的目光,“干我们这一行的经常会遇到您刚才说的这种事情,有父母跑过来问的,有男方妻子哭着跑过来又哭又闹的,这种事情还真不少!”

“可不是吗?所以我现在才必须打听到他们的下落,我嫂子到底怎么打算,至少应该让我们知道吧。”

“对了,走的时候她穿着身灰色套装。”女招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户谷说道。

户谷不知道藤岛有这套衣服,那应该是她为了这次旅行,偷偷瞒着自己置备的新装吧。看来她早就算计准备好了。忽然,户谷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个女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向东京打过电话吗?按说应该打过一两次吧?”户谷把藤岛家的电话号码告诉给女招待。

“您稍等一会儿。”女招待跑到前台去询问,回来后给了肯定的答复,确实是户谷说的那样。

果然,那个女人就是藤岛千濑,毫无疑问。既然是去日光,到底去日光哪里呢?总不能去当地旅馆挨家挨户打听吧?户谷不由得惆怅起来。大概是户谷的样子引起了对方的同情,她说,为了慎重起见,再去帮他问一下。很快,她跑回来对户谷说:“刚才我又问了一下,两人好像不确定到底该去日光还是去鬼怒川,他们考虑了一下,然后向我们打听景点附近有没有比较好的旅馆。”

“那你们告诉她了吗?”户谷忽然眼前一亮。

“当然了,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我们向他们介绍了几家旅馆,我还给了他们旅馆的名片。”

“哪家旅馆?”

“就是这两家。”女招待说着递给他一张便签,上面写着:鬼怒川的华流庄,以及位于日光中禅寺湖畔的琴月馆。

“电话号码是多少?”

“给。”她用铅笔把电话号码写给了他,“我想,他们现在应该还没到,晚上差不多能到。”

既然知道了电话号码,只要往两边打电话问一下,很容易就能打听到,不用一直在这里等到晚上。户谷心想,不管怎样,反正他们都是去日光那边,现在要抓紧时间赶过去才行。对了,还要问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这也是一个重要线索。

“那个男人身高约一米六五,四十岁左右,脸型瘦削,面色苍白,看上去像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她描述着。

户谷心里基本有数了,藤岛果真找了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还有,他头发很短,穿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声音听上去比较沉稳。”那位女招待又补充道。

“非常感谢。”

户谷谢过她,走了出去。那些女招待会不会正在背后偷偷嘲笑自己?想到这里,户谷觉得自己简直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浑身不自在,都是因为藤岛千濑!从伊香保到日光途中,户谷一直被一定要抓住藤岛千濑这个强烈的愿望充斥着。他现在乘坐的这趟火车转乘很麻烦,考虑了很久,户谷决定还是先返回到大宫,再从那里换乘去宇都宫的车,这样最节省时间。想到这么折腾全是因为藤岛千濑,户谷心中的怨恨更深了。她的同伴到底是谁?她身边发生的事情,自己向来了如指掌,这次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到了大宫站,户谷准备在这里换乘去日光方向的火车,但还需要等二十分钟左右,户谷急匆匆从检票口走出来,向车站的公用电话亭走去,从这里通往东京都内的的电话,应该可以马上接通。

“是户谷先生吧?”藤岛家的那个女佣的声音听上去悠闲自得。

“夫人今天跟家里联系了吗?”

“没有,还没有联系。”

户谷一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难道他们还没到旅馆?如果藤岛跟家里联系,应该是住到旅馆之后,现在还没打电话,不定在什么地方和那个男人卿卿我我呢。

“今晚上我可能还会打一次电话,如果夫人在这期间再打电话过来,你一定要记得问清楚她住在哪里!”户谷这次失去了耐心,训斥似的大声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女佣答话的声音像是在抱怨:凭什么冲我发火啊?

户谷下午四点半到达鬼怒川温泉时,天色还很明亮。鬼怒川车站地势很高,从这里望去,能将鬼怒川对岸的一切建筑物都尽收眼底。前来温泉疗养的游客一般都会乘坐出租车前往目的地,当地人则会沿着坡道步行回家。这一带的旅馆风格各异,鳞次栉比地列在街道旁。溪流的上方有座桥,几名泡完温泉的游客穿着旅馆为客人准备的浴衣悠闲地走在桥上。

户谷一打听,这里离华流庄还很远,于是他又叫了辆出租车。过了那座桥,径直穿过旅馆街,然后向左转弯,很快就看到林立在溪流旁边的一些规模比较大的旅馆,华流庄就位于那些旅馆的正中央。和其他旅馆的雄伟外观相比,华流庄看上去只是一个二三流的寒碜旅馆,大概因为伊香保的山叶庄也属于这种二流旅馆,所以他们才介绍给客人差不多档次的旅馆。而且,一进到玄关处,旅馆里面比表面更显破旧。一和女招待照面,户谷就向对方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津岛宗太郎的客人住在这里。这样的问询多少有些让他担心,因为,对方未必会一直用同一个名字登记,但转念一想,既然是通过伊香保山叶庄介绍过来的,那他肯定还会在这里用相同的名字。

“没有,那位先生现在还没到。”女招待答道。

时间确实还早,如果在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拖到八九点钟到也很正常。但两人是从伊香保直接过来的,要是真打算住在这里,早就应该到了。这样想着,户谷又打听道:“你知道伊香保的山叶庄吗?”

“我们跟那边很熟。”

“我刚才打听的那位客人,就是经山叶庄介绍过来的……”

“是吗?这么说,您也要住在这里了?”她抬头看着户谷。

女招待这么一问,户谷反倒不知所措。当然,现在如果能确定藤岛他们确实会住在这里,那他今晚铁定也会住在这里,但他们真的会过来吗?会不会去日光那边找旅馆了?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行踪。而且户谷注意到,他们一直找二流的旅馆入住,这恐怕不是藤岛千濑的意思,凭她的性格,不是一流的旅馆,她看都不会看一眼,在伊香保的时候,很可能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旅馆,偶尔住上一次,现在,那边又介绍一家二流旅馆,她还会住进来吗?户谷对此非常怀疑。不会的!不会的!住高级旅馆太引人注意了,很可能他们是故意选低挡的旅馆来住,户谷悄声安慰着自己。

见户谷一直站着不吱声,女招待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您有约,就请先进来吧。”

“实际上……”户谷干脆坦白道:“那位客人是来这里,还是去日光那边,我也不知道。日光那边的旅馆也是山叶庄介绍的,非常不好意思,能借用一下电话吗?我想打个电话问日光那边的旅馆,确认一下。”

“是吗?那当然可以,请用吧!”

户谷有些难为情。他走到一间像接待室一样的会客厅,拨通电话局的号码,请那边转接到日光中禅寺湖琴月馆,这次也是迟迟没人接听。户谷告诉接线员自己有紧急的事情,但是琴月馆那边一直是忙音,过了一个小时也没接通,户谷开始变得急躁起来,已经六点多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外面也传来女招待为客人准备晚饭忙忙碌碌的脚步声。

干等了一个小时都没人搭理,户谷觉得自己很可怜,但又不能直接在这里住下,都是藤岛千濑害的!想到这里,户谷感觉异常的落寞无助,对藤岛的怨恨更深了。但是,户谷暗自庆幸,你藤岛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手上还有一张可以置你于死地的王牌,想跑,你就试试看!

过了一会,前台的电话响了起来。户谷马上意识到,很可能是和琴月馆接通了。旅馆的前台跟这个接待室仅仅隔了一条走廊,户谷能清楚地听到电话的声音。虽然女招待正来回走动着为客人送晚饭,但总机那边的声音户谷还是能够断断续续听见。

“我们是鬼怒川华流庄,一直以来承兼您多多关照……是日光琴月馆吗?请问老板娘在吗?”

户谷竖起耳朵听着,为了听得更清楚些,他已经走到了房间的进门处。但是,走廊上声音实在有些吵杂,他没法清楚听到那边到底在说什么,户谷急得恨不得一下子跑到总机跟前去弄个明白。但那样做实在太失礼了,虽然焦急难耐,但断断续续听到好像是在问什么。

“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了!”挂电话的声音倒是听得格外清楚。

户谷坐回椅子上,女招待紧跟着走了进来:“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那边电话接通了。”

“是吗,那他在那边吗?”户谷问道。

“好像是在那里。”

“真的啊!”户谷惊喜万分,自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也就顾不上保持什么稳重的语态了。

“好像今天下午四点钟到的。”

四点那阵子,自己已经快到鬼怒川了,果然还是应该先去日光那边,户谷简直是后悔莫及。

“确定是津岛宗太郎这个名字吗?”

“是的,说是山叶庄介绍过去的。”她回答道。

“谢谢了!”户谷心里总算有底了。

“您快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女招待的声音充满了同情,而对户谷来说,这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对他扑空行为的嘲笑。

“能帮我叫辆车吗?”户谷问道。

“好的,我马上去。”

“去日光大概要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

等车来的这段时间,户谷觉得自己格外落魄。一看表,都快八点了,一直没吃东西,身体虚得直冒汗,这里是温泉旅馆,现在,大部分客人已经泡完温泉,穿上宽松舒适的浴衣跟同伴们舒舒服服喝饮料去了。自己这副惨相,都是拜藤岛千濑所赐,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到!

出租车行驶在前往日光的昏暗道路上,从车窗向外望去,鬼怒川的四周都暗淡下来,偶尔有几盏昏暗的街灯,发着孤寂的光。道路两旁是漆黑的杉树林——今晚终于能看到津岛宗太郞的庐山真面目了。万一津岛拒绝见面,就冲进他的房间,狠狠教训他一顿。户谷想象着自己抓起藤岛的衣领,拖着她在榻榻米上的样子,忽然感觉像是丈夫抓到了对自己不忠贞的妻子的现行;内心畅快极了。

终于到了日光,穿过涂着朱红色油漆的神桥,接下来的一切跟户谷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通过右手边东照宫漆黑的森林后,车子驶上了专门铺设的坡道,到了这里,私家车开始多起来,不经意地一瞥,发现上面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也许藤岛正和那个男人坐在其中的某辆车子户谷一动不动地盯着车窗外。车子走到了一条Z字型的坡路上,户谷以前曾和别的女人开车来过这里,白天行驶在这里时,两旁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而今夜却只让户谷感到无尽的压抑。

户谷看看表,快九点了

。华严瀑布附近有很多咖啡厅,现在都还没关门,穿着浴衣的游客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您要找哪家旅馆?”司机回过头问户谷。

“是一家叫琴月馆的。”

司机表示不知道,说下车去问路,在途中停下车,鬼怒川的司机竟然不知道琴月馆,想必那里也应该不是多有名的旅馆,户谷不禁有些恼怒,不一会儿,司机回来告诉户谷:“不远了,马上就到。”

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走,街上的街灯逐渐多起来,只有正前方像被周围隔绝了一样,漆黑一片,那是中禅寺湖的一部分,湖边并排着很多旅馆,琴月馆看上去是最萧索的,和附近现代化的酒店以及纯日式的建筑比起来,琴月馆像是专门用来接待团体游客的。

下了车,户谷站在旅馆的玄关前,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招待迎了出来。户谷连忙向她打听津岛宗太郎,她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找津岛先生啊?他刚刚走!”

户谷大失所望,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可是,他在这里还没住上一晚呢?”

“是啊!”她看了看户谷,问道:“请问您是他朋友吗?”

“这个……”

“我就说嘛,本来伊香保那边说他们要过来住,把他们介绍过来,可来之后他那位同伴又说这里太无聊,就去别处了。”她解释道。

“你说的同伴是不是一个有些胖、大概有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嗯!嗯!”那位女招待连连点头。

“但是我从鬼怒川的华流庄向这边打电话询问过,不是说大约四点才到的吗?”

“哎呀!华流庄的电话就是您打过来的呀,您要是早说的话,我就让他们多待一会了。”那位女招待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怎么可能提前说呢?要是提前说出来,藤岛千濑肯定会跑掉。对了,她不会是预感到在这里会有危险才又离开的吧。她肯定给东京的家里打了电话,得知户谷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觉察到了危险,所以故意不在这里住的。

“她到这里之后给东京那边打过电话吗?”户谷问道。

“嗯,那位女士打过一次。”

果然如此。

“他们说去旁边的旅馆,有没有说去哪家?”户谷问道。

“应该不是日光的旅馆。”

“什么?”户谷有些迷惑了。

“那位夫人说是来过日光很多次了,好不容易出来,不如去个远点的地方,然后向我们打听了很多关于她想要去的地方的事情,我们还给她介绍了一家旅馆。”她答道。

“那到底是哪家旅馆?”

“他们可能去两家。”

“两家?”这次还是两家,他们又没决定去哪一家,藤岛千濑像是在和户谷玩捉迷藏的游戏,又用了同样的手段,“这两家旅馆在哪里?”户谷又问道。

“一家是饭坂温泉,还有一家是浅虫温泉。”

“浅虫温泉?是青森县的吗?”

“是的,那位太太说如果去饭坂温泉,今天晚上九点半就可以到福岛,十点就可以住进旅馆。她的同伴则说浅虫太远了,今晚上坐火车就得在车上过夜,太累了,懒得过去。”

“也就是说他们去了饭坂温泉?”户谷问道。

“也未必。那位夫人当时一个劲地劝那位先生说,在火车上睡一觉,第二天很早就能到浅虫,听起来,好像无论如何她都要去那里。”

“那位男士很不乐意吧?”

“是啊,但最后他们还是走了,去赶晚上六点十八分从宇都官出发的火车了。”

户谷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已经没精力再去福岛,而且现在也没有能到的火车了。“我想确认一下,你们介绍的在饭坂温泉和浅虫温泉的旅馆在哪里啊?”户谷问道。

“这里。”那位女招待马上拿出一张便签,把旅馆的名字写了下来。

户谷决定再好好打探下津岛宗太郎的相貌,女招待说的跟他在伊香保听到的基本吻合——大约四十几岁,很瘦、长脸,而且脸色很难看,头发剪得很短,打着领带,穿着灰色的西装,声音不是很粗,给人很沉稳的感觉,最主要的特点是很瘦和脸色苍白。

户谷想来想去都觉得藤岛身边没有过这样一个男人,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勾搭上的呢?

“他们有没有登记?”

“没有,他们说马上去别处,所以没给他们拿登记簿。”女招待说道。

户谷走出琴月馆。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在这里住下了,但他不想住在琴月馆,走了一会儿,户谷找到一家西式旅馆。

“请问您是一个人吗?”看到只有一位客人,女招待也不怎么热情。

透过这里的窗户,可以望见漆黑的湖面。户谷马上往东京打去电话,大概是深夜的缘故,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是户谷先生吗?”依旧是藤岛家那个女佣接的电话。

“夫人打过电话吗?”

“打过,先生的事我都跟她说了。”

“那夫人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她只是听我说完就挂了,没再说什么别的,先生是从日光打过来的吧?”女佣好像从刚才的接线员的声音中听出来了。

“是啊。”

“要是那样,你在那边没遇上夫人吗?”

“没有。”户谷拿着话筒,不由得摇了摇头,“她好像是到过这里,但又去别的地方了。夫人在电话里没说吗?”户谷问道。

“没有,夫人又去别的地方了吗?”

户谷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个女佣糊弄住了,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各种猜测统统涌上心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湖面,自己的心仿佛也已沉入湖底,户谷不是第一次来中禅寺湖,每次他住的旅馆都不一样,带来的女人也不一样,以前的记忆像湖面上的气泡一样浮现在眼前——藤岛到底在干什么?她这次对这个男人好像很在意,一次次更换目的地,简直就像是在私奔。现在,藤岛的行踪已经慢慢摆脱户谷的控制。“但是,你再怎么逃,也绝对逃不出我的掌心,这是你的命!”户谷心中默念道。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漂浮在漆黑湖面上的渔火,三三两两的红色灯光,像是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漂游。看到那些红色的灯,户谷突然感到像是看见了埋在地下已经腐烂的寺岛丰的幽灵。他不认为自己杀了人,一切像是错觉,杀人的事到现在自己都没办法相信,怎么可能呢?寺岛的尸体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到晚上入睡时,行凶的意识就会变得异常强烈,梦中经常可以看到寺岛临死前的样子,然后被吓醒,惊出一身冷汗,而早上睁眼的时候,他还是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以为只是旧梦重演。他现在急切盼望着早上的到来,没有比今晚更让人难熬的了!

起床之后,户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饭坂温泉打电话。那两个人昨天晚上坐特快列车过去的,十点多钟他们应该到饭坂温泉了,如果打电话得知他们不在,也省得自己再白跑一趟,户谷找出写有饭坂温泉旅馆名的便签,向电话局挂了急电,大概因为是早上,电话很快就通了。

“您请说。”旅馆那边的总机说。

户谷这次决定直接问那边的旅馆。

“是找津岛先生啊,您稍等一下。”那边的女招待说道。

“不,等一下!”户谷急忙叫住了对方,“现在不用马上接到他的房间,我想问一下,他确实是已经到了,对吧?”

“是的,昨天晚上很晚才到的。”

“他是跟夫人一起去的吗?”户谷问道。

“是的,夫妇两人一起来的。”

“那你帮我接到他们房间吧!”

“对不起,请问您是?”女招待问道。

“我是津岛的朋友,我叫冈田。”户谷随口说道。

“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转接。昨天晚上,值班的女招待告诉我,津岛先生说要一直休息到中午,在这之前拜托我们不要叫他……”对方解释道。

“一直到中午?”户谷有些沉不住气了。

“是的,津岛先生交代过,昨天晚上他们来得太晚,旅途辛苦,要好好睡一觉,所以……”

现在这种情形,也就不好硬让旅馆那边把电话转到津岛房间。而且,即使津岛接了电话,他也不会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同伴就是藤岛千濑。最好还是亲自去饭坂的旅馆直接找他,这样也有机会确认他的同伴到底是不是藤岛,如果现在多嘴,很可能招致怀疑。

“嗯,我知道了,等他起来的时候,不用告诉他我来过电话的事。”

“好的,我知道了。”

户谷立刻查了列车时刻表。

他在十二点三十一分抵达福岛,下车后,户谷叫了辆出租车,直接驶向饭坂温泉。今天天气很好,到饭坂温泉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一条河流横贯整条大街,上面架着座小桥,两侧并排着很多旅馆,这些景致跟鬼怒川十分相似,凡是温泉胜地,大都依地势而建,大概哪里都是这样。

“您要去哪里?”操着一口东北口音的司机回头问道。

户谷告诉他写在便签上的旅馆名。

车子穿过桥面,沿着近山公路一直向前行驶,大街上,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游客随处可见。下车后,眼前的旅馆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又是一家二流旅馆,藤岛为什么一直选这种二流旅馆住下?户谷有些不解。来到玄关之前,不,应该说是从下了火车到这里的途中,户谷一直悉心留意,看能不能碰上藤岛和她的同伴,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您找津岛先生啊?”旅馆的女招待跪在玄关处回答,“他刚刚走了。”

户谷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那他们坐几点的火车。”他边问,边抬手看了下手表,一点零五分,如果现在坐出租车返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已经离开一个小时了。”那位女招待一看户谷急成那样,慌忙回答时不小心说成了方言。

“他们说去哪里了吗?”

“今晚他们应该会住在浅虫温泉吧。”她答道。

浅虫——果然还是去了那里,藤岛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主张啊!

“那他们坐几点的特快列车?”户谷想,现在可能还能赶上,但是,听到答案是十二点九分的火车,户谷彻底失望了,“是坐的特快吗?”

“不是,他们坐的是普通列车。他们说坐那趟车可以在仙台下车,顺便在那边看一下风景,然后再去浅虫。”

如果在仙台下车,那他们肯定会去游览松岛。现在,户谷对悠闲自在观光游览的藤岛憎恶到了极点。

“你知道他们会入住浅虫温泉的哪家旅馆吗?”

“我们这边倒是给他们介绍了一家。他们问我们有没有好的旅馆,我们就把经常有往来的一家介绍给他们了。”女招待回答。

“哪家旅馆?”

“是北景庄。”

“他们有没有说去别的温泉?”

“没有,就说了这些。”

这次,他们好像决定了只去一处温泉,跟先前有所不同。只剩一个目的地,户谷十分从容地问:“把列车时刻表借给我看一下好吗?”

户谷看了从女招待那里借来的时刻表,十二点九分从福岛发车的普通列车到达仙台是十四点三十六分。如果他们当天晚上去浅虫温泉,肯定会坐十六点从仙台发车的特快列车“陆奥”号,而到达浅虫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二十三点二十分。

“他们有没有从你们这里预订浅虫温泉那边的房间?”户谷抬头问道。

“嗯,他们从这里预订了。”

若是这样,即使他们深夜才到,那边也有房间住。

“对不起,能给我张电报纸吗?”

户谷填好了女招待给他拿来的那张电报,在上面写道:请留下今晚一间单人房,大约晚上二十三点二十分抵达。

“请马上帮我把这份电报发过去好吗?”户谷把钱和电报纸一起递给女招待。

“我知道了。”她看了一下电报,点点头,“真是太不巧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听起来很是替户谷感到惋惜。

“他们说去仙台的哪里玩了吗?”

“没有,这个我没问。”

户谷想,他们从仙台下火车再转乘另一趟火车,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只能乘车在盐釜附近转转,所以,户谷打算坐十四点十六分从福岛出发的火车,只要上了车,说不定不用到浅虫就能在火车上把两人逮个正着呢。

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户谷决定先在这里洗个澡,吃点东西。现在,自己的心情已经稍微平静了些。

洗完澡,户谷让女招待把饭菜端到房间里,这次,他故意叫了曾在藤岛房间服务的女招待过来。

她看上去二十二三岁,长了张扁平脸,户谷先跟她确认了一下跟藤岛千濑在一起的男人的模样。果然,这里的女招待说的那些特征跟自己先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那两位客人看上去关系不错吧?”户谷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

“这个呀……”女招待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一对男女在一起,您觉得会怎么样呢?”

“你还真是坦率啊……”

“没有,只是习惯罢了。”对方好像也觉得很有意思,跟户谷开起玩笑。

“你有没有隔着门缝偷看他们干什么好事啊?”

“瞧您说的,我怎么会那样呢?每次进去之前,都会有礼貌地敲门。”她撅起了嘴。

“比如说,你进去时他们正在接吻,或者正好抱在一起,看到你就赶紧分开了什么的,没有吗?”

“接吻我倒是没见过,不过我见过两次他们拥抱在一起,看到我进来就慌忙分开了。”

户谷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很奇怪,他还想刨根究底问清楚,“他们那时候什么样子啊?毕竟岁数不小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厚颜无耻啊?”

“怎么会呢?那种事谁都不会觉得害臊,倒是我,当时感觉很尷尬呢。”女招待回答道。

“他们一直那样拥抱吗?”

“呵呵,那我怎么会知道呢?”她有些害羞,“先生,您认识那位夫人吗?”

“啊,我是那位男士的朋友,那家伙跟一个比他大的女人泡在一起,我们都很担心他。”

“怪不得呢!我就觉得那位太太年纪很大了,那位先生有妻子孩子了吗?”女招待一脸认真地问。

“当然有了,所以我很担心,才一直追到这里来的。现在两个人正打得火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还知道他们之间的什么事情吗?”

“是的,我能看出现在他们关系很好,但那位先生像是一直在服侍那位夫人……”女招待补充说。

“是吗,他怎么服侍的呀?”

“怎么说呢,他好像一直在安慰夫人,您知道,那位先生很瘦,而且看上去身体不太好,而夫人胖墩墩的,但先生很有精神,夫人却好像不怎么开心。”她解释着。

“是吗?”户谷说道。

藤岛果然是因为户谷,心里不能释怀,这样看来,好像是那个男人主动勾引的藤岛。当然,得到藤岛不是目的,最终目的是能得到她的财产。户谷越来越觉得,绝对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那么,那个男人是个小白脸吗?”

“这个嘛,人各有所爱吧。”她含含糊糊地答道。

“那倒也可以理解。”户谷心里松了口气。

在容貌上,户谷还是很有自信的。当初藤岛看上户谷,就是因为这一点,可她现在为什么会被那种男人吸引呢?看来,对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啊!

“那他长得怎么样呢,是看上去很男人,还是很有精神,还是一见就让人喜欢的那种,你认为是哪种呢?”户谷问道。

“这个呀,”那位女招待笑了笑,“如果一定要说,大概是因为他比较瘦吧,看上去比较稳重。”

“这样啊。”

“哎呀,先生,您跟他是朋友,你还不知道啊?”

“不是,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是个男的,站在男人的角度看,自然跟你们女人的看法不一样。”户谷说道。

“但是,我们再怎么想都没用,只要跟他一起的那位夫人看上眼就行了,不是吗?”

“这个,也是……”户谷一时语塞,只好点了点头,“两个人有那么好吗?”户谷问道。

“他们两个人一起来温泉胜地旅游,大体也能看得出来,那位先生自始至终对夫人都很体贴。”

那个男人想着她的财产,当然会对她百依百顺了,户谷心想。

“他们是一起洗澡吧?”

“那是当然了!”她答道。

“那早上他们的床也是你收拾的了?”

“是啊。”

“那早上他们的床上有多乱呢?或者说,你给他们叠被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们藏什么东西?说说看!”

“真讨厌!”那位女招待笑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呢!”

“随便说说嘛!比如他们晚上睡觉的样子,什么都行,你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服务,应该很清楚吧?”户谷心里迫切想知道。

“这个嘛,大体也能看出来,我敢保证,那两个人一点也不老实。”她反问道,“先生,您干嘛那么在意他们的事啊?”

“大概是因为好奇心吧,”户谷敷衍道,其实心中早已经火冒三丈了。

户谷坐上了十四点十六分从福岛出发的火车,这趟列车到达仙台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分。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行程中,户谷心里一直在想藤岛千濑和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从在饭坂旅馆里的谈话,可以看出对方似乎不那么简单,他好像已经紧紧控制住了藤岛。一开始,户谷认为这不过是藤岛一时见异思迁罢了,但现在看来,这个男人对她确实另有企图,是在故意勾引她。

户谷想,这趟车到了仙台后,他俩肯定会上来。一看到他们,就狠狠地揍那男人一顿,然后直接带着藤岛千濑回东京。本来,藤岛的身体就只属于户谷一个人,这是户谷独享的权利,如果站在户谷的角度上看,藤岛的做法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不忠。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窗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的田野,火车慢慢驶入仙台站,在这里,火车将会停留十六分钟。根据列车时刻表,这趟火车在这里将改为“陆奥”号。户谷从窗户探出头去,仔细观察着旁边的站台。

乘客们在火平进站前,就已经聚集到站台上了,火车一开过来,大家便蜂拥而上。这趟火车有两节头等车厢,从户谷坐的位置看去,不论乘客从哪节车厢上车,都能清楚地看到乘客的脸,但他始终也没发现藤岛的身影。或者,由于大家没有排好队按秩序上车,所以藤岛他们很有可能上车时被人群挡住了。而且,藤岛没在自己所在的这节车厢出现,会不会去了隔壁的那节头等车厢呢?户谷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隔壁车厢走去。从入口一直走到出口,又从出口走回入口,还是没发现藤岛。她果然没上来,户谷凝视着窗外,心里不由得慌起来。晚到了的乘客乱哄哄地冲上来,有的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有的慌慌张张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没有找到藤岛和那个男人,在户谷看来,一切都毫无意义。

户谷看了看表,离发车只剩五分钟了。他们会不会不来了?户谷开始担心起来。他们在这里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从那位女招待的话判断,他们两个说去仙台参观,也有可能从盐釜顺路去了松岛,要是那样,可能会因为时间紧赶不上这趟车。这样一想,户谷更不安了。

户谷理解藤岛极力主张去浅虫的心情,她一直都说自己还没去过比水户更往北的地方,现在跟那个新欢同行,好不容易玩一次,当然要去自己没去过的东北地区。所以,既然这次到了仙台,她肯定会游览松岛,但还有一种可能,藤岛在这次旅行中为了避人耳目,故意在她之前去的温泉胜地入住二流旅馆,会不会坐火车也选择普通车厢呢?如果是那样,户谷很可能看不到他们,户谷有些坐立不安,他再次站起来,从头等车厢往普通车厢的尽头走,车上的乘客并不多,巡视起来并不费事,但户谷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失落极了。

离发车时间不到一分钟了,户谷心里异常焦躁,那两个人肯定赶不上了,他取下行李架上的手提箱,走到车厢的出口处,如果他们不来,户谷去浅虫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但是,从仙台下了车又应该去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他们?户谷心里毫无头绪,正举棋不定时,火车鸣响了汽笛。

户谷的双脚像是悬浮在了空中,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站台,那里已经没有乘客了,送行的人隔着窗户向里面的人挥手。户谷在最后一刻下定决心要下车,却怎么也挪不动脚。在仙台下了车又该做什么呢?一直徘徊在心里的疑问让他怎么也迈不开步伐,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鸣笛响毕,火车慢慢开动起来。就在户谷下定决心的一刻,忽然,一个从站台那边急忙跑过来的人影闯入户谷的视线。火车开始加速的那一瞬,户谷清楚地看到了藤岛的身影,她跑了过来,但好像又在回头叫谁,在站台上停下了脚步。尽管火车越开越远,离户谷已经有一段距离,但那个人确确实实就是藤岛千濑。户谷想跳下车去,但火车的速度已经相当快了,月台如河流般向后流逝。

户谷瞪大了眼睛看着藤岛旁边的那个男人,因为太远了,已经看不清对方具体的模样。那个男人很瘦,个子比藤岛高很多,戴着顶浅灰色的鸭舌帽,穿着件相同颜色的西服,好像是横条纹样式的。但对他的印象只是匆匆一瞥,户谷的视线很快就被前面的建筑物挡住了。

户谷在火车上急得直躲脚,藤岛和她情夫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头等车厢里的乘客都在悠闲地阅读报纸杂志,只有户谷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户谷想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坐车返回仙台,他急忙从手提箱里拿出列车时刻表,查看从下一个车站返回仙台的火车时刻,但是,户谷马上意识到这样做也是徒劳。就算户谷赶了回去,他们也不可能在仙台车站来回闲逛。下一趟从仙台发出的火车是十七点四十五分的“初雁”号,这是趟特快列车,如果藤岛赶上这班火车,到达青森县的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九分,但是,它在浅虫不会停车,从青森坐车到浅虫,抵达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还有一趟二十二点十七分的普通列车,到达浅虫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四十分,再往后就没有当天可以坐的火车了。

那两人肯定会考虑到这点。与其坐这么不方便的火车,还不如在仙台,或者松岛附近先住一晚上,等第二天早上坐早些发车的火车再走,他们很可能会这么打算。况且,确实有一趟火车是早上六点二十分从仙台发车去浅虫,与其坐时间不方便的火车,他们选择这一趟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是,他们会不会因为发车时间太早而不坐?户谷翻来覆去地看着时刻表计算时间。总之,那两个人确实会去浅虫,若是在这边一个劲着急,说不定又刚好和他们错过,这样就太惨了,户谷决定直接去浅虫等他们。火车到浅虫要开七个半小时,户谷就像受刑一样,想着那两人现在正在仙台或松岛的旅馆里逍遥自在,他就恨得牙痒痒。他一定要报复他们!

这次,一定要把藤岛千濑的钱弄到手。直到现在,户谷都还没有弄到两千万,是自己对她太仁慈了,要是再这样心软下去,恐怕就真的没机会了。对付这种视财如命的女人,就得狠狠敲她一笔,自己和藤岛之间可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他们不仅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他还帮助她杀了自己的丈夫。现在,她却带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四处游玩,还有天理吗?户谷一直琢磨着该怎样惩罚藤岛千濑,不知不觉,火车已经到达浅虫车站。

走上站台时,户谷的腰开始疼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走出车站,看到清冷的农村景象,户谷更加恼火了,凭什么我要来这种地方?

到了旅馆,因为提前发过电报,所以房间很快就安排好了。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户谷已经累得不行。

女招待看到他筋疲力尽的样子,马上说:“很累了吧?我带您先去洗澡吧!”

户谷躺在浴缸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旅馆的后面就是海,昏暗的海面上隐隐约约亮着几只渔船的灯光。户谷静静地看着窗外,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孤寂。

回到房间,户谷和女招待一起喝了点酒,但今晚的酒索然无味。那个女招待像男人一样毫无女人味,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忙碌,她的鼻子和脸上竟然渗出汗珠。过了一会儿,户谷说要一个人喝,就让她出去了。

户谷突然很想听听槙村的声音,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户谷拿起电话,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电话接通了。

“是槙村公馆吗?是隆子吧?我是户谷。”接电话的女佣像是没睡醒,很快槙村就接过了电话。

“户谷,是你呀!你从哪里打来的呀?”户谷好久没有听到她如此动听的声音了。

“我现在浅虫。”户谷答道,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都明亮了起来。

“浅虫?浅虫是哪里啊?”槙村有些不解。

“在青森县,就是青森县的浅虫温泉。”

“什么?青森县?”槙村很吃惊,“你什么时候去的那里啊?”

“我有些事,今晚上刚刚到这里。现在我很想你,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所以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真高兴,在这么远的地方你还想着我!”

“你在做什么呢?”

“今天早上收到一大堆从巴黎寄过来的杂志,我非常喜欢,都看了好几遍了。”槙村好像很高兴。

“哟,你对生意真是很用心啊!”

“看了那些杂志,我脑子里有了很多好主意,虽然可能实现不了,但也让自己更有干劲了!”槙村说。

“那明年的流行趋势是什么啊?”

“你对这个感兴趣啊?”

“今后要跟你在一起,我对这些必须也要知道一点啊!”户谷解释说。

“你现在在学习吗?”槙村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个么……”户谷有些犹豫,这得看藤岛了,“我在这边可能会待两三天,也可能会早点回去。”

“你一个人吗?”

“当然了!”户谷很果断地答道。

“温泉这种地方,一个人会很寂寞吧?是不是跟哪个喜欢的人一起去的啊?”槙村调侃道。

“别开玩笑,你可以问旅馆的人。我现在太寂寞了,所以都这会儿了还给你打电话。”

“要是那样,你就快点回东京吧。我也很想听听你的声音,见见你呢。”槙村笑着说道。

户谷挂掉电话后,心情好了很多。

天亮后,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户谷起来拉开窗帘,眼前出现一片蔚蓝色的大海,美不胜收!不远处有个小岛,一座三角形的山峰坐落在小岛上,岸边停着两三只小船。

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昨天晚上睡得特别香甜,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槙村的声音吧,还是槙村好!等把藤岛这边的事处理完了,马上就跟她结婚,户谷再一次下定了决心,跟槙村相比,藤岛简直不值一提,只是在拿到钱之前,户谷也没有办法,还是要跟她交往。走着瞧吧!户谷心里暗暗说道。

现在户谷已经冷静下来了,但想到藤岛又有了别的男人,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当然,户谷不认为这是嫉妒,他只是憎恨藤岛对他的背叛,他一定会谨记这一点,将来一定要报复!

但是,户谷今天心情好多了,吃完饭,女招待过来问户谷什么时候走。

“我现在在等人,大概会在这里待到下午三点。”户谷说。

之所以说三点,是因为他觉得那两个人很可能会在上午六点二十分从仙台出发,到这里大概是下午两点十五分,要是再往后,就只有昨天晚上户谷坐的那趟“陆奥”号了。

女招待把早饭撤下去,正要走的时候,户谷下意识地问道:“今天一大早从仙台出发的火车上,有你们的客人吗?”

“是的,有四五个。”

户谷突然感觉眼前一亮,“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一个叫津岛的,跟一个女的一起?”

“我去问问前台吧。”女招待放下帐子,走了出去。

户谷想,说不定他们也可能坐昨晚二十二点十七分的火车,电话终于响了,“津岛先生今天早上还没到。”对方说。

果然还没来,在火车上睡觉太辛苦,他们应该在仙台住了一晚。这样一来,户谷现在必须在这个房间里等到两点十五分到的那趟火车。女招待告诉他那趟火车上有他们的客人后,户谷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还要等两个多小时,户谷打算给下见沢打个电话,毕竟他已经离开东京三天了,怎么说也得问问那边的情况。等了许久,电话终于接通了。

“你好,这是下见沢事务所。”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是最近下见沢请的一位年轻助手。

“帮我转下见沢,我是户谷。”

“好的,请稍等。”

下见沢接过电话:“你干什么啊,怎么去了青森啊?”刚才那位助手好像把在接线员那里听到的都告诉他了。

“嗯,我现在来这边了,在浅虫。”

“去泡温泉了呀?你还真是悠闲啊!”

“不是,我是有事才来的,以后再跟你慢慢说。”

“去温泉,是跟别的女人一块去的吧?”下见沢像是在故意逗户谷。

“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真的吗?随你怎么说吧,但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惹槙村隆子生气,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下见沢提醒道。

“没事的,昨天晚上我刚给她打了电话。”

“你还真是有心啊,你们没事就好。对了,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那边没什么事情吧?”户谷有些担心。

“当然没有了!怎么啦?你出去旅游还变得脆弱起来了!”下见沢的这番话其实正说中了户谷现在的心情。

“哪有啊?就是有点想东京了。”

“那你就别在那儿瞎逛了,快点回来!”

户谷告诉他自己会尽量早点回去,便挂了电话。

离两点十五分的火车到站还有一个小时,户谷实在无聊。电话费虽然贵,但他也只能通过打电话分散注意力,让自己稍微放松一点,他打完电话,又走到海边散步,期盼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但是,两点十五分的火车上的客人到达旅馆后,并没有藤岛和她的同伴。不仅如此,后来的火车,再后来的火车上也没有,户谷等了一趟又一趟,天慢慢黑下来,户谷想,又得在那里待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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