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一过,炽烈的阳光,烧灼万物。

小小茫然地站着,任那燥热包裹全身。

自上岸之后,她便随那对老夫妇一起走。东海一役,许多百姓都投降朝廷,逃离了七十二环岛。岸上的府衙受命接收,街上闹哄哄的一片,父子相偕,母女搀扶。虽有哀戚,但更多的,是亲情温厚。

小小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可招惹官府。便与那对老夫妇告别,远远地走开。

她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着远处的熙攘人群。那一刻,却骤生了天地苍茫,无处容身的念头。

想起小时候,在人群里迷了路,也是这般的感觉。但那时,却总有人会找到她,然后,拍着她的头,说:下次再乱跑,师父就不管你了。

师父……这一想,心头顿时隐隐生痛,她鼻子一酸,竟哭了出来。

那一哭,便是无法收拾了。原本压抑住的种种感情,一股脑儿迸发出来,无法控制。

她索性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埋头哭起来。

太阳晒在背上,火辣辣地刺痛,而此刻,她却全然感觉不到了。她已是一无所有,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东海。到了此刻,甚至连思念,都是奢侈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无所有,竟是如此可怕……

她哭着哭着,肚子突然叫了起来,饥饿猖狂地在脏腑里冲撞。她捂着肚子,愈发伤心起来,为什么无论怎么样,肚子还是会饿呢?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

“姑娘。”这时,温善的声音从头顶传下。

小小哽咽着,抬头。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那男子身着官服,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眼便知是做官的。他身旁,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看面相,应是父女。

“姑娘,”那男子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肩膀,“你怎么了?”

小小见他是官府中人,起身想跑,但无奈蹲得太久,脚下一麻,当即坐倒在了地上。

那男子见状,立刻伸手搀扶。

“姑娘,你没事吧?”

小小一想到东海的种种,下意识地往后缩。

那男子见状,叹道:“姑娘,你不必害怕。我是此地知府,奉命收纳东海百姓。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小小只是摇头,不说话。

这时,只见一队士兵疾步跑来,见到那男子,便行礼道:“叶大人,方才廉家传信,说东海已破,但一干要犯逃脱,不知去向。这是廉家送来的画像,请大人协助追缉。”

小小听到这里,吓得哭不出来了。要犯,不用猜,要犯中一定有她了!这些人看到画像,她就死定了!

只见那叶大人接过画像,慢慢翻看起来。突然,他翻纸的手停了下拉,直直地盯着一张画像,表情惊讶非常。

小小惊恐万分,只觉得生死悬于一线,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忘了。

突然,叶大人猛地合上了画像,朗声道:“港口城门加派兵士防守。吩咐画师依样画上三十份,张贴于醒目之处。”

一众士兵得令之后,便离开了。

小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这时,叶大人身旁的少女蹲下身子,递了一块手帕上来,“姐姐,擦擦脸吧。”

小小这才意识到,天气炎热,她又是埋头哭泣,此刻,早已是大花脸,要有人能认出她,才是怪异。她不禁捧着那块手帕,喜极而泣。

“姐姐,你别哭了。”那少女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叶大人见状,叹了口气,道:“姑娘,你……”

正在这时,小小的肚子叫了起来,声声不绝,绵长悠远。

叶大人当即笑了起来,“姑娘,别哭了,再伤心也是要吃饭的,对不对?”

小小低头,沉默。没错,再伤心也是要吃饭的。她该想的,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才对。灯下最黑,事到如今,唯一安全的地方,是……

“大人……”她抬眸,开口,“我父母双亡,又与亲人失散,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您可怜可怜我,收留我吧……”

叶大人有些犹豫,“这……”

“爹,姐姐这么可怜,我们就收留她吧,好不好?”少女轻轻拉着父亲的袖子,说道。

叶大人微皱着眉头,思忖片刻,道:“好吧。府中也正缺婢女。姑娘若不介意,在找到亲人之前,就暂时留在寒舍帮忙吧。”

小小一听,立刻点头,“多谢大人!”

叶大人微笑颔首,“姑娘不必客气,来,我们走吧。”

小小起身,看着他们的背影。耳边那么清晰地响起师父的话:下次再乱跑,师父就不管你了。……不过,不管你,你也会自己找的吧。小小那么聪明,一定找得到的,对不对?

一定会找到的……

小小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

~~~~~~~~~~~~~~~~~~~~~~我是表示“话分两头”的分割线 = =+~~~~~~~~~~~~~~~~~~~~~~~~~

千里之外,江陵英雄堡之内,一派祥和之气。

昨日雨过,满院的栀子沾着雨滴,散着湿润的香。

她透过窗,看着那满院的栀子,忘了手里的活。

“颜儿姐姐。”突然,一名婢女冲进了厨房,唤道,“颜儿姐姐,夫人差我来问问,人参莲子粥炖好了没有。”

赵颜这才回过神来,起身,笑道:“快好了,你让夫人稍等片刻,我这就送去。”

那婢女点头,想了想,又走了上去,“颜儿姐姐,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赵颜端起炖品,依然笑意盈盈,“你问呀。”

那婢女凑上一步,低声道:“二少爷他,是不是喜欢你?”

赵颜惊讶,“啊?怎么会?”

“不是么?”那婢女好奇,“二少爷不是为了颜儿姐姐你才留在堡内的么。当初姐姐被掳,也是二少爷挺身相助。其实我们私底下都觉得,人品武功,二少爷都比三少爷强,这堡主之位,恐怕……”

“嘘,别胡说,小心让人听见了。可有你苦头吃。”赵颜伸手,点上嘴唇,轻声道。

“不是胡说啊,三少爷他夜夜流连花街柳巷,平日又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三英大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那婢女看了看四下,道,“颜儿姐姐,我看,二少爷一定是喜欢你,你若是嫁了他,以后就是堡主夫人了啊!”

赵颜含笑,道:“别傻了,我只是个下人,哪里高攀得起啊。何况,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就决定要一辈子侍奉夫人了。你呀,少想这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干活吧。”

那婢女笑了起来,“颜儿姐姐,你人真好。怪不得夫人和二少爷都这么喜欢你。对了,下次,你教我绣牡丹好不好?”

“好是好。这次可别像上次那样,学了一半就嫌累呀。”赵颜笑着,说道。

“谁让我不像颜儿姐姐这么心灵手巧,人见人爱呢,嘿嘿……”

“你呀,就只有嘴巴甜!”赵颜轻轻推了她一把。

那婢女嬉笑着,跑了出去。

赵颜微笑着,看她出门。然后,轻叹了口气,料理手边的粥。

“心灵手巧,人见人爱……二少爷,听到这种话,你也不出来澄清一下么?”赵颜端起粥,开口问道。

莫允靠在窗口,背对着她,“你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

赵颜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道,“既然无关,就请你离我远一点。你放心,这里是英雄堡,我除了会害你之外,不会害任何一个人。你大可不必这样步步紧盯。”

莫允沉默片刻,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会跟我去见师傅?”

“你死了,我就去。”赵颜笑着,语调轻松。

莫允沉默,不再开口。

赵颜不屑地笑笑,端着粥,走出了厨房。

她走到汐夫人房前,就见魏颖从房中走了出来,满脸不悦。见到她,魏颖的眉头紧皱,眼神里的鄙夷,清晰可见。

“三少爷。”赵颜颔首,恭敬地唤道。

魏颖侧开头,“少跟我装腔作势。你除了会在我娘面前搬弄是非,还会什么?若不是二哥护着你,我早就……”

赵颜抬眸,“如何?”

魏颖冷哼一声,“赵颜,你记住,你不过是个下婢。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这里谁才是主人!”

他说完,疾步离开。

赵颜看着他,只想笑。她忍了忍笑意,推门进屋。就见汐夫人坐在床沿,正暗自垂泪。

“夫人。”赵颜放下手中的粥,轻声唤道。

“颜儿……”汐夫人见是她,努力笑了笑。

赵颜走到汐夫人身边,跪下身子,道:“夫人,怎么了,你哭什么?……是不是,少爷又惹你生气了?”

汐夫人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颜儿,我没事……”

赵颜轻轻握着她的手,笑道:“夫人,别哭了,三少爷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汐夫人摇了摇头,“他若是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你要是我女儿,该多好?”

赵颜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也黯淡了下来。

“颜儿?”汐夫人开口唤道。

赵颜重又微笑,“怎么了,夫人?”

汐夫人的眼神里,瞬时染上了怜惜,“颜儿,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从齑宇山庄回来,你便笑得少了。我知道,你娘的事,对你打击太大……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赵颜打断她,“夫人,我知道。”

汐夫人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我可怜的颜儿。都是戚氏造的孽!若不是他,你娘怎么会死!他弃你娘于不顾,现在竟还让徒儿来羞辱你!……颜儿,我真没用,这么多年,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要你为我奔波劳碌,我对不起你……”

汐夫人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赵颜静静听着,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这段话,她不是第一天听见了。戚氏,正是因为戚氏将她的母亲逼上了绝路,才有她的今天。她注定了一生为奴为婢,都是拜她那亲生父亲所赐……

“……颜儿,我们女人一出生,便注定了苦命。教坊十载,无论做多少善事,都洗不干净了。我本以为嫁入了英雄堡,便是幸福。可堡主在世,我受尽正室欺凌,堡主早逝,我又遭了宗亲多少非难。甚至,我想收你为养女,都遭众人斥责,说我辱了英雄堡的门楣……本以为,有了孩子,便有了依靠。可他,却宁愿维护两个异母的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做?颜儿,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汐夫人哭得伤心,声音也哽咽起来。

赵颜的神情冷漠。八年前的一场大水,毁了她所有的幸福。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年幼的弟弟是如何死在践踏之下的。她曾是何其天真,以为被英雄堡的夫人收养,从此以后,便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她错了……

白天,她受尽冷眼和嘲笑。夜晚,便是一遍遍听着这样的哭诉。

毁了她一切的,不是那场大水,而是戚氏!挡了她幸福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英雄堡的一众宗亲!

“你不过是个下婢!”

这句话,有多少人对她说过呢……就算她做尽一切,一心维护的人,不也冷冰冰地说出了这段话么?无论她做什么,她都只是个下婢……

她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哄道:“夫人,不哭了。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汐夫人拭着眼泪,点头。

赵颜走到桌边,将粥端给了汐夫人,服侍她喝完。又哄她睡下,这才离开了房间。

她刚出门,一个家丁便迎了上来,交给了她一封信。

她回房,有些疑惑地将信封打开,读完之后,却变了脸色。

她看着那封信,眉头紧皱。

信中,还附着一个小纸包。她将纸包放在手心,静静看着,眼神里,旋即有了阴毒之色。

她将纸包放进怀里,又将信放进了香炉里。

殷红的火苗,无声地蔓上了信纸,将那最后一行字,衬得触目惊心:

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取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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