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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时速240公里处,故事开始了

志奈子往前一看,车厢的自动门正好打开,传出了“扑咻”的漏气声,听起来就像“希望500”车系所发出的叹息。

户田回来了。志柰子慌忙把视线转向窗外,对方的身影还是闯入了视线范围。志柰子一边想着“这个六十岁的胖男人”,一边下意识地别开脸。对方的体型适中,怎么说都不算胖,可是他那种自信过剩的走路方式,看起来就像全身充满过多的脂肪。户田穿着花哨的毛衣,那对比强烈的黑黄相间条纹只让志柰子觉得品味甚差。不过,志柰子一听说户田是往来欧洲和银座的画商,竟不可思议地觉得他看起来倒也挺有那番架势。

当户田在邻座坐下的那一瞬间,志柰子便感到呼吸困难。车厢内没有其他乘客,她只是觉得快窒息了。活到二十八岁,第一次搭乘的绿色车厢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舒适。

她的眼神四处游动,无意间看到了户田带来的报纸。

报纸上并列着“开锁盗窃犯现正纵贯日本北上中”,“仙台市内分尸案追踪报道”,“夫妻联手掩埋尸体,尸体有整形痕迹”等等严重的社会案件。

不过也并非全都是令人沮丧的报道,有一则标题为“香港彩票奖金四十亿元,中奖者可能是日本观光客”的新闻,篇幅虽小,内容却让人心情愉快。

“好厉害。”志柰子不由得脱口而出。

户田看了一下新闻之后,“哼”了一声。“成天说什么不景气、不景气,已经这么久了,不景气早就是这个国家的常态了就算小孩曾经考过一百分,但是如果之后他只考了五十分,那就表示他的实力只有五十分,不是吗?既然这样的经济状况一直持续,那就表示这是常态,一直心存侥幸的国家是没有未来的。说到失业率,究竟是谁规定得替所有人准备工作不可?至少我没听说过这回事,那只是有人搞不清状况罢了。人口过多,没有那么多的工作,简单至极。”

“啊,不是的,”志柰子好不容易才插上嘴,“我是说那个四十亿彩票的新闻很厉害。”

“这个吗?”户田打开报纸稍微看了一下,“这还真走运。”

“户田先生如果中奖的话,也会很高兴吗?”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无聊透顶的问题。

户田的皮肤好到不像是年过六十的男人,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对志柰子一笑,“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你也想要四十亿吗?”

“那当然。”志柰子也笑着回答。

“想要的话,我就给你。”

“您别开玩笑了。”

“只要做你该做的,我自然会给你。”

志柰子无法直视户田,心中涌起一股当场被他脱光衣服强拥的不快。

“这世上吗没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户田讲这句话的嚣张态度,简直就像这句话是他发明的。

志柰子无法再说出“您别开玩笑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和挫折、失败无缘的人,那一定是户田。只要他一发现人气正在上升的海外画家,便立刻和对方签下终身契约,不断地收购他看上眼的作品。他精于计算、头脑奸巧、行事风格和同龄男性及同行大不相同。

户田本来就是“户田大厦”的第三代富家公子,从出生之际就被培养为拥有全国各地房产之经营者。他经常把“我从小就被灌输这个观念——狮子的孩子,就算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仍旧是狮子”这句话挂在嘴边,“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原来金钱是生存的必需品。”

再者,户田也绝非只安与经营大厦租赁业务,他一边当包租公,一边进军美术界。志柰子虽然不清楚户田的理由或是他有什么胜算,不过身为画商,他也做得有声有色。

户田总是立刻锁定前途有望的画家画作,并取得贩卖权。而且,他不会马上抛售,这是拥有雄厚资金的人才能运用的方法。志柰子想起某人男人曾经这么说过,“对户田先生来说,画作只不过是一种股票,”对方一脸悲伤地说道,“是以画笔画出来的股票。他认为画的价值不在于画家的想象力,而在于价目表上的几个零。”

“你听好了。”身旁的户田仍在喋喋不休,“不论爱情还是宠物通通可以标价,然后再慢慢抬高价钱。你不就是我买来的吗?”

志奈子无法反驳,因为她的确背叛了恩人,与户田签下契约。

“没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

志奈子见过户田身体力行这句话,只因为他不想经历一段吵闹的旅程,所以大手笔地将一节绿色车厢的乘车券、特急券和绿色车厢全部买下来。他也融资给政治家,有时候还会说“那个议员虽然顶上无毛,不过看在他跟我低头鞠躬的份上,那就借给他吧。”然后打电话给下属。几十分钟前,志奈子亲耳听到户田打电话指示下属融资给某议员。

“请问今天的预定行程是什么?”

“我要介绍你认识仙台的客人。”

户田下流地笑了。志奈子心想,对方一定对她的画作毫无兴趣,她不禁郁闷了起来。想起那个曾对她说过“你不可以放弃画画”的男人,对方是户田画廊的员工,虽然没钱没势,却十分懂画,也很欣赏志奈子的作品。

“《联结》是幅很好的画。”在两人最后一次交谈之际,他仍旧称赞了志奈子的新作,他也察觉到了在其中灌注的理念。“这幅画有接力的意思吧,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交棒给某个人,我的今天必定与他人的明天有所连结。”他这样说道。

他总是注意着年轻画家,一直希望能够经手不卖也无妨的好作品。因此,志奈子对于他辞掉户田画廊的工作,选择独立一事,一点也不意外。

对方告诉她“我希望能开一家替你们这样的画家做事的画廊,就算小也没关系”之后,尝试独立开业,因为他相信这世界就是靠着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才能稳定运作的。

然而,他的画廊并没有开张,因为他所接触的画家都转身离去。

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惨的了。遭遇所有信赖的画家背叛,连一幅画都无法在自己的店里挂起,他就这么消失了。

那时的志奈子,亲眼见识到户田用金钱的力量,轻易地摧毁一个人的梦想。

“在东京吃过晚饭后,就去仙台吧。”

一切都按照户田的预定计划进行。户田在两天前打电话给志奈子,“跟我一起去拜访客户吧。”她拒绝不了。

“你听过LushLife吗?”好一阵子之后,户田开口说道。

“那是什么?”

“一首歌啊,这是一首歌的歌名,你不听爵士乐吗?”

志奈子摇摇头回答:“没听过。”她厌恶陪笑的自己。

“这是柯川的名曲。LushLife,华丽的人生。这不是很好吗?我有自信,我的人生比在其他地方活着的人更华丽、更丰富。”他一脸幸福地说着。“你想想看,愚蠢的失业者就不用说了,就算是自以为顺利的小偷或宗教家也是。总之,此刻我比其他人过得更美好、更精彩。”

黑泽走出住处的时候,发现玄关处贴了一张传单,他撕下来细看。那是大厦管理委员会贴的,上面写着“仙台市内发生多起盗窃案”,主要内容是呼吁大厦全体住户换锁,传单上有喇叭锁的照片,并注明“钥匙孔为直式、喇叭形的锁是最危险的款式。”黑泽不禁啐了一口,心想真是多管闲事。

最近,越来越多国外的盗窃集团在日本各地出没,比起一道门总是加装两三道锁的国家,来日本作案,就算扣掉交通费也还是有赚头吧。

大概是在东京已经占不到便宜,盗窃集团也跑来仙台四处作案。结果演变成黑泽盯上的住家,每一户都在玄关加装了两三道由回转式锁簧与锁把组合、非常复杂的锁。

黑泽穿上鞋子,折好传单后收进口袋,出门。

他突然想到,这群为了钱不停犯案的人,从某种角度而言,或许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的最佳代言人。他们把效率和利益放在最前头。那么像我这种人,又该把什么放在第一位?他试着回答:“美学?”不禁失笑,这真是太老套了。

当他锁好门时,隔壁的房门突然被用力打开了。

因为是第一次和邻居碰面,黑泽不假思索地向对方做了很愚蠢的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住隔壁的黑泽。”对方是名年轻男子,二十多岁,一脸苍白。大概是整夜喝酒,气色按起来很差,身上的蓝色T恤也皱巴巴的。昨晚,隔壁房间不时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噪音,可能在举行派对吧。

青年也一脸惊讶地向黑泽打了招呼,不过声音小到根本听不见。他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对黑泽说:“对了,可以请你帮我撑一下门吗?”门?黑泽歪了下脑袋,不懂他的意思。

“我朋友喝多了,我得背他下楼。”青年显得有点害怕,“我如果把手放开,这门就会关上,所以想拜托你帮我撑一下。”

黑泽耸耸肩,默默地按照对方的要求撑住门。

对方小声道谢,总之挺起来像是道谢。接着,青年再度走进房间,不久,便背着一个软瘫的男人走了出来。这人酒气冲天,这些年轻人还真是快活。

黑泽抵住正好开启的电梯门,等候青年走进去。他盯着青年背着朋友晃来晃去。青年大概是打算立刻回来,因此没有锁门。真是太不小心了。

对黑泽来说,观察四周已经成为他的习性。只要和某人擦身而过,他便会观察对方,并开始猜测对方的种种。例如,皮甲里有多少钱?家里有多少财产?有家人吗?喜欢猫还是狗?喜欢储蓄吗?信任银行吗?这人真的是男人吗?如果实际潜入对方家中,发现一切都和自己的猜测相符时,这种成就感远超过工作本身。

电梯门关上。他向青年举手打了个招呼,不过对方并没有察觉。

在那之后,他发现走道上有一张纸,原本期望是钞票,可惜不是,这张纸可能是方才从其中一人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上头罗列着黑泽看不懂的文字,其中也有数字,还有汉字和记号。他想,这该不会是国外发行的护身符吧。他将纸张朝有光线的地方观察,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内容浮现,他掂着它甩了一下,再次回头看了电梯门一眼,猜想莫非刚才的青年不是日本人?

他反复看了这张纸还几次,最后决定把它收进皮夹里。

这张写着外国文字的纸,说不定可以带来财运。他边想着这类蠢事,边收好了皮夹。

仙台车站前出现一条人龙。黑泽边走边注意人龙的源头,原来是从一家咖啡馆的门口开始的。那家店肯能是刚开幕,看起来活力十足。

他一边看着那家店,一边在车站内快步走着。可能是工作日,站内没什么乘客。黑泽搭扶梯下到一楼,穿越出租车扬招点。他站在车站前,看到一栋想高塔的建筑物,那是市镇府盖的展望台,尖细的高塔耸立着,看起来非常壮观。在展望台电梯的入口处,垂挂着一块写着“给某个特别的日子”的布条。黑泽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来到展望台。对小偷来说,所谓“特别的日子”,大概就是因愚蠢而失手被捕的那一天吧。

周围的墙上也贴着“埃舍尔展”的海报,埃舍尔是一位版画家,以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作闻名,海报上的插画是埃舍尔最广为人知的城堡画。

基本上,黑泽对绘画之类的美术品没什么兴趣,顶多只能想到以前某意大利美术馆,曾经被人从天花板用钓鱼钩之类的工具偷走了克林姆的名画这种事。

过了一阵子,他看见一个年轻白人女孩站在路边,一头金发绑成马尾,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直筒牛仔裤。

黑泽之所以停下脚步,并非对方年轻貌美,也不是因为她看起来有钱又粗心,是个适合下手的对象。而是她举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请把你喜欢的日文告诉我”,并将素描簿上写的字朝行人的方向。

“这是你写的吗?”黑泽走向她问道。那女孩微笑地表示自己是大学留学生,“我在调查日本人喜欢什么样的词句。”

“那些词句比较多?”交通信号灯已经转变成绿灯,不过黑泽没有离开。

“目前最多的是,”她一边说着流畅的日语,一边翻阅素描本,“‘梦想’之类的。”

“之类的?”

“还有啊,”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了,“‘景气’之类的也不少。”

“那我也来写吧。”黑泽拿起马克笔,对方替他翻开新的一页,他以端正的笔迹,大大方方地在页面正中央写下“夜晚”。

“‘夜晚’吗?”她抬头看着黑泽。

“我喜欢夜晚。”

“真有趣。”接着她又说,“好像小偷。”

黑泽瞬间吓了一跳,但又继续说道:“顺便一提,我讨厌‘关好门窗’这个字眼”

“关好门窗?”她似乎不太理解

黑泽的说的,反问,“不是警察吗?”

黑泽笑了,“这个字我也讨厌。”

于是他离开那里,在路上看到一只狗,好像是流浪狗,脖子上没有戴项圈。它看起来像条柴犬,黑泽心想,流浪的柴犬很少见呢。原本应该是茶色的皮毛,因为沾满尘埃和泥土已经变成了灰色。在车站附近出现狗也很稀奇,大概是因为流浪狗的数量原本就已锐减的缘故吧,这比在路上碰上同行还稀奇。黑泽有些担心那只老狗该不会踉跄地冲上车流量大的马路吧。

红灯再次转绿,这次黑泽总算走向对面。他遵从了自己那套“小偷不该和狗交朋友”的美学,无视那只肮脏的狗,迈步向前。

河原崎在开始变得拥挤的咖啡店门口愣愣地眺望远方,透过镶着大片玻璃的窗户,看得到新干线的高架铁路,这时候MAX山彦号正好滑进了下行月台。

手边的咖啡早就喝完了,但是他不能离开这家店。然而,对于靠奖学金勉强过活的学生而言,他也不敢点第二杯。他喝完的第一杯咖啡是半价,只要那庆祝开幕的优惠券,就可以享受这项优惠。

他在画画,像往常一样,用圆珠笔直接画在从街上拿到的寻人海报背面。他以简略的线条画下其他客人的侧脸、一眼瞄到MAX山彦号的模样。画画对他而言不是兴趣,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海报内容是寻找一名失踪男性,这名男子似乎失踪了将近一个星期,男子的双亲正拼命寻找他的下落。河原崎看了照片一眼,那是一个气色不佳的年轻人,而且个子看起来不高。

海报上注明它的特征是“脚跟处有手术痕迹”,河原崎不禁失笑。难道能跟素不相识的人说“请让我看一下你的脚跟”吗?海报上甚至还写着“有缝了八针的痕迹”。这是要我去数对方被缝了几针吗?

刚开幕的咖啡店热闹非凡,所有座位都坐满了。

冢本先生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试着揣想对方的意图,他和担任干部的冢本几乎毫无机会交谈,也想不出冢本找他的理由。

在上次的集会之后,有人在仙台的县民活动叫住他。一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对他说:“您是河原崎先生吧,有人在一楼的休息室等您,请跟我来。”

他走到房间里面,发现等候的人竟然是冢本,他不禁惊讶得“啊”地叫出声来。

冢本以平易近人的口吻说:“不用那么惊讶,又不是高桥先生找你。”

河原崎听到这句话之后,不禁双脚发抖,“高桥”是让他感到恐惧到平日连说都不敢说出口的字眼。

“我是冢本。”

“我……我知道。”河原崎立刻点头附和。他不可能不知道对方是谁,二十几岁当上干部,身为高桥的左右手、十分活跃的冢本,在信徒之间非常有名。和冢本见面是两天前的事。

不知冢本是何时站在河原崎面前的,他吓得差点打翻杯子。

“你画得不错嘛。”冢本看到河原崎手边那张像是恶作剧的画,如此说道。

“啊、啊,谢……谢谢称赞。您这么忙,真是不好意思。”河原崎慌忙将海报翻过来,这样一来,“寻找这名男性”的失踪者照片就朝上了。

冢本似乎很惊讶地看那张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不认识。”河原崎摇头否认“那是有人在街上发的,对方在找失踪人口,跟我完全没关系。”他不自觉的辩解了起来,并折好传单收进口袋。

冢本一直盯着河原崎的动作,河原崎原以为冢本会告诫他“有空找失踪人口,不如静心摸索自己的未来。”不过冢本什么都没说。

“出去吧。”冢本指着店门口。

店外仍旧大排长龙。虽说是仙台的第一家咖啡连锁店,不过为了喝一杯咖啡来排队也很奇怪。这些人到底是喜欢排队,还是喜欢咖啡?河原崎心想,应该是前者吧。

只是和冢本并肩而行,就令他涌起一股优越感。他们并非偶然在街角相遇,而是冢本记得他的名字,特别找他出来的,这真是太光荣了。河原崎在心中反刍着这份喜悦。

那个发传单的人还站在商店街的入口,比起眉头深锁的对方,河原崎不由得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

“你的帽子很好看。”冢本指着河原崎戴的棒球帽。

“这是我爸以前买给我的。”

那是一顶帽檐较长的进口货。有一阵子,因为某巴西足球选手在公开场合都戴着这顶帽子,在日本国内很难买到,其受欢迎程度甚至形成一种社会现象。

“就是那顶蔚为话题的红色帽子吧,到处都买不到。”

河原崎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买到这顶帽子,当时他认为那绝对是仿冒品,实际上不然。总之,他清楚记得父亲得意扬扬的模样。“你看,这是成对的。”他开心地把自己戴的同款帽子拿给河原崎看。

“那一阵子不是流行把帽檐折成山峰形状吗?不过你的却没有。”

“我爸有折。”河原崎苦笑地说道。父亲还说最好配合流行,然后不熟练地将帽檐折成山峰形状。当时的父亲真的打从心底开心得不得了,河原崎则是冷淡的嘲讽他,固执的不肯配合。

“你看那里,”冢本说道,“那里有只狗,你看。”

河原崎慌张的四处探看,他觉得如果不快点找到那只狗,冢本就会舍弃他了。

的确有只狗,在距离两人二十公尺处走着,在人行道上缓慢前行,有时候会用鼻子磨擦地面徘徊着,脖子上没戴项圈。

“狗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真是稀奇,它没戴项圈,应该是流浪狗吧。”

“看起来有点像柴犬,可能是混到柴犬的杂种狗吧。”

河原崎一边听着冢本这么说,一边想起了父亲。它那身微脏毛色、没有自己的地盘、遭人嫌弃仍旧四处徘回的模样,和父亲的样子重叠了。

三年前父亲突然从二十层楼大厦的十七楼张开双手,跳楼自杀。他想起当时在家里玄关处的情况—那天是大学的开学日,河原崎坐在玄关,擦着新买的皮鞋,听到电话在背后想起。母亲叫了他大声说:“你爸跳楼了。”他抬起头转身时,实在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便问出了“他是从几楼跳下去的”这么愚蠢的话。

从警察那里了解状况之后,他虽然大受打击,却也觉得这就是父亲的作风。打算从安全梯爬上二十楼的父亲,一定在途中累了,便决定“在这里就好了”,所以才会从十七楼跳下。他总是这样,总是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小部的地方放弃。

“你看起来很不高兴讨厌狗吗?”

听到冢本的声音,河原崎回过神来,他慌张地否定:“不、不讨厌。”

冢本似乎在打量什么,盯着河原崎好一会儿,“你是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的?”

河原崎回答:“大概在三年前吧。”

“是因为那件事才知道我们的吧。”冢本说道。刚好号志灯转红,两人停下脚步。

河原崎立刻明白“那件事”的意义,指的事仙台商务旅馆发生的连续杀人案。“那是两年前发生的吧。”

“不,最早是在三年前。我记得第一件案子在车站东口的商务旅馆发生,有个男人被勒死。”

在商务旅馆接二连三发生了杀人案,每隔一个月便有一个人被杀害,地点总是仙台市内的商务旅馆。事情越演越烈,不只是全国性的八卦节目、看热闹的群众,甚至还有搭便车犯案的快乐杀人犯。当时,警方对于缉凶完全没有头绪,案情陷入胶着,连河原崎都不禁同情起他们。

然而有一天,案子突然侦破了。警方采纳了某个普通市民的意见,顺利逮捕了凶手,而这个普通市民就是“高桥”。

信徒们只要聊起那天的事,几乎所有人都一脸目眩神迷。

那一天似乎是演讲日。平常,高桥只要结束演说就会直接走下讲台,那天他却留在讲台上,以平稳的语气说:“对了,诸位知道那个案子吗?就是在商务旅馆遭到杀害的死者,他们之间是有联结的,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是有关联的。下一次发生在仙台公园饭店的三楼。”

当时,河原崎还不是信徒,所以不在会场,这一点让他相当懊恼。信徒中也以这一天为界,隐然有着“此前”与“此后”的差别。有人可以一脸陶醉地回想当天的情况,有人只能想象当天的情景。

“我听到那句话,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根本不知道高桥先生对那件事有兴趣。集会结束之后,干部急忙开会讨论。但是,那时候高桥先生这么说……”冢本望着远方,似乎在回想当时的光景。河原崎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我接下来要证明真有其事。’”

即使是从冢本嘴里说出,河原崎仍旧打了个冷颤,那真是一句充满魅力的话。

“高桥先生说完这句话,接着在白板上实际证明了这件事,包括被害者的年龄、性别、案发当天的天气、商务旅馆的地理位置。他写出在那之前的所有情报,告诉我们案件之间的规则,并以所有状况证明下次的犯案场所就是仙台公园饭店的三楼。”

“警方立刻采信了吗?”

“怎么可能?他们当然不可能老实接受一般市民的意见。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们相信。”

冢本没有更详细说明后来的状况。不过,仙台中央警察署的确在仙台公园饭店三楼的逃生梯抓到了凶手。

之后,这起事件引起媒体的骚动,情节就像连环漫画一样夸张。各家报纸都随意在版面上下了“现代夏洛克˙福尔摩斯”之类,令人看了都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标题,采访记者也大举入侵仙台;甚至含有杂志刊登“高桥”推测真相的流程图。

这些电视及杂志记者们大概一开始就打算将“高桥”塑造成英雄,炒热整件事。他们也相信对于解决案件有贡献的老百姓应该受到赞扬,所以便将“高桥”捧上天。信徒的数量也迅速增加。不论是受到“天才”、“英雄”字眼吸引的人,还是希望有心灵导师的人,全都集中在“高桥”身边,河原崎也是其中一人。那时流传着“高桥”可以预见未来的谣言,还有人说:“高桥会拯救先到他身边的人。”

但是“高桥”几乎不曝光,也不接受裁访。当媒体发现根本无法报导的时候,他们逐渐感到不满。

当某家出版社提出“二十一世纪的侦探事新兴宗教的教祖”这个话题时,媒体就像一潭发现出口的积水般,一鼓作气地涌至那个方向。

“冢本先生对于那件事有什么看法?”河原崎试着问道。

“那件事?”冢本先生思考了一会儿,“啊......啊,你是说那件分尸案吗?”

在半年前左右,仙台市内有一具被分尸的尸体被发现。警方分析死者是一名年轻男性,不过无法得知其身分,也找不到凶手。然而最近又在好几个地方发现尸块,引起很大的骚动,凶手是同一人的可能性也升高了。

“你是不是也期待高桥先生可以解决这个案子?”

河原崎不由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只好含糊地“嗯,嗯”回应。

“说不定高桥先生已经知道这件案子的真相。”

“真的吗?”

冢本笑了,“不知道啊。说不定他会像之前那样,突然脱口说出什么。或许就在某天早晨他静静地说出‘我会证明’。”

信号灯转为绿灯。

“那是神迹。”冢本说道。

“什么?”

“这个世界上常发生‘神迹’。”

河原崎说不出“听不懂”,他不想随便开口而被瞧不起。

“你知道海狮吗?”

“海狮?”

“他们成群在北极出没,体型庞大,嘴里有一对又长又大的獠牙,朝向地面。”

“它们怎么了?”河原崎挺直身子。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数量庞大的海狮在某个时期会爬上路地,其中有几十头爬上山顶,没想到居然慢慢地往山崖下跳,当然都摔死了,接下来,所有的海狮都做出同样的行为,他们叠在其他同伴身上死了,这就是所谓的集体自杀吧。”

“从十七楼吗?”河原崎不由自主地说道。

冢本狐疑地看着他“科学家好像还找不出原因。”

“这又怎么了?”河原崎一边想象海狮从山顶坠落的模样,手无意识地动了起来,想把脑中的一切画下来。

“一切都是一样的,不论是重力、地球的公转或摔死的海狮,一切都是神迹。”冢本像是为了保持冷静地闭上了眼睛,停下了脚步。行人不断地从他身旁经过。“你是看了高桥先生上电视,才来找我们的吧。”

河原崎含糊地应了一声。严格来说,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高桥。其实,河原崎在看到电视节目之前,就已经见过高桥了,那是在父亲死后没多久的事。当时,河原

崎根本无法入睡,经常像个梦游者般在自家附近走来走去。深夜,他在桥上走著走著,听着河水声,什么都不想。不知在这反复走动之际,自己会不会有了睡意?还是不睡也无妨?

那天晚上,是台风登陆威力最强的时候,广濑川的河水浑浊,翻腾不止,此时,河原崎听到有人在游泳的声响。

当时并不是晚上,河原崎很讶异居然有人在深夜而且是这种狂风暴雨的情况下游泳,他很好奇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下了桥走向河边。

走下去一看,有个男人站在河边,在深夜的路灯下裸着上半身,拧扭着脱下的衬衫。

男人是去救一只溺水的猫。那只猫全身湿透,正在抖动身子,水花四溅。

河原崎忘我地看着男人,桥上的路灯照着男人,对方并不高大,背影却散发着神圣的光芒,他的背上有一道令人印象深刻的伤口,似乎是X型的烧伤疤痕。虽然不至于令人想别开视线,却会让人感到疼痛的灼伤,十分引人注目。

男人的侧脸端正而俊美,那道伤痕让他的外表显得更神秘。

河原崎无法出声唤他,只能撑着伞傻傻地在一旁站了许久。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高桥。对河原崎而言,跳进河里救猫的高桥简直和从天而降把人捞起的神没有两样,所以他认为目击到这件事,是专属于自己的特别事件,他不想和别人分享。

“你去过那个展望台吗?”冢本指着车站前的展望台。

河原崎摇摇头,他对高层建筑没兴趣,而且他本来就不喜欢抬头看东西,因为这样总会让他想到父亲自杀的那栋二十层楼大厦,“冢本先生去过吗?”

“我也没去过,不过听说那里的视野非常好。”

“那上面写着‘给某个特别的日子’。”河原崎说道,他觉得这句话十分好笑。因为对自己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子。如果真要说,大概就是和冢本并肩而行的此刻吧。

河原崎看到“埃舍尔展”的海报,他对于只有机关的画作每兴趣,但是很喜欢埃舍尔笔下可爱的城堡和士兵。不,那不是士兵,是修女吧,他在心中自我订正。他一边经过那张海报,一般在脑中临摹同样的画。

河原崎新注意到那个白人女孩,在离仙台车站不远处站着一个白人女孩,她举着一块招牌。素描本上只写着“请把你喜欢的日文告诉我。”冢本大概是感兴趣,不发一语地走向她。

“可以请你们写下喜欢的日文吗?”绑马尾的白人女孩十分漂亮,她对着走近的河原崎和冢本露出笑容。

“喜欢的日文吗?”冢本歪着头想了一下,他接过马克笔,翻开素描簿的最后一页,看了河原崎一眼,然后将笔交给河原崎,对他说:“你来写吧。”

这似乎是对河原崎的测试,他在拿起笔的时候,很想开始画画。

“你有什么喜欢的词吗?”女孩问他。

河原崎紧张得手直抖,用称不上漂亮的笔迹,写下了“力量”。他像等待给分似地抬头看冢本的表情。冢本毫无兴趣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声“不错嘛”表示认同。河原崎一边听着白人女孩以英、日语向他们道谢,一边和冢本并肩走向广瀬街。

“我要进入正题了。”冢本说道。

“是。”河原崎做好了心理准备。

“详细情形等上车再说。”冢本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想不想知道神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神’吗?”

“我是说神的构造。”

“你说什么?”

“我要解剖神。”冢本的神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京子虽然听著从电话子机传来的内容,却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他从沙发上起身,移开话筒,一脸惊讶地看著手中的子机。

电话彼端是她丈夫;那个比自己年长五岁,却毫无长进的丈夫。

“你这家伙,一大早就从外面打这种电话回来,你到底在说什么?”她愤怒地说道。对方的台词一点都没变,尽是重复著“我们分手吧,我再也不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完全没料到丈夫会主动提出离婚。与其说离婚本身不是问题,不如说京子也打算用不同方式与丈夫分手。要说好时机,没有比此刻的时机更好了。青山坐在京子对面的沙发上,一脸担心的看著她。大概是整晚熬夜的关系,她双眼通红。

“你真的要和我分手?”虽然不打算威胁对方,不过京子的口气还是强硬了起来。

因为是最讨厌提分手的丈夫突如其来的提议,京子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好啊,那就尽快离吧。”

丈夫非常诚挚地说了声“谢谢”。那口吻十分适合这个诚实又老是吃亏的男人。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关於离婚证书的细节,接著要京子替她打包行李,之后他会回来拿。最后,丈夫补了一句,“我对不起你。”

他是打算离开这个家去哪里?京子不由得撇嘴。

眼前的青山站起来,张开双手。他是职业的足球选手,肩膀宽厚、胸膛结实。“怎么了?”即使现在不是球季,他那锻炼过的体格也丝毫没有变形。

正当京子想回答“真是乱七八糟”时,电话再次响起。

他原以为又是丈夫打来的,结果不是,是一个稳重的中年男子声音。对方唐突地说:“我想当心理谘询师,不知道该怎么找工作才好。”

京子本来想大吼,“你在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才冷了下来,改口说:“你要不要去接受心理治疗?”

男人不把京子的讽刺放在心上,反而轻松回答:“我也这么想,所以刚刚在镜子前面自问自答,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京子二话不说就挂断电话。“恶作剧电话。可能是自我推销吧,或许是想到我那里工作。”她对青山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自我推销?你的诊所?”

“疗愈诊所。”京子略带自嘲地纠正青山。很多人相信精神咨询可以治愈人心,然而,心理咨询只不过是将歪掉的车轴矫正过来而已。当然还有很多更出色的精神科医生,但京子就是如此。而且,实际上有的案例根本没有矫正,只是作个“已经矫正好了”的样子。

“在那之前是我老公打来的,说要跟我分手。”

青山露出复杂的表情,坐回沙发,“你那个老公?要跟你分手?”

“很惊讶吧。”京子扬起眉毛,“那男人自己说的。”

“所以我才一再跟你确认啊。”青山的口吻突然带着苛责。

“因为你一直坚持他不会离婚,结果看来还是有可能的嘛。”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你刚刚不是讲,他在电话里这么说吗?”

京子一时语塞,却还是说:“可是,总是个机会啊,因为是对方提出来的。”

“千载难逢。”青山说道。

“晴天霹雳。”京子回应。

“顺水推舟。”

“得来全不费工夫。”

“千钧一发。”

“大好时机。”

“不可思议的幸运。”

“那男人,”京子对这不在现场的丈夫说道,“还真是走运。”

“差点就要下手了,”青山像是演戏般说道,大概是冷静下来了,他露出了安心的表情,“这样一来计划就中止了。”

“只是我老公而已。”京子特别强调“而已”二字。

青山瞬间露出宛如怯懦少年的表情。这个在职业足球联盟担任后卫的男人,竟然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可没说你老婆那边要中止了,那女人不可能自己说出‘分手’两个字吧?”

青山迷惘地望着半空中,“不,不能说完全没有那种可能,你老公不就说出了离婚?”

“我老公自己提出这件事真是奇迹,你认为奇迹会出现两次吗?”

“发生两次的话就不叫奇迹了。”青山立刻回答京子,近乎本能反应般的快速。京子知道青山一定是想起了五年前他在职业足球二军联盟的最后一战。那是场攸关最后胜负的比赛,青山所属的队伍从零比三的劣势中逆转胜利,因此他常说那是“奇迹”。

“你老婆是不可能创造奇迹的。”青山满脸疲惫。他原本预定动手杀人,计划内容是趁京子丈夫回家之际,他在路上袭击并勒毙对方。但是没料到对方居然一直没回家,所以他一直等到早上,精神上必定十分疲倦。看起来仿佛是永无宁日的士兵,似乎立刻要倒下沉睡。

“你没有改变心意吧。”京子再次确认。到昨天为止,两人的意志都十分坚定,要互相帮助对方杀害彼此的配偶,要两人一起生活,他们反复讨论、演练,终于做了决定。青山虽然单纯、生性胆小,但经过不断地讨论,他终于也像面临比赛的选手一般,下定了决心。

“那……那当然。”青山唯唯诺诺地说道。

“不过呢,”京子点点头,“最好也给你老婆一个机会。”她的口吻只让你觉得她在装腔作势。“说不定她也会改变心意,答应跟你离婚。就像我老公半年前也是打定主意不肯离婚,虽然不知道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搞不好你老婆也会发生同样的事,不如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吧。”

青山的妻子是个小他五岁的倔强女子,京子只见过她一次。当时京子和青山还只是心理咨询师与患者的关系,她却对京子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对方原本也是球类运动的选手,从女性角度来讲,有着非常好的体格。京子第一眼就发现对方身上那些看不见的针全都竖了起来。

她不会认输的,京子心里非常清楚,因为她和自己太像了。

“那么,请你回家跟她摊牌。”

青山露出了困扰的表情,不过还是点点头。他穿着足球选手似的运动套衫,一身轻装,但表情凝重。

过了一会儿,青山开口:“嗯,就这么试试看吧。”

两人决定下午再见一次面,约好见面地点之后,京子把青山送到玄关。

“对了,你最近去过车站吗?”青山一边穿鞋一边问她。

“车站?仙台车站吗?”

“车站前面有个外国人。”

“‘外国人’,你这是歧视的说法。”

“总之,有个漂亮的白人女孩站在那里拿着纸,纸上面写着‘请写下你喜欢的日文’之类的。”

“用日文吗?”

“对,用日文。如果是你来写会写什么?”

“不知道啊。我最讨厌像是纪念册之类的东西了,而且我也很讨厌外国人。”

“啊,你刚刚也说了‘外国人’。”青山皱起眉头,指着京子说道。

“那如果是你,你会写什么?”

“我已经写了,因为我有喜欢的日文单词,就是‘约定’,是个不错的词吧。”

“一点都不合适你。”京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比较适合‘肌肉’、‘胜利’之类的字眼。”

“你把我当傻瓜啊。”青山皱起浓眉,然后想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啊,对了,你知道车站前的展望台吗?去过吗?”

“怎么可能?”京子苦闷地回答。只不过是搭电梯上去而已,有什么价值?在谁都可以爬上去的地方眺望风景,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据说,那个展望台很适合在特别的日子上去。”

“那就是今天啊,因为今天要杀了你老婆,所以下午一点之后,我们再会合吧”

他像是获得解放似的摊开手说:“我已经是单身了,而且还不必杀死对方。”

青山的脸再度变得苍白。

“没问题的本来预定两人杀死两人,现在变成了二对一,轻而易举的事情嘛。”

青山正要慢慢走出玄关,听到这句话,突然停下脚步。“比赛中也会有已有选手退场的人数较少的队伍获胜的意外情况啊。”

丰田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卖掉车子,但是越想心情越沉重。

卖掉车子这件事本身并不会让他难过。车贷在三年前就已经缴清了,虽然对于车子也有着和行车距离差不多的回忆,不过都是一些被称为“记忆”的无意义事情罢了,他并没有那么在意。

让他震惊的是,自己居然已经到了不卖车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就算把车卖掉也不是根本性的解决办法,因为他现在没有工作。

虽然身边还有一些存款,但是再过几个月就会用完。而且还得想办法筹钱,支付两年前离婚的前妻的赡养费。

妻子唐突地向丰田提出离婚时,他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现在,他还是非常在意和妻子分手之际,她说的那句“我真是抽到‘下下签’了。”

丰田今天一大早就接到电话,是上个星期

接受面试的公司打来的。对方以一种公事化但有点人情味的的语气通知他未被录用。他接到这通电话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转到了仙台车站周边。

这是第四十家拒绝他的公司了。连以悲观闻名的职业介绍所的员工都说,“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不用那么着急了,不是吗?”这是一家会让人担心“你把条件降得这么低,真的没关系吗?”的公司,然而那家公司最终也没有录取他。

刚开始找新工作的时候,丰田还颇为乐观。他想象自己拿到半年左右的失业救济金,降低一点条件之后找到还可以的新工作,抱怨着“之前的公司真是无情”,然后重新振作起来。

太天真了,他不断被刷下来,接二连三地接到不予以录用的通知。只有两个名额的工作机会,却有几十倍的应征者前去争取,那种情况即丑恶又滑稽,他却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混在里面。

“好想工作。”他坐在车站人行道的长椅上,呆呆地喃喃自语。

连续被四十家公司拒绝,这真是伟大的纪录。其中三分之二是在书面审查阶段就被刷下来,然后接受了十几家公司的面试,虽然是在书面审查时被刷下来很难受,然而在经历过面对面谈话的面试之后,对方决定“不予录用”时,简直像是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总而言之,这和对方认为“不想和你一起工作”是一样的。

好想工作。

说不定得搬出公寓了。不,现在已经不是可以悠哉地说:“说不定”的时候了。

上班族的队伍在车站周边行进,九点刚好是上班的时段。好想加入那列队伍,即使上班族时代时他曾那么讨厌那列队伍。与其说现在是高峰时间,不如说时高峰生活,好想成为RushLife的一份子。

大概是太过于不安,这阵子他既吃不下也睡不着,总是坐立难安。他们从来没想过看不见未来是如此痛苦。

人们不断地经过他坐的长椅前。真是奇妙的队伍,他们既像前往战场的士兵,又像寻找食物的虫子,令人感到不舒服。然而,即使如此,他仍想回到那列队伍。

他想起了开除自己的上司。丰田之前待的公司虽然不是特别赚钱,但也不至于让每个员工都抱有危机感。所以当上司把他找去时,丰田认为一定是为了商量即将离职女办事员的送别会的事情。

“您在公司几年了?”

在这个讨人厌的年轻上司突然使用“您”这个带有距离感的字眼时,丰田就应该有所警觉。他板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回答:“二十一年。”

是舟木,丰田响起了那个上司的姓氏。

舟木列举了丰田过去犯下的过失、迟到的次数,并且指责他和周遭人缺乏沟通、举出一堆丰田个性上的缺点。甚至还说出“你给公司带来的损失换算成现金是多少多少”等等。

丰田呆住了,随后便开始生气。因为实在太气了,他顽固地不肯接受上司的数落,他平静地对上司说:“我对公司有所贡献,就算现在你认为我老了、成了累赘,我为了生活还是会赖着不走。”

听到这些话的舟木,立刻一脸困惑地说;“你不离职的话,就会有人要丢掉工作。”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样。”丰田回应道。

但是舟木显得十分沉着,彷佛正机械式地宰杀在厨房排成一列的鸡。然后,他说出了裁员名单上其他候选人的名字,手法之卑劣,就像偷偷把藏在背后的底牌亮出来般。

那是一个丰田认识的男人,是同期进入公司的伙伴。对方总是一脸胆小、不擅言辞的样子,是不会在众人面前提出自己意见的那类人。丰田记得对方不在设计部,而是应该在其他部门担任管理职务。

“他的小孩好像今年上小学吧。”舟木将得很直白,然后以做戏般的口吻加了一句,“听说那孩子的脚不太方便,可能一辈子都得坐轮椅,真是可怜啊。”

“不要开玩笑了。”这时,丰田提高了声调。

丰田处在非常愚蠢的境地。

“请你考虑一下。”舟木说道,那口吻从容不迫、看透一切。

结果,舟木的做法还是有效的。

丰田和其他同事取得了联络,确认对方的确有个肢体残障的孩子之后,便向舟木递上了辞呈。他心想与其将不幸强加在他人身上,自己悠哉地留在公司,还不如自己离开。

他毫无帮助他人的满足感或自傲,心中只有愤怒和疲倦。

每次只要想起舟木那副什么坏事都没做的样子,他就生气。舟木既没有一脸抱歉地皱眉,也没有摆出不得不公事公办的态度,相反地,应该很开心吧。夺走他人的工作,令人对方的生活陷入困境,扭转他人的人生的工作,原本是只属于神的特权。他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和神没有两样。

丰田看到了消费性金融的广告牌,脑中浮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去借钱的样子。

他伸手探进了公文包,颤抖地从里面拿出随身听。那是两年前,为了还是小学生的儿子买的;那是他与妻子即将离婚之前,买给儿子的生日礼物。

老实说,和妻子离婚时,他曾经期待儿子会选择和自己生活,不,应该说他确信如此。他认为,比起啰嗦的美容师妻子,能让温柔敦厚的儿子敞开心扉的人,一定是自己这个赚得不多但是比较合得来的老爸。

然而,事情发展和他的期待相反,儿子选择了和他妻子生活。当他发现被孤零零地留在房间里的随身听,他知道自己被抛弃了。

他抖着双手,拼了老命地拉开耳机线,将耳机塞进耳朵,好像毒瘾者在寻找毒品一样。在不安感压垮自己之前,得赶紧吃药才行。药将从耳朵进入身体,丰田按下了随身听的播放键。

医院名称是“披头士”,这时候的药剂师一定是乔治·哈里森,药名则是HereesTheSun。

丰田调大音量,闭上双眼,凝神细听,歌词重复着“It''sAllRight”,不安感渐渐消失,这首歌他听了两遍。

他走下车站的楼梯。每下一阶,脑中就毫无脉络地浮现出令他生气的事情。那个上司的脸孔、拒绝自己的面试官的冷嘲热讽,他跺着脚想,如果有枪,一定把他们一个个打死。

走了一会儿,发现有个女人站在路边,是个漂亮的白人女孩。

她拿着塑料牌,上面写着一句奇妙的话,“请把你喜欢的日文告诉我。”她用流畅的日语问丰田,“你有喜欢的日文吗?”

他接下对方递来的马克笔,拔开笔盖思量,我真有喜欢的词吗?是“录取”吗?

丰田打算在素描簿中间偏右的地方写下“无职”,也许是出于自虐的心情。那笔迹看起来就像虫子爬过的痕迹,毫无自信。不过,正要写下“职”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主意,写了“色”。

“无色?”白人女孩说道。

“无色透明。”丰田一边这么说,一边觉得这真是不怎么样的字眼。

她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大概也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她安慰丰田,“好可爱的字。”

感到不好意思的丰田只好向她点个头,离开那里。

丰田在人潮中逆向而行,走到了刚开幕的站前咖啡店。他排队排了好久,好不容易抵达收银台,从口袋里拿出打对折的优惠券。没有工作的男人就算是一百日元也要节省。

店员说了句“不能用”,把优惠券退了回来,这让丰田有些吃惊。“非常抱歉。”对方继续说明不能使用的理由,但是丰田听不进去。

“为什么不能用?”丰田拼命问店员,对方露出困扰的表情。

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工作,丰田这么想。

你们歧视失业的中年人,你们不是让其他人喝了半价的咖啡吗?他甚至想如此质问对方。

丰田只能转身走出店外。

车站前有座宛如高塔般耸立的展望台,人们在电梯前排队。“给某个特别的日子……”丰田自言自语道。对他而言,那个特别的日子当然是某家公司录取自己的那一天。对了,在录取的那天早上来登上这个展望台吧。

车站前贴着“埃舍尔”这位画家的画展海报,那是一幅描绘一群人在城堡屋顶来回行走的画。丰田觉得好怀念,他想起自己在孩提时代是很喜欢这幅画的。因为排队行走的画中人看起来很拘束,当时的他不禁孩子气地觉得他们真辛苦。是的,就像上班的西装男人们一样。丰田突然想起,以前看这幅画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现在就是想不起来。

当他快步向前时,听到了某些人的对话。

“那只狗,”有人说,“好像是流浪狗吧?”

“对啊,好脏哦。”穿着套装的女人们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走着。

“狗吗?”丰田喃喃说着。他不讨厌狗,但他觉得女人们所说的“狗”就是在说他自己。

黑泽看上的目标是在仙台新兴住宅区的高层公寓。他穿过商店街,走到下一条大马路,跳上刚驶进的公交车。

被公交车摇晃了约二十分钟之后,他在目的地的前一站下车,揣度着自己和后面下车的乘客之间的距离。

黑泽拉开右手提着的包,拿出一件褪色的蓝色夹克穿上,再拿出深蓝色帽子戴好。

他打扮成燃气或电力公司的抄表员,就算在公寓的走廊上和住户插身而过,大大方方地和对方打招呼,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这一带毫无风景可言,整修过的道路围着铁丝网,路上都是人工植木。

这里的住宅区大概是趁着泡沫经济时期开发的,不过只只会让人觉得是有人在逞强而已。

在黑泽的左手边有一座小公园,他跨过栅栏。离他有点距离的地方传来了主妇的谈笑声和孩子的嬉闹声。他做在长椅上,将背包放在身旁。

一名年轻男子从他眼前经过,对方尴尬地低着头,嘴角露出了笑容。

“喂!”黑泽叫住他。

年轻男子一脸的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公交车之前。”

“骗人!”男子惊讶地睁大双眼,一脸错愕,“真的吗?”一边说着,一边坐到黑泽身边。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黑泽伸手拿着包,看也不看对方地说道。

“我有话想跟黑泽先生说。”大概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派轻松地露齿而笑。“不过你那身打扮,很yabai啊。”

“yabai?”这个字眼已被日语正式认可了吗?黑泽觉得有点讨厌,大家应该以正确的发音和用法来使用日语才对。

“所谓的‘yabai’是指在野外盛开的梅花,野梅才对。”

“你的衣服很yabai啊,太丑了。”

“这是工作服。”

“啊啊,”年轻人脑筋意外地转得很快,“原来如此。你是燃气公司的员工啊。真厉害,这衣服哪里买得到啊?”

“这年头,你只要在网上搜索一下就能买到。”

“对不起,请问黑泽先生几岁了?”

“三十五。”

“这个年纪的人也会用电脑上网吗?”

“真是对不起啊。”看来,对方跟着他并没有什么企图,不过这也表示对方根本没事找事,真是烦人。

“啊,对了,我之前发现一件很厉害的事。”

黑泽正打算起身。

“最近啊,我在打瞌睡的时候,发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了。”

“你到底住在哪里?”

“比仙台更南边的地方,与福岛交界那一带。”

“那里有苹果吗?”

“我家的庭院有很多棵苹果树。结果那天我在家里打瞌睡的时候,苹果就一如往常地掉下来了。”

“那又怎么样?”

“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那一定是某种引力让苹果掉下来的吧。这么一想,我就懂了。我们明明生活在地球上,但是地球转动的时候,我们不是也不会飞出去吗?那是因为地球正中央有这样的引力呀,所以东西才会掉不下来。”

黑泽不厌烦地耸了耸肩,“你是牛顿吗?”

年轻人困惑地问道:“那是什么。”

黑泽打算不理他,却还是回答:“就算是你,也知道重力这回事吧?”结果对方竟怯生生地反问他:“zhònglì是什么?”,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黑泽觉得“这家伙真奇怪”,不由得笑了。他重新坐回长椅。“不提你的大发现了,快说你要干吗。怎么,你上司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上司,是老大。”

“现在没有这种阶级,小偷就是小偷。”

“黑泽先生真的很讨厌和别人一起工作呢。”

“如果在打击指定区域内挤进三五个人,那很不像话吧?这是单人竞技。”

“你不知道吗?打击指定区里只能有一个人。”年轻人一脸认真地回答黑泽,“其实,两三天之后我们有笔大生意。”

“那你们尽管去做。”

“目前是我和老大还有另一个人,黑泽先生要不要参一脚?”

“我没兴趣,反正是抢劫吧!”

“我们是会带枪去,不过不会开枪。这次真的是一笔大生意呢,大到yabai的地步。”

“怎么,又是‘野梅’啊?所以你上司要你来找我?”

“老大说,就算劝你加入,你也不会答应,所以我们老大要买下你。”

“我不管你们是要买还是要怎么样,我可是非卖品。”

“听说黑泽先生会瞬间移动?”

黑泽直直地盯着年轻人,忍耐着即将爆发的笑意。瞬间移动?真是够幼稚的名词。年轻人看他默默地讪笑着,继续说:“这是老大说的,他说黑泽先生总是神出鬼没。我说你曾经和朋友在某个地方谈话,但是在门开的瞬间就移动到某栋高级公寓,才在想你结束工作吗?结果你会回到朋友身边,所以你从来没被抓过,这是真的吗?”

“你认为是真的吗?”

“我认为有可能,因为人的能力是无限大的。”

“无限大啊,”黑泽像是享受这几个字的发音般说道,“真是好话。”

“黑泽先生相信神吗?”

“我讨厌宗教。”

“听说日本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捏造一位神,向他祈祷。”

黑泽也苦笑地问:“你也相信这种说法吗?”

“不就是这样吗?这种事情太yabai了。就连这个城市,现在也充斥着奇怪的宗教。说到我为什么会问这种事,你昨天看了电视吗?”

“没看。”

“不是有一个很有名的宗教团体吗?就是把一个高桥的男人捧上天的奇怪的团体。”

黑泽也知道那群人。那个姓高桥的男人,在几年前指出杀人案的凶手,一跃成为知名人物。他也曾听说,崇拜高桥的信徒数量惊人。

虽然不知道那男人是否真有特殊能力,不过光看他能聚集那么多人,应该有其特殊魅力吧。

“我是昨天晚上的新闻节目中看到的。那个姓高桥的,平常几乎不露面,不过昨天很难得在镜头前说话了。”

“电视也是一种宗教。”

“昨天晚上的新闻好像是从仙台的现场直播的。他平常不接受采访,这次却突然答应了。”

“他是为了现在成为热门话题的分尸案上电视吧,他破案了吗?”黑泽脱口说出心中的想法。“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结果不是,害我大失所望。他跟本没有讲到什么有趣的事。因为我不是信徒,所以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长相,没想到他长得很帅,吓了我一跳。”

“他说了什么?”

“很普通的内容。对方问他:‘请问您对自己的宗教团体有什么看法?’他回答:‘我不认为我们是什么宗教。’之类的,很无聊的回答。其实是提出问题的人很无聊。”

“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和黑泽先生差不多年纪,比我想象中更普通,让人很有好感。”

“让人有好感的领袖人物,不觉得听起来很矛盾吗?”

“这个嘛,”年轻人笑了,“不过根据信徒的说法,他好像可以预知未来,他们说他可以看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虽然很难懂,不过好像和混沌理论是同样的道理。”

从这个胡言乱语的奇怪年轻人嘴里听到“混沌”这个字眼,黑泽觉得颇为新鲜。

“信徒说,因为可以看见未来,所以还可以买中彩票什么的,总之高桥似乎能够看见未来。这种事情,实在太yabai了。”

“如果他真能够看见未来,希望他能改善世界的一切。”

“最后他朝着摄像机说:‘睁开你的双眼,我现在正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苦笑道:“我不知道。虽然听起来很蠢,不过他一脸正经地这么说,反而很讨人喜欢。”

“这句话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是对什么人说的。”

“对你说的啊。”黑泽一边揶揄年轻人,一边思考“我现在正活着”的意义。高桥是想说自己和大家一样都活在当下吗?所谓“睁开双眼”是对信徒说的吗?还是对信徒以外的人,比如像黑泽这样的男人说的?大部分诡异的新兴宗教,总是对这信徒吼着“睁开你的双眼”同时又试图蒙蔽信徒的双眼。

“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谦虚,令人很有好感。”

“因为嚣张的人其实没什么内涵。”

“我看了昨天的节目,不知不觉开始烦恼什么是宗教,什么是神了。那个姓高桥的男人并没有自称自己是神,也不打算开创新宗教,却会吸引其他人到他身边。我实在没办法理解,我还是比较适合做看着苹果落下这种事。”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子。

“黑泽先生,接下来是要去工作了吧。”

“还不知道。”

“可是你穿着燃气公司的制服啊。”他一脸好笑地指着黑泽,“那是你要闯空门的烟雾弹吧。”

“搞不好我真的是燃气公司的员工呢?”

“可是你刚才说制服是在网络上买的。”

黑泽再次看着年轻人,对方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从黑泽先生的外表来看,要说在哪家大公司上班也会有人相信,为什么要当小偷呢?”

“因为我会瞬间移动吧。”黑泽粗声粗气地回答。

正当黑泽打算从长椅上起身之际,年轻人突然说,“啊,有只黑猫。”

黑泽看向公园长椅旁的杜鹃花丛,的确有只黑猫死在那里。脖子上的红色项圈挂着铃铛,嘴里露出像是内脏的东西,看来是被车子压死的。

“真可怜。”

“明明是黑猫,却叫‘三毛’。”黑泽说着,指向项圈上的铃铛,上面写着“三毛”。

“主人可能正在找它呢。”

“大概吧。”

“黑泽先生能不能让它复活?”年轻人问道。

年轻人问道。黑泽一开始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但是对方一脸认真,让他不能打哈哈地混过去。“我想黑泽先生一定办得到。”

“是啊,我一定办得到。”黑泽如此回答,因为他的确觉得只要看到年轻人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就不管什么事都能做到。

黑泽将双手轻轻向前伸出,面向黑猫闭上双眼,当场祈祷了起来。他伸向黑猫的指尖缓缓地移动着,年轻人在一旁说,“这和气功师不需要碰到病人身体就能治病很像。”

黑泽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后,放下双手,深呼吸了几次。

“它一定会活过来的。”黑泽这么说道。

“是啊。”年轻人高兴地提高了声调。

其实就连黑泽自己都觉得黑猫一定会复活。

离别时,年轻人对黑泽说,“关于刚才提到的工作,如果你改变想法,请务必来电。”接着就双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走远了。

如果可能的话,黑泽也想祈祷他们下次的工作能够顺利,然而实在乐观不起来。任何事情都该审视度势,量力而行,可是那个年轻人的老大一直都缺乏这种判断力。

黑泽打算下手的目标是B栋505室。

那一天是驾照更换日。

对于讨厌排队的黑泽而言,混乱的换照现场简直像修行一样辛苦。结束了优良驾驶员的讲习,拿到刚出炉的驾照,终于可以从一团混乱中解放之际,排在黑泽面前的男人,无意间掉落了驾照。

因为掉在黑泽脚边,所以他蹲下来捡,而且条件反射地记下了对方的住址。

他确认了下那男人的长相,年约三十五岁以上,戴着一副眼镜,充满了年轻人的狡黠,简直就是精英分子的范本。如果某企业开始裁员的话,这男人一定是最后一个生存者,此人并不是黑泽喜欢的类型。

只是,当黑泽在无意中发现对方戴的手表竟然是宝铂美丽的蓝款时,不禁涌起了一股兴趣。表盘上刻着几何形的镂金花纹,看来是限量版。黑泽不记得确切价钱,但一定不便宜。

男人用平静的声音向黑泽道谢,拿回驾照。对于上班族而言,他的西装和皮鞋也是高档的名牌货,而他的腹部堆满了赘肉。

还不赖,虽然不想和对方交朋友,不过倒是想去府上打扰一下。

黑泽再几天之后,造访了驾照上的地址。高塔大厦共有两栋,一模一样的建筑物并排在一起,听说附近的人都称之为双子星大厦。

接下来几天,他持续观察男人的作息。有时在大厦门口盯梢,有时则在男人前往车站的途中尾随。为了确认对方的生活作息,黑泽窥探他的生活状况。幸运的是,高塔大厦的门锁是新建筑少有的喇叭锁,且只有一道,更棒的是那男人独居。黑泽不知他是单身,还是因为离婚才独居,总之平日白天家里都没人。此外,一个星期中似乎有一天晚上要开会,那一天总会特别晚回家。若要下手的话,不是平日的白天就是开会的晚上。

黑泽进入大厦的范围,把步子放小。

他很自然地在大厦内走着,避免摆出一副不安的模样,只要表现得堂堂正正,周遭人便不会起疑。他戴上手套进入电梯,按下五楼的按钮。

他按下505室的电铃,门边挂着写有“舟木”的名牌,等了一阵子,再次按下电铃。

黑泽从口袋中取出两只钓钩,钓钩的前端有点像耳扒子。他双手拿着钓钩,在锁孔钻进钻出了好几次。门锁瞬间被打开的声音,总能给予黑泽一股充实感,就像是拿到“你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许可证一样。他厌恶宗教,但是如果真有小偷之神也不错。偷偷摸摸打开别人家的门锁,走进玄关的瞬间,黑泽总是这么想。

推开门,身体滑进屋内的瞬间才是最紧张的时刻。就算事前已经按了门铃,屋内还是可能有人,可能佯装不在家,或是正在上厕所,总之无意间撞见人的状况多得很。

如果屋内有人那就出局了,比赛结束,败阵的选手只能跑回到休息区,不能像最近的盗窃集团一样,威胁要加害对方。那就像出错的棒球选手因为无地自容而殴打裁判似的丢脸到极点。

黑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有人的气息。

他脱下鞋子,走进房间,并在玄关处将鞋子摆好。只有他的鞋子看起来最寒酸。

他将背包放在房间正中央,接下来就是和时间作战了,最好能在五分钟之内解决,超过十分钟的话,通常会变得不顺利。

黑泽的目标是现金,他进入客厅后迅速环视了一圈,接着靠近家具,由上而下地打开高级漆制橱柜的抽屉。

第二个抽屉中大剌剌地摆着一捆一百万日元的钞票,黑泽确定自己的嗅觉还没有退化,不禁喜形于色。

他点点头,暂且将钞票放回原处,走进别的房间。

卧室的装潢高级到让人不由得倒退几步,地板铺着长毛地毯,看起来就像棉被。黑泽像是避免弄乱床铺似的小心靠近,打开衣柜并检查了一番。

接下来他走进书房。有一个书柜紧贴在墙上,排满了黑泽听都没听说过的作家全集。厚重风格的书桌上摆着名片盒,黑泽抽出一张来看,对方的职位比他想像中还高。

他按照顺序打开抽屉,发现了五本存折。虽然每一本的余额都高得令人羡慕,他还是放了回去。

大致看完一遍,他再次回到客厅。从刚刚发现的那捆钞票中取出二十万,放进内袋,然后将剩下的放回原处。

接着,黑泽从手提包里的活页夹中抽出一张纸。

他往沙发上一坐,把纸放在低矮的茶几上,取出圆珠笔在纸张的右上角写下号码。在公元年数之后加上横杠,写下序号“25”。因为,这是今年的第二十五件工作。

这张纸上写着黑泽的文章,内容是“这是闯空门”,“我是开锁进来的,所以没有打破贵府的玻璃或撬开玄关的门”,“我并不是因为特殊理由才盯上贵府”,“我只进行了最低限度的破坏”等等说明事项。

曾经有个同行男性一脸轻蔑地对他说,“干吗做这些麻烦事!”

“因为被小偷找上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很麻烦吗?”

听到对方的反问,黑泽不由得想叹气。他有点轻视这个不能想像被害者心情的同行。

“当然很麻烦。被害人必须报警,必须确定损失的程度,还得办理存折,信用卡的挂失。接下来还会感到不安,为什么我们家被盯上?是得罪了什么人吗?是哪里疏忽了?如果是有女儿的人家,还会担心女儿会不会被强暴,说不定紧张得睡不着呢。”

“所以你才留下那样的纸?”

黑泽扬起眉毛,点点头。“你不认为只要留下‘我之所以从贵府偷东西,一切都是为了钱’之类的话,对方就会安心吗?只要别替他们带来麻烦和不安,即使他们心疼几十万日元的损失,或许会认为这就像出麻疹或人生的必修课一样,进而放弃追回了。”

“你从没觉得自己很无聊吗?”

“像现在这样仔细跟你说明的瞬间,我就觉得很无聊。”

听到黑泽这么说,男人不愉快地扭曲了表情。

写上序号的纸张左边没有领收栏,黑泽在其中写上了“从抽屉中取得二十万日元”。本来可以全额拿走的,不过他犹豫了。万一有什么需要,再来偷一次也行。

他通常一次会偷十到二十日元,一个月工作两三次刚刚好,贪心会导致失败。

他确认有没有忘记做的事情或遗失的东西,这才发现橱柜的抽屉没有完全关上,于是重新将它关好。

黑泽看了一眼时钟,经过了七分钟,比预定时间多了两分钟,不过还算可以。

他回到玄关穿好鞋子,轻轻吐了一口气。他又转向房间,缓缓地行了个礼,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花了好几个星期观察男人的行动,入手二十万元。闯空门绝对不是什么有效率的工作,若不把它当作一种近乎嗜好的作业,就会觉得不合算。

黑泽向小偷之神喃喃说道,“托您的福,这次的工作顺利结束。”反正那一定是一尊垮着脸的神明吧。

冢本让河原崎坐上他停在店外的车,对他说,“我们四处走走吧。”

这辆车是银色敞篷车,顶篷已经放了下来。河原崎对车子没什么兴趣,他一坐上去才发现这辆车只有两个座位,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不得已只好说些无伤大雅的感想,“这辆车不大,小转弯应该很方便吧。”

河原崎的脑中一片混乱,他开口问,“解剖是什么意思?”满脑子只有高桥在河边抱着猫的模样。

驾驶座上的冢本一直看着前方,他打开方向灯,转动方向盘。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解剖。”

“所谓解剖就是把什么东西分割,切开,对吧?”

“对,就是那个解体,调查其中的构造,组成。”

“什么东西的构造?”河原崎大吃一惊地问道。

“神。”冢本吐出这个字眼之后,踩下油门,河原崎的身体倒向座椅。

他斜眼瞄向冢本,“那是指......”

“高桥先生啊。”冢本的语气听来若无其事,却显得相当认真。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河原崎真的觉得自己会这样昏过去。

解剖神,应该不像用锯子什么的锯开竖立在田埂上的稻草人那般容易。

车子穿越市区,进入北环线,一路上没有塞车,车子顺畅地在车道之间移动,下了坡道。两人相对无言,音响也没有播放任何音乐。

如果就这样沉默下去,冢本应该会说出“刚才都是在开玩笑的。”河原崎默默地等待。

“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冢本开口。

“什么意思?”

“你想解剖高桥先生吗?”冢本这次的口气混杂了一些开玩笑的意味。

河原崎觉得自己快要尖叫出声了。

车子驶出了环线,弯过几条小路,正在前往泉岳的途中,周围都是山脉,这是一条视野良好的缓坡路。

冢本踩下刹车,车子大力地往前震了一下,两人的身体被安全带绷住。

“怎......怎么了?”

“等我一下。”驾驶座上的冢本一脸严肃,他挂上倒档,将车子停在路边,熄掉引擎下了车。

河原崎也急着想下车,不过他忘了解开安全带,身体被卡住,接下来又忘了打开门锁,一头撞上车门,总之做什么都不顺。

一下车,有风吹在身上,虽然有些寒意,但也蛮舒服的。

冢本好像打开了后备箱,从里头拿出铲子,并戴上橡胶手套。“你看,那里有只狐狸。”

他用铲子指着行进方向的车道说着。河原崎刚刚并没有注意,不过的确有只小动物横卧在地,可能真的是狐狸,大概被车撞到了。

冢本笑了一下,“那可不是我撞的。”

他铲起血肉模糊的尸体,铲子划过柏油路面时发出摩擦声。他暂时将尸体放在车道旁边的地面上,那动作就像将蛋卷移到盘子上,非常轻柔。

冢本非常熟练地开挖,等挖到一定深度,就将狐狸尸体放入,再将土拨回。

河原崎指着铲子问道:“你总是带着它四处走吗?”

“我们任意在地面上铺柏油,也随意开着以汽油为能源的交通工具四处横冲直撞,不是吗?与人类任性无关的狐狸或猫却被碾毙,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蛮横。所以,我希望至少可以尊重一下像这样死在坚硬柏油路上的动物。”

冢本将铲子放回后备箱。

河原崎出神地盯着冢本的一连串作业,他的姿态似乎和在雨中从河里捡起猫的高桥重叠了。

那时侯的高桥,就连背上的烧伤都显得无比美丽,当他盯着广濑川的滚滚浊流时,究竟在想什么?是使命感?是关于自己的存在?还是哀怜没被任何人看见,独自从十七楼跳下去的没出息男人?亦或是在担心失去目标的彷徨年轻人?

“冢本先生。”

“什么事?”

“我很感动。”河原崎呢喃着。

冢本露出轻快的笑容,对于河原崎的话置之不理。

敞篷车开始加速,快速地前进。

河原崎在副驾驶座上反复地说,“冢本先生的铲子让我好感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

车子停在了泉岳的停车场。因为登山季节已经结束,偌大的停车场空荡荡的,只停着两辆大型越野车。

两人下车。“我好久没来泉岳了,上次来的时候是小学的远足。”

“你知道这里有多高吗?”锁上车门,挺直了身板的冢本指着山的方向问河原崎。

“估计不出来啊。”

“比二十层楼的大厦还要高。”

“咦?”听到冢本的话,河原崎小声地叫了出来,他想起了父亲跳楼的那栋大厦。砖红色墙壁,螺旋状逃生梯,从上面可以眺望无机质的水泥地面。父亲顺着螺旋状的逃生梯往上爬,然后跳了下去。

“怎么了?”

“没事,”河原崎摇摇头,只是回答,“这么说来,比十七楼还高呢。”

“是啊,比二十楼都高。”

因为登山步道已经封锁,两人就直接爬上斜坡。到了十二月,这道斜坡就会变成滑雪场,不过现在杂草丛生。这里也有缆车,但是在滑雪季之前也是停止运行的。

两人花了十五分钟走到缆车的终点站,然后并排席地而坐。由于斜坡很陡,所以两人不停地喘气。“视野真好,很爽快吧。”

河原崎发觉此刻很想写生。

“你看这个。”河原崎以为冢本一定是叫他看眼前的风景,结果不是。冢本递了张纸片到他面前,“这是彩票。”

河原崎没看到过这样的彩票,上面写满了他看不懂的文字,不是日文。因为罗列着数字,他好不容易才弄懂这是一张彩票。

“这,这张彩票怎么了?”

“高桥先生啊,猜中了这张彩票。这是在香港发行的彩票,信徒照他说的号码买的。因为他是天才,这种小事易如反掌。”一直都很冷静的冢本只有在这时候拔尖了声音,“你知道中了多少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因为对方特地问了,河原崎知道应该是一笔相当巨额的奖金,但是他不知道该讲多少对方才会高兴,说低了好像在嘲笑冢本,说高了冢本可能也会不高兴。

“很多呢。”冢本露齿一笑,然后将彩票收进口袋。

“很多......吗?”

“是啊,”冢本答道,“因为他是神。”

“我要解剖高桥先生。”冢本突然说道,眺望着山下的仙台市区。一直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河原崎又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是......是开玩笑的吧。”

“高桥先生会被杀。”

“咦,什么意思?”

“高桥先生会死,再那之后应该会被解剖。不论你帮不帮忙,他都会被杀。”

河原崎说不出话来了。

“被谁?”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他会被谁杀?”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干部,这是干部会议一致通过的决定。”

河原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一定不敢相信吧。”冢本继续说道,“高桥先生最近变了很多,算了,这些话还是不要告诉你为好。”

“请......请告诉我。”

冢本犹豫了一下,这期间还偷看了河原崎好几次,然后吐了口气说,“他失去了温柔。”他的表情就像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似的。

“温柔......吗?”

“所谓温柔,汉字不就是人字边再加上憂吗?那一定是‘理解他人痛苦’的意思,所以才说是温柔啊。总而言之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就是想像力啊。”冢本神色复杂,又像是撇着嘴在生气。“高桥先生失去了想像力,就像是碳酸很自然地从打开的可口可乐中流失一样。”

“是......是这样吗?”

“他的天赋虽然没有变,但是少了温柔。这样一来,不过就是普通的野心分子罢了。”

河原崎大感意外,也无法相信。大众媒体骚动到那种地步,“高桥”任旧顽固地不肯露面,这样的他看起来和野心根本不沾边。

冢本继续举出几个例子——“高桥”会以冷酷无情的口吻嘲笑自杀者,看到被碾死的野狗就像看到脏东西似的说挡路等等。

冢本不停地小声说着,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似的。河原崎虽然想开口说那是不可能的,却发不出声音。他曾经见过在深夜为了救猫跳进河中的“高桥”。

那究竟是什么?

在路灯之下,就连背上的伤痕都如此美丽的“高桥”,他抱着猫的模样除了温柔别无其他。他的体型并不魁梧,那时侯却像个温柔的巨人。

然而,他现在却成了就算撞到狗,也只会咂嘴说“真讨厌”的人。

“他失去了温柔。”冢本断然说道。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什么?”

“今天晚上高桥先生会被杀。”

河原崎无法理解冢本连珠炮似的一连串话语。

“再那之后,我和你必须一起调查神的构造。”

“为......为什么?”

“神死了,继承他的神奇能力的秘密就像是一种义务。”

“义务?”

“换句话说就是使命。”

使命,指名,姓名这几个连冷笑话都称不上的字眼,在河原崎脑海中浮现继而消失。他想起喜欢讲冷笑话的父亲。父亲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十一年来老老实实经营补习班,却被突如其来的大型连锁补习班吃掉。河原崎觉得一脸没用地说“真想去看山”的父亲一点都靠不住。“看看岩手山吧。它大到让人发笑,就算一辈子拼命也赢不了那么大的山。”河原崎只觉得父亲是在逃避现实,令他厌恶。山又怎么样,这世上可没有岩手山救人这般轻松的事。

“我最近听说一件很有趣的事。”冢本看着山脚下的街道说,“关于游客被山贼杀害的事情。游客们虽然拼命抵抗,不过最后还是通通被杀。他们为了往后的游客着想,就写下山贼的弱点藏在某个秘密场所。所以之后的游客便托他们的福,即使遭到山贼的袭击,还是顺利地击退山贼,获得胜利。”

“这是完美结局吗?”

“不,并非如此。接下来换成山贼带了新同伴,最后还是杀光了游客。”

“那是悲剧啰?”

“你怎么看?我一开始也觉得是悲剧。只是呢,如果用别的角度来看,就完全不同了。”

“不一样吗?”

“游客是细菌,山贼是抗生素,只要把它们换成这种比喻而已。抗生素升级了,细菌随之被消灭。就是这么回事。”

“咦?”河原崎不禁拉高了声调。

“这么单纯的故事,不过是改变下轴心,就完全变样了。所谓的正义或邪恶,是会随着看法不同而完全颠倒的。”冢本抓了抓鼻头,“不论是持续恐怖活动的伊斯兰激进主义者,原住民与开拓者,或者益虫与害虫的区别,哪一个才是正当的,都会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改变。”

河原崎的脑袋一片茫然。

“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正不正确,但是我希望你最少可以了解这些。”身旁的冢本仍旧一直说着。

“你应该相信在讲台上演讲的天才,还是相信在你身边说着话的只有拿着铲子这点能耐的平凡人?该相信哪种人,也许这也是相类似的问题。”

河原崎听着这些话。他拿起大红帽重新戴好。

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的帽子,他想。他不禁觉得父亲根本没死,还戴着那顶折过帽檐的帽子在某处活着。

京子放下喝了一口的咖啡杯,忍着不说“真够难喝。”

味道寡淡,香气也不怎么样,她不知道这种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排队。她对于自己竟然被队伍吸引,跟着排了三十分钟,也略微感到一股怒意。总之,自己不过是被“首次在仙台开幕的连锁店”这样的话题鼓动了而已。

店家四处发送庆祝开幕的半价优惠券。京子也用了,她不禁怀疑咖啡味道也淡了一半。

她看着在收银台前面排队的客人,心想根本不需要把那些一身邋遢的人或是穷学生当成客人。

京子很想立刻起身走出去,从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解放。但是她又不甘心。只要走出去,一定会让某个在人龙中等位子的蠢蛋捡到现成,所以一直慢腾腾地喝着咖啡。

京子把手伸进放在邻座的包里,掏出一把钥匙,那是一把车站内投币式寄物柜的小钥匙。

一想到这把钥匙价值三十万日元,京子的表情不由得扭曲。她不知道目前的行情到底是多少,只是汇入对方所要求的金额而已。

出售手枪。

京子听过网络上贩卖各式各样的非法物品,但她不知道真有这样的网页。

一开始是从某个患者那里听来的。

那是京子诊所里的一名四十岁女性患者。她从不与任何人正眼相对,只要别人说了什么,她立刻回嘴,“我要枪毙你”,“我要开枪杀了你”。

“你要枪毙谁?”听到京子这么问,她眨了好几次眼之后回答,“我啊,最讨厌政治家了。”接着便开始以五十音的顺序念出众议员的名字。她一边扳着手指一边念叨着,什么某党的某某一天到晚上酒家,另一党的某某明明满头白发却被说成新进的年轻议员。她举出各种理由,最后加上一句“因为上述理由,所以应该枪毙。”

京子一气听完了女子所有的告发,一来觉得阻止她说话很麻烦,二来是听她说这些也蛮愉快的。“那么参议员无所谓吗?”女子听到京子这么问,一脸困扰地说:“那我今天晚上去把参议员的名字背起来。”

“不过,手枪那种东西没那么容易到手吧。”听到京子这么问,她露出了美丽的笑容。

“医生,其实呢。我已经买到了,那我就特别告诉您吧。”她突然优雅地说道,然后开始在桌上的便条纸上写字。

便条纸上写的是某个网址。

京子带着好奇心,试着在那天晚上上了网。屏幕上出现了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的朴素画面,灰色背景衬着毫无装饰的黑色文字。京子按照患者告诉她的方式,在一个个页面中移动,等到她找到那个漂亮的网站时,已经花了一个小时。在页面的上方写着“出售手枪”。

京子半信半疑,不过还是试着用免费信箱寄了一封发信者不明,内容只写着“多少钱”的信,当天就收到了回信。京子不由得对自己竟会做出如此轻率,不假思索的行动感到惊讶。

对方似乎住在市中心,不过如果是全国主要都市,可以直接寄送。京子不知道对方是特地花钱来仙台,还是在各地有合作伙伴或运送渠道。不过对方表示,如果在仙台的话,也可以将手枪寄在投币式寄物柜。

那好,就那样吧!于是京子就付了钱。不过那应该是人头账户吧,就连对方的邮件地址再那之后也立刻失效了。

大约在一星期前,对方寄来了寄物柜的钥匙。现在有很多代为取件的业者,京子也利用其中一家帮她拿了钥匙。除了钥匙,还有一张写着车站内寄物柜号码的便条纸。

京子没有立刻去拿。随便拿着钥匙出去,万一被寄物柜附近待命的人以数码相机拍下,还被记在顾客名单中就麻烦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虽然这样就要缴纳寄物柜的延期滞纳金,不过只要想到一开始就付出的金额,这点滞纳金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然而,今天无论如何都需要手枪。手枪是解决那个傲慢女人的最佳工具,因为它恰好能显示谁占上风。能在被枪指着的人和拿枪的人之间清楚地划出立场优劣关系的界限。手枪一定就是这种工具。

京子在店里坐了一个小时,故意连餐具都没收拾就走出了咖啡店。

正如青山所说,车站前站着一个白人女孩,她也的确拿着类似塑料牌的东西。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对方确实是个美女,留着一头非常适合她的长直发。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一年猥琐地靠近白人女孩,不知说什么跟她搭讪。

“真是活该。”京子低头窃笑。

京子一走近,那女孩便开口问,“可以请你写下喜欢的日文吗?”京子本来想吐她口水之后离开,不过临时改变了想法。

她像变魔术一样,在白纸上写上“心”,并忍着不笑出来。

“心吗?”白人女孩眯起双眼。

“我随便写的。”京子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了一会儿,她感到下腹部有点疼痛,刚刚才上过洗手间,还是有残尿的感觉。“又来了。”他垮下脸。

不知道是压力大还是天生体质冷,或是做/爱方式不对,京子每年都会碰上一次膀胱炎。一有残尿感和腹痛,她就马上知道了。

严重的话她会上医院,如果症状轻微,她会一口气喝光一升水,然后每个小时持续喝茶水,果汁之类的饮料,再补充睡眠。

这样做大多能治好。不过有朋友警告过她,这并不是治疗膀胱炎的方法,你就是因为这么做,才会不断地复发。听到对方这么说,京子根本不予理会,只回了一句,“我的身体由我自己来管。”

忍着尿意会让症状恶化,京子快步走进车站内。

这时候,手机响起。“搞什么啊!”她一边念着一边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无号码。如果是平常的话,京子绝对不接没有显示来电号码的电话,不过此刻她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

“喂。”彼端传来沉着的男声。

“什么?”

“我想当心理咨询师。”话筒那端传来不久前才听过的声音。

“你是早上打来过的那个人吧。”

“是的,我早上打过,我知道给你造成困扰,但我想要改变想法,重新来过。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很棒吗?改变想法,重新来过。”

“是啊,非常适合你呢。那你下次来我诊所吧,到时候好好谈谈。”

京子一口气讲完就挂掉了电话,忍着大吼“别再打来了”的冲动。那男人真是够厚脸皮的,不止打家里的电话,连手机也打。

咦?手机?京子一下子呆住。

那男人怎么连我的手机号码都知道?

如果是家庭兼诊所的电话那还情有可原,电话簿与网络上都查得到,所以接到恶作剧电话或有点奇怪的电话也没什么稀奇。但是手机就不一样了,我并每有公开过这个号码,对方到底是怎么查到的?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只要跟认识我的熟人打听就行了,但究竟是从谁那里问到的?

身体在摇晃,过了很久京子才发现自己被撞倒了,大概是因为毫无防备地站着,所以她双膝跪在地上,手提包也掉了。

车站的清洁工抱着空纸箱,大声地向她道歉,“非常对不起。”接着慌张地放下手里的纸箱,打算捡起京子的手提包。

“不要碰。”京子重新站好,小声地说道。用碰过纸箱的手去摸Gucci手提包?!这人脑筋有毛病啊?

京子像是抢夺般地捡起手提包。清洁工是个一脸靠不住的男人,不停地低头道歉。

她无言地转身就走,立刻走向洗手间。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非得碰上这些倒霉事?

京子一肚子火却又无可奈何。那个莫名其妙,想当心理咨询师的男人干吗打电话给我?搬箱子的人为什么要撞我?

走进洗手间,在马桶上坐下之后,她还是气得不得了。

尿完之后,疼痛感就消失了,不过还有些许残尿感,令京子有膀胱炎再度发作的不详预感。

她看着镜子重新补妆。一看到自己的脸孔,就想起了青山的妻子。“全都是她害的。”她自言自语。要不是非得杀了她,自己也没必要买枪,更不会因为要来车站拿枪,被那个男人撞倒。

全都是她害的。京子翻了一下手提包,“啊”地大叫了一声。隔壁的老妇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寄物柜的钥匙不见了,掉了,全都是她害的。

丰田眼前有一只狗。

那不是干净的家犬,经历了反复的风雨泥泞,它的毛色已变灰,就像纯结的少年被世上的辛酸,痛苦蹂躏弄脏一样。

丰田有种亲切感,甚至觉得那只狗就是自己。

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不就和那只狗一样了吗?不,不对,我在年轻时也曾经受到重视,饮料罐的设计不也获得了一定的好评吗?是我提出了在罐装咖啡包装上贴上纯白标签的点子,再加上具有画龙点睛之效的深褐色线条的做法业大获好评。然而,随着年轻一辈的发言权越来越强,指名自己的工作逐渐减少,变得只剩下打杂或助理的工作。在所谓技术顾问这种有名无实的位置上,根本无法提出什么像样的意见,技巧日渐生疏。被公司开除时,甚至还被说“你的设计什么根本都只是模仿而已”。

以前倍受疼爱,现在却浑身泥泞,是啊,我果然跟那只狗一样。他仔细一看,狗的脖子上还系着项圈,以前曾被某个家庭饲养,后来被抛弃了吗?或许家犬也有裁员制度,所以才会被丢弃。

他沿着仙台车站一楼的通道,往北边走了十来米。头顶上延伸着的人行天桥,遮盖了天空。老狗在车站大楼的入口边上将身子缩成一团。

丰田看了狗一眼,本来打算就这么走过去。因为他害怕一直盯着狗看,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发现有个奇怪的女人站在狗旁边,不停地自言自语。

因为有些在意,丰田也靠了过去。

老狗缩着身子,舔着前爪。

“一块一块的,”女人这么说着,“我要把你剪成一块一块的。”

丰田涌起一股讨厌的预感,这女人有问题。对方大约三十来岁,看起来并不年轻,却也不显老。她穿着紧身裤和蓝色毛衣,头发毫无光泽,明明没烫发,发尾却翘得乱七八糟。

女人的手在手提包里摸索,拿出来的是一把剪刀。丰田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害怕的反应。女人拿出的剪刀是那种可以轻易剪开布料或纸箱的危险款式,她咔嚓咔嚓地挥动着。

“你想对那只狗干什么?”丰田不知不觉地介入两者之间。

那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常,眼神涣散,皮肤也很差,她应该没有判断事情的能力。丰田不禁开始涌起一股自己是否介入了麻烦的不安。狗倒是一脸事不关己地将头搁在前脚上。

“不......不要拿剪刀吓别人的狗。”丰田顺口说道。

“别人的狗?这是你养的吗?”

“是我的狗。”

“别开玩笑了,这是流浪狗,以前就在这附近晃来晃去了。”

女人手上的剪刀不停地发出咔嚓咔嚓声,令人非常不快,发出咔嚓咔嚓声响的剪刀简直就是“裁员(砍头)”的最佳道具。

“在这附近晃来晃去就是流浪狗?那你也是啊。这是我的狗,我有证据。”

一鼓作气地说完后,丰田就后悔了。他从上班族时代就是这样,总是不瞻前顾后就开口说话,一边担心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却又说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内容,最后总是被周围的人看不起。他总是这样。

女人似乎很愉快地咧开口红脱落的嘴唇笑了,“证据?是什么?”

“它......它很黏我。”丰田有点自暴自弃的这么说。

“你是白痴吗?”女人拔尖了声音。

“不说这个,你拿着剪刀又想干吗?”丰田终于指责了这件事。女人一脸的不情愿,盯着自己的手侧着头说:“什么干吗?就剪刀啊,当然是要剪东西。”边说还边跺脚,“身体会变成一块一块的。”

丰田后悔自己招惹了麻烦的女人,在就职活动中软弱无力的中年男人,本来就不该管闲事。

“你知道吗?”女人大叫,“人的身体会变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再黏起来。一块一块的,再黏起来呢。”

女人的话语听起来奇妙至极,就像是

诅咒,是想传达什么吗?“一块一块”和“黏起来”是什么隐喻呢?

正当丰田以为女人陷入歇斯底里时,她又小声地自言自语:“像我这样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吗?”

“对!没错,因为你很恶劣。”丰田指着对方说。

“一定还有人会变成这样的。”女人的话听来就像个预言者,阴沉,毫无抑扬顿挫,斩钉截铁地说道,“在这个城市里,存在着这样的恐怖。身体会变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再黏起来。大家都会变成这样。”

丰田不禁思考起最近蔚成话题的仙台市分尸案。

说不定眼前这个语无伦次的女人就是犯人,但是丰田不觉得她那把剪刀可以切割尸体。

现在不是和可怕的女人搅和的时候,丰田决定离开这里。就算失业男人闲到发慌,也没必要卷入疯狂剪刀女的人生。

只是他很在意那只狗。那女人满嘴“一块一块”,“黏起来”的话,手上又拿着剪刀,搞不好迟早会对那只肮脏的老狗下手,想到这里,丰田就觉得不安。

这不是不可能,世上尽是一些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自己太过信任终身聘雇制,也相信自己对公司有所贡献,自信绝对不会成为裁员的对象。虽然可能性不见得是零,但他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这就是他犯下的错误。可能性这种东西只要不是零,但他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这就是他犯下的错误。可能性这种东西只要不是零,就意味着事情可能会发生。

说不定哪天,这个脑袋有问题的女人就会杀了那只狗,就算他人嗤之以鼻,还是有可能的。

一思及此,一股使命感突然从天而降。

丰田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随意地朝着狗拍了拍自己的右大腿,叫道,“来这里。”

丰田仿佛听见女人嘲笑他的声音,这是在干什么啊。实际上,或许再过几秒钟就会听到了。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直到刚才还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的老狗,听到丰田的声音,居然抬起头,还站起来走向他。

一脸惊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丰田本人,老狗走近丰田的右走边坐下,抬头望着他。

“你......你看,就是这样。”丰田战战兢兢地说道,然后继续朝着车站走去,流浪狗跟在他身后。

背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

这下子可多了不必要的行李啊,丰田不禁感到有些犯难。

他从数分钟前就已经停止思考。对于连续四十次再职面试失败感到郁闷不已的自己,居然还带着一只狗,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意外的是,带狗进入车站,居然没有被驱赶。

四周投来奇怪的目光,不过并没有人高声要他“滚出去”,也没有店员指着他说“没用的男人带着一只脏兮兮的狗”。此外,既没有带着轻蔑眼神走过来说“不好意思......”的站员,也没有无聊地围上来说“老头子,你居然敢带脏狗走进我们车站啊?”的年轻人。

所有人都只是一脸讶异,并没有人指责,提醒或警告丰田。

那只狗是杂种的小型犬,看起来很像柴犬,身上的短毛脏兮兮的。

它的外表很脏,但没有脏到一走就会在地面上留下脚印的地步,它抬头挺胸地在人群中穿梭。

因为老狗老实地跟着丰田,让他不由地错觉自己从以前就养这只狗了。狗并没有黏着丰田不放,然而明明没有牵绳,却还是一直跟在他脚边。

老狗也没有要逃走的样子。丰田试探性地在特产店停下脚步时,老狗往前走几步,但马上就回头看他,接着一脸厌烦地走近。大概是年纪大了,动作很慢。

年过四十的单身男子找工作已经很困难了,现在还加上这只肮脏的老狗跟着,真是令人绝望的状况。如果有公司要录用他,除非是人事负责人爱狗爱到不行,一看到带狗去面试的丰田就兴奋地冲过来来问他,“你也喜欢狗吗?”不然就是那家公司的经营者自己是只狗。

突然,老狗转了方向,“喂,过来啊。”虽然狗不会讲话,但是丰田觉得它好像就是这么说的。狗本来应该要笔直地往前走,却突然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走向出口。它的鼻子紧贴着地面,放低身子前进,好像要找出印象中的气味。

地上掉落着一把寄物柜的钥匙。

在通往一楼并排的下行电动扶梯一带,在一家串丸子店的后面,有一把绑着黄色号码牌的钥匙掉在地上。

丰田把它捡了起来,狗也没有生气。丰田凑近仔细一瞧,确实是寄物柜钥匙,继而把它放进了口袋。他确认一下周遭,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于是他立刻前往三楼,因为记得那附近有寄物柜。他没搭电动扶梯,他不认为狗会搭电梯。

捡到的是车站大楼三楼连接口的寄物柜钥匙,不只形状吻合,最重要的是自己手上拿着的“38”号对应的寄物柜上并没有钥匙。

丰田一点也不犹豫,也没有罪恶感,他也不期待寄物柜内会有大笔现金。

每天都过得郁郁寡欢的他,不知不觉开始渴望一些轻松的刺激了。他需要无责任,简单的方法来转换心情,而拿着捡来的钥匙打开寄物柜,正是方法之一。

在投币式寄物柜中,或许会有某家公司老板的公文包,而其中说不定装着广告设计的征人启事。丰田这样想着,没错,可能会发生的几率并不是零。

“今天的面试结果就是这样。”丰田一边走一边对老狗说道,“不论是谁都会这么想。谁都认为今天这家公司一定会录用我,不录用的可能性是零。职业介绍所的负责人自不必说,面试负责人一定也都这么想。”

虽然老狗丝毫没兴趣,但仅仅是身边有个可以讲话的对象,也让丰田有一种得救的感觉。

“38”号柜有着延期滞纳金的标记。虽然大部分的寄物柜都会标明,过了三天之后会将里面的东西移往他处保管,不过这一带的寄物柜并没有这条注意事项。

这时候,丰田才开始烦恼了。虽然对于用捡到的钥匙打开寄物柜一事毫不心虚,但是他不由得怀疑起失业的自己,特地从荷包里拿钱出来去打开别人的寄物柜这件事到底有何意义。

他低头看着老狗,对上了它的目光。“这或许是一种测试。”他对它说道。因为滞纳金这点事儿就放弃的人,是得不到任何东西的。“你不觉得吗?”

老狗点点头,看起来好像是肯定丰田的说法。他感到非常雀跃,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得到他人的同意了。

丰田下定决心,从皮夹里抽出千元钞票,走到商店兑换了十个百元硬币。

打开寄物柜的瞬间,良心上感觉有点过意不去,但是丰田选择不予理会。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用普通包装纸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里头有个塑料袋,装着更小的包裹。东西虽小,却颇有重量,这时候就应该感到不对劲了。

然而丰田一点都不在意,一边哼歌一边打开袋子,剥掉了包装纸。当时的他或许期待的是塑料袋里装着票据,甚至是机密的招募要点。

不过他的期待落空了,干脆朝着料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之后,他不由得佩服自己居然没有当场尖叫。

那是手枪,包装纸里是一把冷酷的手枪。

在意识到手枪前,冷汗先冒了出来。他试着用中指戳了好几次,小塑料袋里装了几十粒子弹。

他只是稍微呆站了一会儿,脚边的狗迈出脚步之后,丰田也跟着迈开了步子。他呆住了,手枪还在自己手里。

现实感瞬间消失了,他慎重地抱着塑料袋,精神恍惚地冲下楼梯。他用混乱的脑袋拼命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丰田只在电视和电影中见过手枪。脑中浮现越战电影中遭俘虏的男人,太阳穴被手枪指着,玩俄罗斯轮盘游戏的画面。手枪应该是与自己人生完全无缘的东西。

他发呆了几十分钟。不过等到冷静下来,也只花了不到一个钟头。也许人在碰到除了“恋爱”,“生死”之外的意外状况,大概只需要这样的时间就能接受了。

他走向伊达政宗铜像边上的出口。

站员跑了过来。丰田慌张地将塑料袋塞进公文包,担心是不是被发现了。带着狗的阴沉男人,紧握手枪在路上走着,可能很引人注目。他不禁担心,失业的中年男子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谁会相信我只是捡到钥匙而已?就算老实承认自己深信只要打开寄物柜,里面就有公司的录取通知,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一堆借口就这样在脑中浮现又消失了。

“不好意思,麻烦您替狗上牵绳,或是不要带进站内。”站员大概碰到了什么讨厌的事情,双眼充血地对丰田说道。

丰田满脸通红地紧盯着地面,快步走出车站,老狗紧随其后。

带着狗和手枪的失业男人到底能做什么?他感到一阵无力。没有工作,却有狗和手枪,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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