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娘的时候,她站在一潭泉水边上,头发软软地散在她脚边,无法估计的长,可能比我的头发都还长,一头白色的独角兽站在她的身旁,樱花一片一片飞进她的头发里面,水光映在她脸上。

我轻轻地喊,娘。

母后转过身来,然后看到了我,看到了她身着凰琊幻袍头发飞扬的儿子,幻雪帝国现在的王。

然后她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而显得恐怖,她身子向后晃了晃,手上采集的樱花花瓣纷纷散落。她只是一直摇头,然后对我说,你快回去,快回去……

娘,你不想让我来看你吗?娘,我想你了,我在刃雪城里好寂寞,你过得还好吗?

母后还是摇头,只是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我刚想走过去,但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微,只是一些雪在脚下碎裂的声音,但是我还是听到了,母后也听到了。还没等我回过头去,母后已经扣起拇指和无名指,指了指泉水,又将手指向我,我还没看清楚就被一股从泉中飞出来的水流包围了,然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在昏迷前的很短的瞬间,我听到了出现在我身后的那个人的声音,是莲姬。

刚刚是谁在这儿?莲姬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如同冰凌一样尖锐而寒冷。

没有人,我在看樱花凋落。

那你为什么使用潋水咒?

我的行动没必要向你汇报,我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你使用水杀术,你信吗?

在我面前你用水杀术,你不想想在幻雪神山里面你算老几。

然后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寒冷侵入骨髓,迅速上行到脑中,然后我失去了知觉。我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娘泪流满面,樱花残酷地飘零,如同释死时的那个冬天。

雪雾森林永远是温暖的,阳光如碎汞满地奔跑,野花绚烂得无边无际。我醒来的时候睡在婆婆的屋子里面,火炉散发温暖的木柴香味,婆婆坐在我的床边,笑容安详而淡定。在门口,星旧背光而站,门外明亮的光线将他的剪影勾勒得格外清晰。我看到了他手上的落星杖。我知道那是婆婆占星时的巫术杖。

婆婆,您的手杖……

王,我已经把落星杖送给星旧了,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幻雪帝国最好的占星师了,我已经老了。婆婆抚摩着我的头发温和地说。

那么最好的占星师是不是有权利说想说的话呢?星旧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婆婆。他的表情冷酷而生硬,如同祭星台上冰冷的玄武岩。我从来没想过星旧会用那种表情对婆婆说话。

不能。有我在你就不能。婆婆的语气更冷,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严肃的样子,我甚至看到了她手指的曲动,很明显,她已经在暗中积蓄幻术能量了。风从门口汹涌地闯进来,灌满星旧的占星袍,而婆婆的发钗也跌落下来,银色的长发飞扬纠缠在风里面,我感到令人眩晕的杀气。

于是我小心地走到他们中间,以便及时阻止他们之间的争斗。

婆婆,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一切?我是幻雪帝国的王,我有权利知道的。

你知道了不会幸福,肯定会被毁灭掉的。

难道你觉得他被毁灭得还不够吗?他一辈子都会这么孤单寂寞下去,刃雪城里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与生活在一个坟墓里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您也死了,那他要怎么活下去?以前就是因为很多事情我不敢讲,所以总是模糊地去暗示王,可是结果呢?他杀死了自己最爱最疼的弟弟。婆婆,还不够吗?

星旧,你不告诉他他只是寂寞地活下去,但是你告诉了他他就不会再有生活了。

婆婆,难道渊祭真的那么可怕吗?

对,没见过她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一个人可以可怕到那种程度。

我听见了他们的每一个字可是依然不明白,于是我转头问星旧渊祭是谁。

渊祭她是……

住口!你再说一个字我会让你的存在变为幻雪帝国的曾经!婆婆举起了左手,手指上已经开始有细小的风雪围绕着指尖飞旋。

我看见婆婆的脸突然变成苍蓝色,我知道这样下去星旧必死无疑,我突然站到婆婆前面,撑开屏障保护星旧,我对婆婆说,婆婆,你的幻术比不过我的,我不想对你动手。而且我也不会对你动手,只要你不伤害星旧。

婆婆看了我很久,我看到她眼中四射的光芒。我似乎看见了婆婆年轻时叱咤风云的样子,但在一瞬间,婆婆眼中的光芒突然暗淡下去,我看到她的面容说不出的苍老。

我突然心疼了,我觉得自己很过分。站在我面前的是把我一手带大的婆婆,那个心疼我胜过全世界的婆婆。

婆婆低下头,低低地说,对,我的幻术是比不过你的,卡索,我知道你是不会对我用幻术的……

当婆婆说到“用”字的时候她突然闪电般的出手,然后手指沿着我的手背划上我整条手臂,我的整个左手被坚固的寒冰冻住,完全丧失能力,然后我看见对面星旧被婆婆在三招内控制住了,星旧笔直地倒下去如同一棵倒下的树。

婆婆的确是刃雪城中最好的幻术师。

当婆婆倒下来坐在地板上的时候,她很明显地老了,她说,卡索,我还是败给你了。我以为自己的幻术比你强,卡索,你真的长大了。

我望着婆婆没有说话。从释的头发长到我身上的那天开始,我就学会了火族的魔法。当婆婆制住我的左手的时候她完全没有防备我的右手,于是我用火族最简单的魔法就击败了她。

婆婆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着我和星旧,她说,也许是天意吧,星旧,如果你想说你就说吧。婆婆的皱纹里面流过闪亮的痕迹,我低着头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星旧走过来对我说,王,你见到你的母后了吧。

见到了。

那她用的幻术你见过吗?

我突然想起,母后使用的幻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连听说都没有。我不知道母后怎么可以直接操纵液态的水,那是违背幻术法典的,我从小学习的幻术都必须将水冻成冰雪霜才能操纵的。

那个幻术是潋水咒,比幻影移形更强大。幻影移形只能自己行动,但潋水咒却可以通过操纵水而移动任何东西。

那幻术法典上为什么没有记载?

幻术法典?那只是幻雪帝国最老的国王对后世所开的玩笑。

星旧走出屋子,站在空旷的草地上,仰望苍蓝色的天空,占星袍被吹得如同一面飒飒作响的旗帜。

其实刃雪城只是幻雪帝国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在这个城内,巫师、剑士、占星师安静而幸福的生活,草长莺飞,日月轮回,草木枯容。这是个理想的世界,没有人会因为灵力比别人强大而侵犯别人,弱肉强食在这个城中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刃雪城中的王不是灵力最强的人。在我成为一个占星师的那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告诉我,她一直觉得这个冰族的世界不稳定,有什么东西掩埋在和平的背景下面,热闹的街市,幸福的人群,坚固的人伦,繁华的盛世,一切似乎都是水中的倒影,一晃倾城。我从来不怀疑那个人所说的一切,从来不会。

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刃雪城中最年轻但是却最伟大的占星师吗?

不知道,是天赋吗?

不全是,从小我和那个人就是灵力高强的孩子,我们一直想占破刃雪城的秘密,所以我频繁地出没祭星台,可是依旧占不破,可是一天一天,我的占星能力日渐增强最终超越了刃雪城里所有的人。直到一个月前婆婆将落星杖交给我,于是我参透了杂乱的星象。

一个月前?

对,王,你已经昏迷一个月了。

婆婆的叹息从火炉旁传过来,我看到火光跳跃在她的脸上。她说,我没想到你的灵力已经强到可以参破这个幻雪帝国最大的秘密,所以才敢把落星杖交给你,也许这是天意吧。不过星旧,我还是不明白,你的灵力不可能会强到占破那个秘密的。

星旧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渐渐如雾般消散。

星旧,告诉我,刃雪城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隐约觉得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幻雪帝国的秘密就是:幻雪神山才是真正的幻雪帝国,刃雪城只不过是个水晶花园般的玩具宫殿。

那这与我的毁灭有什么关系?

让我来说吧,婆婆慢慢地站起来,望着我,我看到她苍老的面容格外心疼。

你觉得以前你娘的幻术强大吗?

大概和梨落差不多吧。

那现在呢?

刃雪城里除了你和我也许就再没人可以胜过她。

那就对了。

婆婆,你这样说我越听越不明白。

星旧说,那我给你一个梦境吧,我不是这个梦境的制造者,我的灵力没有强到可以制作如此逼真的梦境,就像婆婆曾经给你的释的那个梦境一样。这个梦境是你娘给你的。

我走进我娘的梦境,如星旧所说的一样,梦境逼真得无以复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娘居然拥有了超越星旧的释梦能力,在梦中,我娘对我说话,我伸出手,居然可以摸到我娘的脸,尽管我知道那是幻觉,可是我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泪流满面了。

我抬起头,太阳在地平线的上面,惶惶然惶惶然地,沉下去。

暮色四合。

卡索,我终于看到了你穿上凰琊幻术袍的样子,英俊空灵如同你曾经的父皇,当你站在刃雪城高高的城墙上时,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注定还是要离开你,我走得很放心尽管很不舍,我知道你长大了。可是当我走进幻雪神山的时候,我突然极度地害怕,我从来没想过幻雪帝国居然有这样的秘密。我本来以为你的灵力已经强大到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可是当我进入幻雪神山的时候,我发现里面的宫女都可能和你的灵力不相上下。

而且幻雪神山中有样东西和你必然会有联系,那就是隐莲。

幻雪神山的统治者叫渊祭,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只是每个人进入幻雪神山的时候,渊祭都会派她的宫女送来隐莲汤,喝掉之后,每个人的灵力增加五倍。

而且,隐莲最大的作用是可以复生。我害怕你知道。因为我知道如果可以使樱空释和梨落复生,你是可以放弃整个世界的。我叫婆婆不要告诉你这个秘密,可是我最终还是在幻雪神山里面看见了你,那天我好难过,我仿佛看到你生命的尽头雪花满地。

卡索,我知道我是不能阻止你进入幻雪神山了,可是你一定要明白,这里的人每个都是灵力卓越者,比如莲姬,我在她手下过不了三十招。

卡索,我的孩子,请你快乐地活下去,你是我在世上惟一的牵挂了……

我还是决定了去幻雪神山,如同婆婆预料的一样,她对我说,其实从我知道事实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不能再阻止我了。

我对刃雪城中的大臣们宣布了我的决定,整个刃雪城大殿里没有人说话,寂静得如同坟墓。尽管他们每个人都觉得奇怪但是没人反对我,没有人会为了这种看上去很平常的事情反对他们的王,只有星旧没有说话,他站在下面,眼中大雪弥漫,他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平常的事件背后是如何的波涛汹涌。

我突然想起我告诉婆婆我要去神山的时候婆婆哀伤的表情。

我问她,婆婆,我怎么才能见到渊祭,怎么才能拿到隐莲?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不可能。婆婆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哀伤。

我走过去抱着婆婆,对她说,婆婆,我知道我的灵力要对抗渊祭是很可笑的,可是为了释和梨落还有岚裳,我愿意去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

我感到脖子上一阵滚烫,婆婆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流进我的凰琊幻袍。

当那些大臣散去之后,星旧依然站在下面,望着我,我对他说,星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

星旧说,那个世界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谁的灵力强谁就主宰一切。你不要以为幻雪神山很小,其实那是由无穷多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的,所有的世界在同一个时间中运转,错综复杂。比如你看见你娘的那个泉水边,那个水边的宫殿在水中的倒影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光线的反射,比如你看见一个没有出路的山谷,其实穿过山谷尽头的那片山崖,后面又是一个世界,甚至一朵樱花里面也可以包藏了一整个巨大的空间,而那朵樱花,就是那个世界的进口。王,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明白。星旧,我需要带什么东西去?

王,你需要带的不是东西,而是陪同你的人。一个人是绝对没有可能走到渊祭面前的。其实即使是很多人,要见到渊祭,也是要等待奇迹的。

我明白。

星旧走上来,从雪白色的长袍里拿出一卷羊皮纸,我摊开来,然后看到了星旧的字迹。

片风,风族精灵,善风系召唤术。

月神,冰族,从小屏弃白魔法,专攻黑魔法,善暗杀,进攻。

皇柝,巫医族,从小屏弃黑魔法,善疗伤,巫医族的王。

潮涯,巫乐族,善巫乐,继承上古神器无音琴,巫乐族的王。

辽溅,冰族,剑士,善进攻,原东方护法辽雀之子。

星旧,冰族,占星师。

望着手中的卷轴,我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星旧安排的这些人全部都是潜伏在刃雪城各个角落里的灵力超凡的人,但同时星旧也让我明白了渊祭的可怕。

我说,不行。

星旧说,王,这些人是刃雪城里最强的人了,虽然不全是冰族的人,但我可以用人头担保他们会对王绝对的忠心。

星旧,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不能和我一起进山。刃雪城里面不能没有人留下来帮我管,哪怕这只是一座玩具宫殿。

王,你不明白,如果没有占星师的话,你们连路都找不到,更何况北方护法那里没有占星师肯定过不了。

北方护法?

对,王,幻雪神山里和我们刃雪城中一样,也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护法。可是和我们四个护法全部都是武将不同,幻雪神山里面的四个护法分别司四种不同的力量。东方护法司战斗力,北方护法司占星,南方护法司巫乐,最厉害也最可怕的是西方护法,司暗杀。没有人见过西方护法,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甚至可能是个精灵,是个魔兽,或者一颗石头,一朵花。而且西方护法是除了渊祭以外惟一一个可以自由出入幻雪神山和刃雪城的人。在见到四个护法之前,你们会见到一个大祭司,名字叫封天。她的幻术,不会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的幻术低。

不行,还是不行。星旧,你必须留下来,你可以从星宿家族中重新找个占星师和我一起,你是我可以放心地将整个帝国交付的人。

王,你不明白,我已经是星宿家族中灵力最强的占星师了,没有人……

然后我看到星旧突然闭上了嘴,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游离而伤感。我看着他这个样子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星旧转过头去,他说,王,那我再回去问问我父皇。然后他离开了大殿。

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马上使用了幻术隐身幻影移形到他前面,然后我看到星旧银白色的头发垂落了几缕下来遮盖了他轮廓分明的面容,头发下面,两行清亮的泪水不断地流下来,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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