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安静的屋内,响起怀王恍惚的疑问声:“母妃,你为何这么做?”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些年在他眼里温柔体弱的母亲,是在装病。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担心苏后刁难她?

怕后宫其他妃嫔算计她?

可是父皇登基以来,只宠苏后一人,后宫妃嫔嫉恨的,也只有苏后,母妃何需如此委屈自己?

“我做着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你。”徐妃看着儿子,不疾不徐道:“留岸,你是你父皇的长子,未来的皇位,本就该属于你。”

怀王惊愕地看着徐妃,这个满是野心的母亲,在他眼里变得陌生起来。在他的记忆里,母妃是温柔的,她不会像郑兰音那般逼着四弟读书,也不会像吕昭仪那样,让二弟让着其他兄弟,甚至也从不在他跟前提及长子,储君之类的话。

“现在苏氏已经被册封为皇后,我就算是长子,又有什么用。”怀王认了命:“母妃,以后……不要再委屈自己。是药三分毒,就算没病,常喝这些苦药,对你身体也不好。”

“我若不体弱多病,陛下怎么会放过我?”徐妃掀开被子,走到桌边坐下,冷笑一声:“你父皇是个极其擅长隐忍的男人,当年诸王夺位,他不过略施计谋,便在潜邸隐忍不出,最后夺得大统……”

“父皇明明是被其他皇子陷害,才被软禁在王府整整两年。”虎落平阳被犬欺,被软禁的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几乎不愿意再回忆。

“可偏偏就是他这个被圈禁的皇子,最后登基为帝了。”徐妃看着懵懂无知的儿子:“为何偏偏是他?”

“父皇乃天命所归,才德兼备,比所有皇子都优秀。”怀王更加不能理解徐妃的话了:“这不是应该的么?”

“京城里哪有那么多应该。”徐妃挑眉:“你这般蠢笨的性子,日后如何去拉拢朝臣?”

怀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曾经我也以为,你父皇是个温和仁德的性子,知道有一天,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徐妃陷入过往的回忆中:“在他的眼里,我与路边的花草树木没有丝毫差别,他虽没有杀我,对我却没了情分。”

“母妃,你在说什么,父皇为什么要杀你?”他惊恐地看着徐妃,以为她病糊涂了,在说胡话:“儿子扶你到床上休息。”

“十六年前,英王的人找到我,要我偷出你父皇书房的一份名册。承诺只要我拿到名册,就护我们母子周全,把我们接出王府。”徐妃自嘲一笑:“人在走投无路时,容易失去理智,我答应了英王。”

怀王不敢置信地看着徐妃:“母妃,你在骗我对不对?”

心中那个温婉善良,对父皇痴心一片的母妃,怎么可能会做出卖王府的事?

当时整个王府上下,几十口人,若是母妃把名册交给其他人……

他哑着嗓子问:“后来呢?”

“后来英王败了,死在了金甲卫的刀下,不知道身上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宫里哪块地砖。”提及这段往事,徐妃心里有悔:“早知他会落得这般下场,我怎么都不会答应他。”

“你没有去偷名册?”怀王偷偷松了一口气。

“偷了。”徐妃垂下眼睑:“英王落败后,我把这份名册烧了。”

怀王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母妃在屋子里焚烧东西,眼睛通红,看起来十分难过。

“当年你跟我说,烧的是为父皇写的诗。”怀王颓然地坐在凳子上:“也是在骗我?”

他以为是母妃看到父皇与苏氏感情深厚,所以才难过得烧了写给父皇的东西,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情诗,只有事关王府生死的名册。

徐妃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我不知道你父皇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但是为了让他打消对我的怨恨,我只能日日扮病,尽量不让他注意到我。”

“可是父皇登基后,给了您妃位,也给了儿子亲王位。”怀王脑子里乱哄哄一团:“他若真的介意,又怎么会给你妃位?”

“你是长子,作为你的生母,他只给了一个妃位,连封号都没有,难道还不够敷衍?”徐妃紧紧抓住怀王的手:“留岸,郑氏已经被陛下赐死,你若是做不了太子,我就会像郑氏那样,死于三尺白绫之下,你懂不懂?”

徐妃的手劲大得吓人,怀王低头看着被徐妃死死拽住的手:“四弟的母妃,不是因为毒害皇子……”

“不,她是死于愚蠢。”徐妃打断怀王的话:“当年她见过娘家人后,气色变得好了起来,好几次偷偷接触看守王府侍卫的事,并不算秘密。”

“计划失败却不知收敛,在后宫里处处挑衅苏眉黛,她不死谁死?”提到郑兰音,徐妃语气里有不屑:“云延泽被她养得跟她一样,表面光鲜,内里却是草包一个。年纪轻轻,就敢在外面宣扬什么贤王,文武双全,恨不得把君子两个字,贴在脑门上。”

“母妃……”怀王扭头看着爬到窗棂上的夕阳:“算了吧。”

“什么储位,什么龙座,我都不想要了。”他变得意兴阑珊:“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本宫隐忍这么多年,全都是为了你,你却跟本宫说算了?!”徐妃拿出手帕,轻轻擦着眼角的泪:“你知不知道,郑氏被赐死时,母妃有多害怕?”

“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母妃,步入郑氏的后尘?”

母妃的哭声像是一张网,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紧紧包裹住,缠得喘不过气来。

“就算是为了母妃。”豆大的眼泪,滴落在怀王手背:“留岸,母妃只有你,若是连你都不愿帮我,我就是第二个郑兰音,你懂不懂?”

怀王几乎是落荒而逃,他捂着沾了眼泪的手背,离开兆祥宫时,连头也不敢回。

徐妃缓缓擦去脸颊处的泪,端起桌上的茶轻啜一口。

皇位近在咫尺,为何要算了?

可恨陛下把苏眉黛护得太好,她连下手的余地都没有。

无论郑氏还是韦氏,都不是最大的威胁。

苏眉黛与云渡卿不除,就一直是她的心头大患。

走出兆祥宫,怀王埋头径直往前走,身后的小太监不敢多问,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不知道走了多远,他渐渐找回理智,抬头看到天空中的纸鸢。

“谁这么大胆,在宫中放纸鸢?”因前朝有宫妃借用放纸鸢的手段,给宫外的人送信,闹出过大乱子。所以本朝后宫虽没有明文禁止放纸鸢,但后妃们都很有默契地不碰这玩意儿。

“王爷,下奴不知。”他随侍在王爷身后,哪里知道是谁在放纸鸢。

夕阳余晖洒满整座皇宫,怀王绕过宫墙,看到了放纸鸢的人。

“大嫂,不能这样拉,会把纸鸢扯坏。”玖珠把手里的纸鸢牵引线交给春分,把裙摆往腰间一系:“等着,我去帮你取下来。”

怀王妃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明玖珠蹿到了树上。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着王妃。”安王妃反应过来,把手里的线扔给身后的宫女,紧张地走到树下:“五弟妹,你快下来,这种事交给宫女太监就好,被摔着自己。”

“拿到了。”玖珠把纸鸢扔到地上,三两下从树上下来,捡起地上的纸鸢递给怀王妃:“大嫂放心,纸鸢一点都没坏。”

怀王妃接过纸鸢,弯腰单手把玖珠裙摆整理好:“纸鸢坏了可以重新做,你摔着可怎么办?”

“这个纸鸢上面是大嫂亲自描的花纹,与其他纸鸢不一样。”玖珠拍了拍裙摆上的褶皱:“我从小爬惯了树,摔不着我。”

怀王妃拿着纸鸢,向来稳重自持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自从嫁给怀王,成为王妃后,她的一言一行都不能越矩。

母妃尚在病重,可是当她走出院子,看到坐在桌边做纸鸢的两个弟妹,或许是她们笑得太过自在,让她抛下一切,做出了这般大胆的事。

“多谢弟妹。”她爱惜地摸着纸鸢,把它交给身后的宫女,让她小心收好。

“小事不必言谢。”玖珠接过春分递来的纸鸢线,仰头看着在空中飞得稳稳的纸鸢:“大嫂你太认真啦。”

安王妃跟着取笑:“大嫂,等会烤鹿宴上,你亲手给她烤一片鹿肉,就算是跟她道谢了。”

“好。”怀王妃被两位弟妹的快乐感染:“等下我不仅给玖珠烤,也给你烤,免得被你说偏心。”

“冤枉,我可什么都没说。”安王妃去拉玖珠手臂,还没来得及装可怜,自己就先笑起来。

玖珠跟着她一起笑起来,边笑边说:“还是大嫂跟二嫂都给我烤吧,我脸皮厚,吃得多,还不嫌弃你们厨艺。”

怀王妃觉得她们笑得有些傻,可是自己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她暂时忘了母妃尚在病中,身为儿媳的她不该笑。

规矩礼教,在这一刻都不重要。

可能是夕阳太好,纸鸢飞得太高,高得仿佛她也飞出规矩礼教,变回曾经的小姑娘。

“大嫂。”玖珠弯腰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花,伸手簪在她的鬓边:“鲜花配美人,姑娘是哪家的小娘子?”

怀王妃愣怔一下,随后笑开:“哪来的登徒子,随意给女子簪花?”

“我为姑娘美色所沉醉,怎能是登徒子?”玖珠故作惊愕地瞪大眼:“小生好生难过,要姑娘为小生烤一个时辰的鹿肉,才能缓解过来。”

“原来不是登徒子,是骗鹿肉吃的小骗子。”怀王妃轻轻捏了她脸颊一下:“罢了罢了,看在你姿色不错的份上,就依了你。”

站在旁边的安王妃看着郁气难解的大嫂,被明玖珠三言两语哄得重展欢颜,抿嘴轻笑一声。

难怪连宸王那般嚣张的皇子,在她面前都软了声音,把她护成了眼珠子。

在宫里看惯丑恶人性的人,若能得到一颗赤子之心,是上苍最好的馈赠。

别说男人,就算是女人,也会在她的眼神与笑容中软了心肠。

“王爷……”跟在怀王身后的太监有些忐忑,他怎么也没料到,王妃竟然也在放纸鸢。

“走。”怀王转身就走,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映在宫墙上,扭曲得不像个人样。

“方才的事。”影子停了下来,仍旧是扭曲的模样:“不得对他人提及。”

“是。”小太监连忙应下。

他有些意外,以王爷往日的脾性,定会去质问王妃为何会在母妃病重时欢笑玩乐,没想到今日竟忍住了。

“玖珠,那边有什么?”怀王妃注意到玖珠往宫墙那边的圆月门看了好几眼。

“没什么,就感觉刚才好像有人在看这边。”玖珠收回视线:“可能是哪个宫女或是太监。”

怀王妃轻笑一声,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刚踏进璋六宫大门,怀王就闻到烤肉香料的味道。

放眼望去,院子中间打着一个大大的烤桌,宫女太监们围着烤桌忙碌,老二跟云渡卿在旁边下棋,老三在旁边看得打瞌睡,足以证明两人这局棋有多无聊。

云延泽不知道在哪,院子没有他的身影。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安王见到怀王出现,把手里的棋子一扔,解脱般的走向怀王。

跟五弟下棋实在太痛苦,对方每步棋都下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若不是对方赢他好几局,他差点怀疑他胡乱落子。

一切,都为了抱大腿!

“找我何事?”直到安王走到自己面前,怀王才慢慢反应过来。

“今日得了新鲜鹿肉,我们兄弟几人好好聚一下。”安王把住怀王手臂,把他拉到桌边坐下:“等会我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瞧瞧,东西都已经准备好,就等你了。”

“好。”怀王点头应下。

宸王捡着棋子的手微顿,抬头看向怀王,笑问:“大哥喜欢烤着吃,还是烫暖锅吃?”

“烤着吃更入味。”怀王打起了精神:“不必再准备暖锅了。”

“好。”宸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棋子丢进棋篓里,一粒棋子跳了出来。

静王伸手这枚棋子捡了回去,顺便把白棋篓里一枚黑棋子挑拣回黑棋篓。

“烤的时候,刷一层油,再洒几粒芝麻,喝起酒来才够味。”怀王很想大醉一场,好忘记母妃跟他说的那些话。

生母病重,大还有心思考虑,鹿肉怎么烤才好吃?

真有意思。

宸王轻笑一声,抓了几粒棋子在手心把玩,一不小心,又有几粒黑棋子,掉进白棋篓里:“依大哥的。”

静王盯着那几枚黑棋子,片刻后扭开头。

等三位放纸鸢的王妃回来,大家围着桌子坐下,安王开口:“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奇怪,到底是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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