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片龙鳞(三)

徐元基活到二十多岁, 跟着老将军,又跟少将军, 这么多年行军打仗, 外出打猎的次数脚趾头加上都数不完,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傻的猎物!这秘境里的动物们是怎么回事?不怕人的?直接过去拎起来就带走, 都不用捆?

一部分人去打猎, 一部分人则在海边刷马, 马儿们随他们征战多年, 早已是心灵相通的朋友, 一路崎岖坎坷, 马儿们浑身浴血, 也有许多伤口, 严重的两匹甚至还断了腿,这会儿苏绩一匹一匹的检查,诸葛商则带着人用湖水给马儿清理皮毛, 显然这沁凉的湖水对马儿来说非常舒适, 有几匹调皮的还顺势打了个个响鼻,喷的主人一头一脸的水。

正给它们做检查的苏绩也没能逃过,他看了看身上本来干净如今已经湿淋淋的长衫, 相当无奈:“闹什么呢, 衣服弄脏了,去哪儿再找一件出来?”

马儿咴咴的叫了两声,可能是刚经过一场生死追逐,它们也懂得主人现在对自己包容度更强, 于是愈发胡闹起来,苏绩给它们做检查的时候,那是一个比一个不配合,诸葛商带人给它们清理皮毛,那也是没事儿就尥蹶子甩毛,硬生生把一个文人一个大夫给弄得上了火,可你发脾气吧,这马儿都成了精,知道你不是真生气。

直到玲珑走过来。

原本还挺嚣张的马儿们瞬间低眉顺眼地趴下了,那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苏绩让干啥就干啥,也不尥蹶子了,也不喷响鼻了,乖得让人不敢相信。

等到玲珑走近了,它们就更乖了,瞧那架势,跟见了天敌一般。

苏绩正给一匹枣红马上药,这家伙肚皮上被划了道口子,好在没伤到内脏,但也流了不少血,他正上药呢,发现手心下的肚皮一颤一颤,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怎么了,突然不闹腾了?”

闹腾好啊,闹腾说明还活蹦乱跳的,总比躺着不动强。

诸葛商则惊奇地看向玲珑,又看向这一匹匹乖得不行的大马,要知道他们的马那都是名种良驹,十分勇猛,便是碰到老虎狮子也不害怕的,厉害的老马甚至能踹破野狼的肚肠!这些马儿都身经百战,怎么见到这少女,却吓成这个模样?

有玲珑在边上,马儿们都不敢胡闹,老老实实被洗干净上了药,然后彻底放飞!

秘境里它们出不去,徐承弼做主将马鞍下了下来,任由它们在秘境里到处溜达,这里的草儿可比外面的美味多了,又嫩又香,直把这群吃惯了干巴巴口粮的马儿们激动的,到后面甚至开始膨胀,啃一口这边的嫩草,再去吃一口刚冒芽儿的小花,吃一口丢一口,到处啃,而秘境中的花草生长极快,几乎头天被啃掉,第二天便又已长好。

徐元基与茅安等人也是满载而归,然后热火朝天的开始收拾,去毛扒皮,架锅烧水,逃亡了这么久,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在秘境湖水里泡了一波神清气爽,肚子更是饿得咕噜咕噜叫,这会儿就是给一头牛他们也吞得下去!

玲珑甩着脚丫子坐在湖边火堆的大树上,小松鼠抱着核桃在她身边咬得咔嚓咔嚓响,徐元基是个耿直汉子,他快速烤了一只野兔,然后就冲树上的玲珑招手:“小嫂子!俺给你烤了只野兔!俺的烤兔子手艺那可是杠杠的!”

这声小嫂子一出来,一群老爷们儿开始疯狂鼓掌尖叫吹口哨,徐承弼正好用背篓装了清理好串成串的鱼过来,听见了脸色一黑:“不许胡说!”

玲珑从树上跳下来,红色的裙子在空中形成绝美的弧度,她走过来接了徐元基的烤兔子,咬了一口,点评道:“确实不错。”

徐元基顿时笑得咧开一嘴大白牙,随后他就说:“俺们将军烤的鱼也是一绝!小嫂子你待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徐承弼:“……徐元基!”

“到!”

“闭嘴!”

“是!”

玲珑被这两人逗乐了,徐承弼心跳如雷,却见她似乎并不反感小嫂子的叫法,心里有些甜蜜,却又更快地被苦涩掩盖。他身负血海深仇,又断了一臂,如何配得上这样的小仙女?只拉了徐元基到人少的地方,耳提面命不许他再胡言乱语,记得叫玲珑姑娘,而不是什么小嫂子。

徐元基老老实实答应了,然后问:“将军,你都跟小嫂——玲珑姑娘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那么美的姑娘,又那么有灵气,俺从没见过这样古灵精怪的姑娘,将军对她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徐承弼沉默片刻,方道:“我如今身体残缺,又漂泊不定,日后说不准能活到什么时候,何苦去祸害人家姑娘?更何况,女子名节重要,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她小嫂子,对她实在不好,我配不上她。”

若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徐将军,兴许能有勇气求爱,可他完好无缺时,已有婚约在身,便是爱慕也不会孟浪,他有他的责任与义务,他会克制自己的爱意。而如今沦落至此,还不知未来何去何从,徐承弼便更不会表明心意,他说得正是他所想,他不配。

徐元基呆呆地看着自家将军,将军还是少将军的时候,他便跟在他身边,从未见过将军脸上会出现这般失落之色,想来那位玲珑姑娘在将军心中的地位非同寻常,只恨造化弄人,到底是相遇不逢时。

于是徐元基老老实实对玲珑道了歉,玲珑无所谓道:“小事一桩,真想道歉,再给我烤几只兔子来。”

秘境里久未有人,玲珑又懒得自己弄吃的,整个秘境里的动物都是皮香肉嫩,吃得众人是满嘴流油,大呼爽快,尤其是玲珑姑娘让人抬出来的那两桶金黄色带着泡泡的酒,叫什么……啤酒,对,就是啤酒!对着烤肉烤鱼吃起来真是爽!太爽了!

秘境温暖如春,众人吃饱喝足后,干脆席地而睡,只有玲珑、徐承弼,以及文雅爱洁的苏绩与诸葛商共同回了竹楼,一楼还有几个空房间,干干净净的,连灰尘都没有。

众人在秘境中休整了了好几日,这里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真是让人舍不得离开,可他们终究还有许多事要做,并不能停留太久。

短短十日,身受重伤的男人们与马儿们就都活蹦乱跳起来,不仅如此,秘境里的肉与水彻底驱散了他们身上的陈年旧伤,徐元基感觉自己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比他十七八岁那会儿更甚!

徐承弼率领众人亲自来向玲珑辞行,玲珑笑眯眯地看着他,她一个人的时候连头发都没有梳,乌黑的长发被微风吹起,美得令人心醉,饶是其他人对她没有邪念,也不由得看痴了。

“把它带上吧,会有用的。”

徐承弼接过少女塞过来的小松鼠,面露茫然,小松鼠抱着一颗咬了一半的核桃,冲玲珑唧唧叫了两声,然后毛茸茸的大尾巴蹭了蹭玲珑的手指,顺着徐承弼的左手一路跳到了他脑袋上,趾高气昂的坐着,徐承弼无奈极了,对玲珑道:“外面很危险。”

“它会帮助你的,有什么人类做不到的事,都可以交给它去做。”玲珑逗了逗小松鼠,“你的力量还不够,下次开启秘境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所以最好也不要依赖秘境,自己的仇自己报。”

徐承弼深深地看着她:“大恩大德……”

话没说完就被无情打断:“千万别说什么无以为报等来生结草衔环,我可不要你的来生。”

她摆摆手,转过身,红色的裙子显得背影愈发娇艳热烈,“活着回来吧。”

徐承弼定定地望着少女的背影,一咬牙:“我们走!”

这一次,徐承弼许久都没有再回来,玲珑也没算时间,粗略估计,约莫有一年多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玲珑有点想出去玩,但是她已经将秘境送给了徐承弼,自然是徐承弼在哪里,秘境便在哪里,玲珑如果出去,也是凭空出现在徐承弼身边。

所以场面就有点尴尬。

只见金光一闪,一个美貌红衣少女骤然现身,导致原本正热闹的宴会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厅中正翩翩起舞的美人们也纷纷停下,众人都看向玲珑,而玲珑左右看看,认出了戴着面具的徐承弼,欢喜地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戴上面具了?”

徐承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思念了快两年的人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还是那稚嫩娇媚的模样,他身边是同样戴着面具的诸葛商,见徐承弼情绪激动,连忙低声道:“爷,冷静些。”

“龙、龙爷,这位是……”

问话是个中年男子,看穿着打扮,应是富商,正一脸垂涎地盯着玲珑瞧,他怀里还搂了个衣衫半褪的美人,再细看,发现席中宾客都是美人在抱,反倒是坐在主位上的徐承弼身边光秃秃的,除了几个侍从之外,只有诸葛商。

见凭空出现的美人躲在了龙爷身后,一众富商都有些蠢蠢欲动,毕竟跟那红衣少女比起来,他们拥在怀中这些,几乎都算是庸脂俗粉了。

“我需要回答你么?”徐承弼轻声问。

那中年男子被徐承弼这样一问,似是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眼前这人又有多么危险,他是酒意上头,自以为这桩买卖已经是板上钉钉,所以愈发放肆,又见他们招来歌姬饮酒寻欢,龙爷也没说什么,反倒忘了眼前这人是何等狠辣的手段,与他做生意,是要被扒一层皮下来的。

这下酒醒大半,不敢再多言,玲珑则很自来熟的坐在了徐承弼身边,拿了他面前的筷子,很不客气地吃起来。

这场酒宴因为她的出现散的很快,徐承弼显然没有心情再宴请这帮子富商,让诸葛商去打发他们,然后匆匆回来找玲珑,玲珑刚吃了一盘糕点,见他进来,脸上还戴着面具,就好奇地走过来帮他摘,纤细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面具,取下来后,发觉徐承弼略微清瘦了些,不过眼睛更加明亮,似乎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焰。

和上一次见面比起来,他应该是找到了活下去的方向。

“你好像有点憔悴,这么久没见,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徐承弼看着她,回答道:“都不值一提。”

危险肯定是有的,有时候也千钧一发,但再也没有哪次会像之前那样需要进入秘境才能保存最后的实力。徐承弼不会容许自己再沦落到那样的境地,他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毁掉心中的净土。

“刚才听你们喝酒时所言,是在做什么生意?”

徐承弼也没有瞒着玲珑,两人面对面坐下,他告诉她道:“半年前,我买下了两座铁矿。这两座铁矿皆是富商所有,朝廷明令禁止私人开采,他心中有鬼,不得不卖给我,诸葛还狠狠压了一波价,相当划算。”

“徐家军如今由徐绍掌管,他投靠了皇帝,将徐家军拆散,分散到各个军营中,我的人一直在暗中联系他们,愿意随我们走的,如今也已差不多全部汇合,所以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势单力薄。此外,我们也在边关各州做粮草生意,先是以镖局做掩饰,明面走镖,暗中囤积粮草,再转手倒卖,迅速积攒金银将养生息,若是可以,我并不想挑起战争,我徐家世代忠良,为了守护大梁百姓战死沙场,我决不会剥夺任何一个大梁百姓的生命,我只求徐家洗净冤屈,使徐家清名再现人间。”

他说得轻描淡写,任谁都知道这其中定然是不像他轻飘飘这几句话般随意,个中艰苦危险,怕是言语难以表达,玲珑笑起来:“龙爷,嗯?你什么时候改姓龙了?”

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不仅是徐承弼改姓了龙,就连他书房中许多标志性的物品上也都刻着龙。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当初创建镖局时,都在想着要叫个什么名字,在下与苏大夫争执不休,茅安与元基也各有各的喜好,眼瞧着就要大打出手了,将军才说叫做金龙镖局,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姑娘不仅名字中有了珑字,姓氏也是龙。”

诸葛商送完了客商们回来,正听见玲珑问话,便帮徐承弼回答:“久而久之,外头的人便称将军为龙爷,镖局里的,要么叫爷,要么叫大当家,像是将军这般称呼,也只有私底下我们才会叫了。”

说完对着玲珑作揖:“两年不见,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光彩照人,美貌非凡。”

诸葛商实在会说话,又生了张令人如沐春风的俊秀面容,对玲珑更是不吝夸奖,这样长得好看嘴巴甜还心诚的人,谁会讨厌呢?

眼见玲珑与诸葛商聊了起来,徐承弼虽不语,周身气压却越来越低,诸葛商见状不妙,连忙告辞,省得留下来再被将军收拾。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将军可别让他去做什么体力活,会出人命的!

他只要摇摇扇子说说话品品茶就行了!

诸葛商一走,苏绩听说了玲珑出现,也赶来见面,接下来就是茅安跟徐元基,甚至当初跟着一起进秘境的其他将士也纷纷赶过来,见了一个又一个,徐承弼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把自己书房的门给关上,任谁也不许进。

“你怎么从秘境里出来了?外面很危险,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玲珑不高兴道,“在里面待腻了,就想出来走走,怎么,你不想管我?那我自己出去玩也可以。”

“不行!”徐承弼想都没想就否决,“你不可以到处走。”

“为什么呀?”

徐承弼语重心长道:“如今世道乱着,徐家军被解散后,皇帝本有一番雄心壮志,只可惜,他太高估了自己。”

他以为为什么他的位子能坐得那么稳?

还不是因为世世代代忠心耿耿的徐家!徐家手握重兵,向来不站队,是坚定不移的保皇党,倘若皇帝先用完了徐家,将朝堂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之后再过河拆桥,倒也没那么多麻烦,偏偏他太心急了,可能是徐承弼太耀眼,也可能是常诗画太美丽,更可能是他无法压抑内心的嫉妒,所以他提前出手了。

也正因如此,徐家一倒,兵权被迅速瓜分,包括皇帝的心腹滁河公,入宫后深得圣宠的常妃娘娘之父淮安侯,每个人都想从这块大饼上撕下一口,朝内党羽纷争,各派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攀咬陷害,弄得一片乌烟瘴气。就连后宫都乱七八糟,今儿这个皇子夭折了,明儿那个怀了龙胎的妃子小产了……偏偏皇帝还什么都查不出来,徐妃还在的时候,后宫可不是这样。

徐承弼还在的时候,前朝他也不这样啊!

那时候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小甜甜,对他忠心无二言听计从,怎么徐家这个眼中钉一没了,往日里那些温顺忠心的大臣,却瞬间变了脸呢?

皇帝想不透。

朝中大臣各自为营,只记得撕咬攀扯,为了一点利益争的头破血流,他们有权有势,自然不惧,苦的全是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想要所有人都为他所用,简直就是做梦!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命令没有人听从,自己的圣旨许多人阳奉阴违,他想做什么,好像都做不成,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大臣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他,好好一个皇帝,在朝中居然是寸步难行了!

于是乎他只能更加信任滁河公与淮安侯,可这两人要真是清心寡欲的,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世代忠良的徐家被抄家砍头。淮安侯府本就是靠着与徐家的姻亲才为人所知,如今常妃入宫,深得圣宠,淮安侯成了国丈,皇帝对他十分信任。而淮安侯的存在,也严重威胁到了滁河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两人明争暗斗,常妃自然要帮自己的父亲,滁河公便想方设法在民间搜集绝色美人献给皇帝——常妃再美,相同的花儿看久了也会腻不是?

总之朝中是一片混乱群魔乱舞,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自然也不会做个好官,徐承弼便是借这个机会迅速成立了金龙镖局,兴许是朝中之事过于棘手,这两年皇帝派来追杀徐承弼的人都少了许多,近半年来更是再无消息。

此外,兴许是背叛了徐承弼的恐惧与心虚,让如今代替徐承弼做了大将军的徐绍对手中兵权分外看重,他怕徐承弼还活着,也怕徐承弼找自己报仇,因为还在暗中追查徐承弼的下落。

就是这些人,闹得朝廷一片浑水。

据京城的探子回报,兴许是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现状,皇帝居然隐隐有种得过且过的想法了!

回想当初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诛杀徐承弼,满腔热血要做千古一帝,谁知道这豪情壮志还不到三年,便已化为乌有。

听说现在最受宠爱的是滁河公进献给皇帝的一位民间美人,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皇帝见了一面便被迷上了,连往日最受宠爱的常妃娘娘也逐渐失宠,真是令人唏嘘。

玲珑听完后,突然问徐承弼:“这些天,是不是越来越热了?”

徐承弼一愣。

金龙镖局坐落于大梁西南,这里气候本十分潮湿,如今正值夏季,确实十分炎热,但往年也没有这样夸张,镖局地窖里的冰已经被用的七七八八,苏绩也察觉有异,因他那些药草的长势都慢了许多。

“以后还会更热。”玲珑像是在聊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语气平淡,“大地会干涸龟裂,百姓颗粒无收,遍地饿殍,尸山遍野。”

徐承弼一直都知晓她不是凡人,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令他心头一凛。

大旱!

大梁上一次大旱,已是二十年前!那时他年岁尚幼,还是听父亲说起,许多人家吃不上饭,只能卖儿卖女,到了后来,连儿女也能吃,难民遍布,许多地方不肯开仓赈济,难民们纷纷起义,死了不少朝廷官员。

如果是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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