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片龙鳞(二)

当了甩手掌柜后, 头先几天, 侯府没有什么异状,再过数日,好像是有些麻烦,但以耿氏女与顾氏女的手段,也不是不能处理, 最关键的是这二女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都想压对方一头。

毕竟大家都知晓风氏的商女身份,如今天下三分,无论是从领地、兵力,都是魏侯最强, 那么日后魏侯为帝, 出身卑贱的风氏必定不能为后。

那么,皇后人选必然是从她们两人中二选一,所以谁的差事办得漂亮,谁就能得侯爷的欢心。

因此在发觉侯府的问题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粉饰太平,不敢叫人发现, 尤其是不想被对方得知。

可纸包不住火, 世上又哪里有不透风的墙?眼瞧着嫁妆都要填完了, 仍不见一丝好光景,二女这才焦灼起来。正在她们犹豫是否要与魏侯说时,魏侯已经知道了。

被后宅之事麻烦的魏侯显然不是很高兴,从前风氏打理侯府, 从未叫他有后顾之忧,甚至能在他的大业上对他多有帮助,可这耿氏女与顾氏女,除却出身外,真是比风氏差矣!

此时,魏侯坐在主位,耿氏女与顾氏女垂手侍立左右,他今日刚从兵马营回来,身上还带着肃杀之气,英俊又有男人味,二女光是看着他便觉得腿软骨酥,奈何这人是不解风情的,对于美色远没有那么看重。“夫人病了,着你们二人暂管府中大小事宜,你们二人就是这样管的?”

这真是魏侯错怪二女了,她们再有本事再有手段,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没有钱说什么都是白搭,偏偏魏侯府上到老太太下到几位郎君姑娘,都是个手松的主儿,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极品,普通品质的还瞧不上,风氏不朝里头贴补了,她们到哪儿弄银子来呀?别的不说,光是老夫人睡觉用的安神香,便是从西域来的稀罕货,她们派人去问过,那位胡商是看在风老爷子的面子上才愿意帮忙弄来,而且风氏还每每付他一大笔银子,风氏会做人,那些商人也都愿意向着她,二女想买?

门都没有!

魏侯也是因母亲抱怨才来提起这茬儿,只觉得妻子掌家时,这些小事从不会放到自己面前,如今却连弟弟妹妹都要跑来说两位新嫂子克扣,这使魏侯心情极差。

他本就不是会温声细语哄人的人,也不等二女辩解,冷冰冰道:“夫人管家时,样样妥帖到位,你二人还需要多学着点,平日里若是有不懂得,便去问夫人,只是小心不要惊扰夫人休息,我公务繁忙,并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点小事上。”

二女虽心中委屈,却还是应了。

第二日,便真的如魏侯所说,去玲珑院子里找人,想要请教。

写作请教,读作要钱。

结果这不来不知道,一来才知道人家过得怎样惬意!

院子里玲珑让人弄了个秋千,小厨房里整日钻研些稀奇古怪的美食,她每日不是看话本子便是吃东西,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操心,于是容光焕发,明明岁数比耿氏女顾氏女大了七八岁,却硬是显得比她们还要青春貌美。

见二女来了,玲珑也没有好脸色,虽然她不喜欢魏侯,但也不喜欢这两个女人啊!

对不喜欢的人,她向来都是一个态度。

“姐姐……”

“别叫我姐姐。”坐在秋千上的玲珑竖起一根食指,“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认我做姐姐的。”

叫姐姐的耿氏女气得银牙一咬,到底谁是阿猫阿狗?这个商女真是好大的口气!

可今日来是为了求和,毕竟再这样下去,她们可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了。耿氏女略微娇贵傲慢,顾氏女却是温婉似水,她委婉而温柔地表达了来意,说得很好听,意思是府中主子们都过得有些难处,再加上她们乃是新人,许多管事不听派遣,寸步难行,她们受委屈无所谓,却不能委屈了老夫人与侯爷,但是她们能谅解玲珑生病,所以只希望她能伸出援手,并不会让她太过操劳。

玲珑啪啪啪鼓起了掌:“说得好,就是说让我当冤大头掏钱,你们做好人,然后我什么都没有呗?”

不就这个意思吗!她掏钱把空缺填上,维持魏侯府所有人的奢华生活,但是呢,这管家的权力不给她,想什么呢?真拿她当小猫咪啦?别说是她,就算是风轻燕还活着,也不可能答应这种可笑的提议。

“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啦?”玲珑问耿氏女与顾氏女,“怎么你们这些贵女脸皮都这么厚的吗?习惯踩着别人往上爬?花别人的钱让别人说去吧?”

她从秋千上下来,冷笑:“不是想当这侯夫人吗?有本事来抢,没本事就跪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我兴许能赏你们几个铜板。拿我的钱做人情?对着镜子照照,你们配吗?”

耿氏女与顾氏女那都是天之骄女,未出嫁时在湖州及清北人人追捧,便是嫁了魏侯,虽然魏侯并不柔情,对她们却也没有粗鲁,何曾被人这样嘲笑鄙夷过?还是个商女!

从前在闺中时,那些商女捧着银子求着想跟她们说几句话,她们都看不上!风轻燕当真是不识好歹!

到底还有几分傲气在,二女被玲珑这态度气到,转头就把状告到了老夫人那头,若非魏侯不在府中,她们还想再去跟魏侯告状呢!

老夫人一听,还真是反了天了!这风氏当真是粗俗不文,竟说出这种话来!立刻命人来传风氏去见她。

玲珑会去吗?

当然不会啊。

她全然把老夫人的命令当耳旁风,老夫人左等右等不见人,又派人去催,结果回来禀报说夫人正在院子里烤地瓜,直把老夫人给气得啊!耿氏女与顾氏女则心头暗喜,心道这女子,谁在家中不是千娇百宠,可任凭爹娘如何疼爱,终究要嫁人。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不跟婆母打好关系,就等着被冷落吧!

婆婆想要磋磨儿媳妇,真的不要手段太多。老夫人当年也是被婆婆磋磨过的,于是当魏侯娶了风轻燕,她也立刻要给儿媳妇立规矩。风轻燕深爱魏侯,才不抱怨不反抗,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可如今魏侯纳了侧夫人,风轻燕又怎会再与他纠缠?只可惜她没能与魏侯和离便死了,换来的玲珑是个混不吝的家伙,谁的面子都不买,老夫人就算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恰好其他儿媳妇与女儿都来请安,老夫人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朝玲珑院子里去了。

魏侯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弟弟们都已成家,弟媳出身虽比不得耿氏女与顾氏女,却比商女出身的风轻燕要好很多,她们也不跟风轻燕交好,知道婆母看不上这位大嫂,两个妯娌也一心讨好老夫人,三个妹妹则是都还没嫁人,不过都定了亲,出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明明嫁妆都指望着风轻燕出呢,还不知道讨好大嫂,玲珑觉得魏侯府的主子们脑子是真的飘了,空长年纪不长脑子。

是以一看到玲珑真的蹲在院子里烤地瓜,老夫人额头青筋直冒:“风氏!你这是在做什么?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你要败坏我儿的名声不成!”

玲珑很熟悉这家人的套路,甭管对错,先给你扣个帽子,先发制人,毕竟这是孝字大过天的时代,风轻燕又是商女,她敢对老夫人不敬一句,都有唾沫星子把她淹死。

“你也知道你儿的名声得靠我?”

由于地瓜还没烤好,玲珑把它盖起来,站起身,随意拍了拍手上的灰:“既然这样,吃软饭的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老夫人快晕了,“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不是吗?”玲珑双手环胸毫不客气地开喷,她姿容绝世,天生傲慢,光是用眼神看人就能让人头皮发麻,眼前这一群女人她还真的没放在眼里,“堂堂一个大男人,全家老小都要老婆养,不是吃软饭是什么?怎么,你身上的衣服不是我的银子,还是你那些儿媳妇女儿头上的首饰不是我出的钱?在我这横什么呢?真有骨气,把我给你们置办的东西全还回来呀!”

“你们侯府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有数,我没嫁进来之前,不说是吃糠咽菜节衣缩食,却也别想过上这也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的好日子,我告诉你,老娘现在不乐意了!一文钱老娘都不乐意在你们身上花!这银子我拿出去买个包子喂狗,那狗还要冲我摇摇尾巴,你们这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饭桶有什么资格跟我叫嚣?真以为我怕了你们不成?!”

风轻燕向来是温和贤惠的,突然一通喷,喷的侯府主子们谁都说不出话,她们自诩身份高贵,平日里挤兑风轻燕倒是很能干,真要对着来了谁都不行。

玲珑一人喷全场毫无压力。

“你怎么能这么说?!当初是你要嫁进侯府——”

“放屁!”玲珑毫不客气地喝斥了开口的侯府三姑娘,鄙夷道,“我要嫁进侯府?怎么,是我逼着你大哥娶我了?我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还是我扒了他的裤子让他勉为其难跟我成亲?我还真不稀罕你们这破侯府!你不服啊?你不服你让你大哥跟我和离啊!”

说完从上到下打量对方一番,怜悯道:“皮肤这么黑就别穿粉的了,跟个黑炭套了层皮似的,丑死了。也就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否则你这样的倒贴人家都嫁不出去。”

她骂人精准地直插对方软肋,想起风轻燕之前为了这个三姑娘的肤色劳心劳力让人研制香膏又每天让她洗牛奶浴,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从前总听人说风氏未嫁之前随同其父做生意,不仅手段了得且性格泼辣,老夫人心里一直都没有个具体的概念,因为嫁到侯府后的风氏温婉乖顺,受了委屈也不吭声,俨然是爱极了长子,生怕被侯府嫌弃,于是老夫人也慢慢地习惯了苛刻她。今日才知道,原来传闻并不作假,这风氏厉害起来……也太厉害了。

耿氏女急于在老夫人面前表现,刚迈出去一步玲珑就指着她的鼻子:“你敢张嘴,我就敢把你的嘴抽烂,你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

她说得是真的。

没有人怀疑玲珑的话。

耿氏女的脚便宛如沾了胶水,动弹不得,她求助地看向老夫人,却见老夫人一脸煞白,好像被气得要晕了,顿时耿氏女心中一喜!

心说姜还是老的辣!

甭管风氏占理不占理,这侯府的主子是谁?不是老夫人,也不是风氏,更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手握数十万大军的魏侯!魏侯十分孝顺,若是风氏将老夫人气晕了,那就有好戏瞧了!

顾氏女则更机灵,已经先一步扶住了老夫人:“老夫人怎么了?您怎么了?来人啊,找大夫!快找大夫!”

玲珑冷眼观看着这拙劣的表演,侯府三姑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给我等着!等大哥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有那时间操心我,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毕竟黑成这样,晚上蜡烛熄灭都看不到你人。”

侯府三姑娘:!!!

老夫人是真的想作妖,她到底也是管了几十年家的人,侯府什么情况她心里门儿清,今日对风氏兴师问罪是假,借机要她出银子填补侯府是真。

玲珑随便她作,反正她一文钱都不会掏。

风轻燕实在是太有钱了……玲珑之所以还会在侯府待着,一是为了跟魏侯和离,完成风轻燕临死前的心愿——与魏侯恩断义绝,二则是为了转移财产。

没看到她屋子里那些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吗?玲珑都想好了,到时候离开,只把风家的老仆及几个忠心的丫鬟婆子带走,至于其他人爱咋咋地与她无关。

除却她手头的财产外,之前风轻燕还贴补了很多在侯府呢,玲珑还想把这些也给弄回来,一点便宜也不给侯府的人占。魏侯爱娶几个娶几个,爱跟谁睡跟谁睡,野心大那是他的事,她才不管呢,反正别想让她掏钱。

老夫人这回纯粹想把事情闹大,逼得风氏拿银子出来,于是远在兵马营的魏侯听闻母亲突然昏迷,急忙停下手中大事赶回府里,一回府就被几个妹妹围住一顿告状,耿氏女与顾氏女则聪明些没开口,只是在魏侯询问她们时才似是而非地说了些话,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叫魏侯更加烦躁。

他是真的没工夫来管这些女人家的小事,也不知道她们一天天的怎么正事不做就知道勾心斗角,可他也不想想,这年头的女人,被三从四德束缚的那样严实,连抛头露面都不能,有些姑娘出嫁前在深闺,出嫁后在大院,一辈子除了两个地方哪儿都没踏足过。

这样的环境,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呢?她们除了每天为了那么点小事动脑筋,还能干点别的什么?

魏侯是男人,不曾被束缚被要求,心中又把女人当物件,自然也不会去想这是为什么。

众人看着魏侯朝风氏院子走去,心中都生出一股幸灾乐祸来。

魏侯也不敢相信,最是孝顺的轻燕,竟然把母亲气晕了过去!不仅如此,在母亲晕倒后,她一不请大夫二不来认罪,甚至连探望都没有!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这些烦恼与苦涩,失望与愤怒,都在见到玲珑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她正坐在秋千上剥着刚烤好的地瓜,可能是因为有些烫,一边吹一边吃,后面的丫鬟给她荡秋千,前面的几个丫鬟则小心翼翼地看着,生怕她从秋千上摔下来。

宛如少女般天真可爱。

像是这样的风轻燕,魏侯已许多年不曾见过了。他会倾心于她,便是因为她与他见过的那些贵女不一样,她鲜活可爱,又敢爱敢恨,可自打嫁了他之后,却变得逐渐泯与众人,与那些贵女没什么区别了。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爱她,只是这份爱,与他的野心比起来不值一提。

魏侯实在不明白自己只是纳了两个侧夫人,为何风轻燕便与他闹到这般地步,天底下能有几个男人会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民间的汉子多收了三五斗都想再娶个妾,更何况是他?日后他若得了大业,三宫六院必不会少,到时候她又如何自处?

与耿氏女顾氏女想的不一样,魏侯从未想过把自己正室的位子让给别人。即便有朝一日他为九五至尊,这皇后之位也永远属于风轻燕。

他爱她、尊敬她,却也想要占有她、征服她。

玲珑吃了半个烤地瓜,发觉有人凑过来,眼皮子一抬发觉是魏侯,爱答不理。

魏侯问她:“好吃吗?”

她的回答是三下五除二全塞嘴里了,管它好不好吃,反正不给你吃。

唇红齿白,嘴角还沾了些许烤地瓜,已素了数日的魏侯心下一动,便想低头亲她,被玲珑瞬间躲过重重推开,随即她跳下秋千,随意拿过丫鬟手中的帕子擦了下嘴:“请别碰我。”

魏侯沉下脸:“轻燕,我是你夫君。”

“你也可以不是。”玲珑回答。

“母亲被你气病了,你可知?”

“你打她一顿,她立刻就生龙活虎了。”玲珑无所谓道,“装的罢了。”

“轻燕!”

“叫那么大声干嘛?”她气势更足地瞪回来,“我还是那句话,老娘不干了!这侯夫人谁爱当谁当!想让我再当冤大头?我告诉你魏伦,你做梦!我一文钱都不会再花在你们魏家人身上!你们不配!”

魏侯被她气得不行:“风轻燕!别以为我真的不舍得休了你!”

“你休了我试试?!”玲珑跨大步走近他,虽然个头不比魏侯高,气场却不必对方弱。“真要休,那也是我休了你!你要是不想过,那和离啊!我要是赖着不走我就是孙子!”

魏侯呼吸急促,眼睛发红,看起来跟要吃人似的,边上的丫鬟婆子们早吓得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玲珑却不怕他,冷笑着说:“你们一家子还真是一副德行,在我面前装什么能?大家合则聚不合就散伙,真当你是阳光空气跟水,我离了你就不行?拿生气吓唬我?我告诉你,我就没怕过!以前是给那老不死的面子,现在我不乐意给了!”

听到她直呼老夫人是老不死,魏侯愈发恼怒,只是他不是会打女人的男子,只能一拳捶在秋千上,他是何等的力气?

玲珑的秋千哗啦啦就塌了。

她呆了两秒,慢吞吞地看向倒地的秋千,突然恼起来,捡起地上的烤地瓜皮,一巴掌糊向了魏侯的脸!

下人们都傻眼了,魏侯自己也傻眼了。

玲珑还生气呢:“给我扶起来!给我弄好了!你不给我恢复原样,别怪我搅的你家鸡犬不宁!”

一边说一边抓起裙摆疯狂踹魏侯,踹的可用力了,一点情面都不留,那架势,像是要活活把魏侯打死。

可从前,她连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

魏侯被她连踢带踹好久才抓住她的双手,英俊的脸上还黏着滑稽的地瓜皮,可他却用力钳制住她:“风轻燕!”

“风轻燕已经死了!”玲珑继续拿脚踹他,“你叫谁呢!”

但在魏侯眼里,她就是“风轻燕”。

玲珑想过魏侯得知真正的风轻燕已经死去会是什么反应,难过一段时日,夜深人静时怀念几分,也许日后登上大宝,还会睡许多与风轻燕眉眼相似的女郎,但也就这样了。因为他知道风轻燕临死前都还爱着他,都还是他魏侯的妻,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但风轻燕不甘心。

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

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

一折不重生,枯死犹抱节。

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

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

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

这世上男子大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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