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 月明星稀。

主帅帐内,谢昀冷眼瞧着雁回,及她手中的那柄尚方宝剑。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此时攀上了他心头, 他蹙眉神情不悦,二人沉默着对峙良久, 气流中尽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终于,谢昀开口道:“皇后,你屡次以下犯上,朕念着雁家功勋不与你计较。你如今越发无法无天,怕是忘了谁才是大梁之主。”

雁回道:“臣妾在皇家寺庙为圣上祈福时,曾抽过一签。”

谢昀微微一愣,极不信任地打量着她,眼底充斥着浓浓的探究。

为他祈福?雁回?她?

怎的听起来这般好笑。

谢昀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意, 笑过之后挥了下衣袖,挑衅地看着雁回, 问道:“哦?何解?”

雁回没有隐瞒,将第一签如实告知:“那名叫‘阿回’的女子行迹诡异,圣上切莫为和臣妾置气而因小失大, 将万千将士性命弃于不顾。”

“皇后。”谢昀好笑地道:“皇家寺庙之所以建在灵山之上, 全因那风水乃青山环抱绿水不绝,又有双龙相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千百年的时间迁徙, 那双龙早就断了。一座无灵气的寺庙所出的签又有何意,皇后太过杞人忧天了。”

雁回沉默。

谢昀一晒:“你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便是担心朕的安危?”

雁回道:“是。”

谢昀看她:“何必?那画上之人又非是朕,既然朕将你戳破,没有发落你的意思, 你自当乖觉些,又为何一直缠着朕?还是说……”谢昀顿了顿:“皇后放心不下的不止是朕这张脸?”

谢昀在郦城见到了雁回,便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舅舅并不愿见她。

雁回不知谢昀所想,只道:“臣妾是真心实意担心圣上安危。”

谢昀看她神色不似作伪,那一句话字字都是言之凿凿。

“皇后多虑了。”谢昀神色复杂道:“朕自有分寸,天色已晚,你退下吧。”

谢昀言尽于此,雁回再劝便是她逾越了,她将尚方宝剑还给了谢昀,便告退离帐。

谢昀带着精兵在郦城内扎了营,雁回掀开帐帘时,外边的天色虽然已经沉了下来,但闷热不减。朱公公躬身在帐外候着,见到雁回行了一礼,道了一声‘娘娘辛苦’。

而不远处,阿回紧张地捏着裙边。在这尽是男人的营中,便是雁回也还是着一身湛蓝男装,风尘仆仆。而阿回立于其中,堪比一道靓/丽/风/景/线。

“娘娘万安。”阿回跪下行礼。

雁回凝着她,问:“你在这作甚?”

大抵是被雁回威仪骇住,阿回喉中一紧。朱公公便替她答:“回娘娘,圣上召了她。”

这般深夜里,谢昀召了阿回,将会发生何事甚至不用去猜。

雁回念着谢昀那句‘自有分寸’没作声,她也不唤女子起身,只转身离去。

雁回的住处也在这大片军营中,她有属于自己的营帐,而随着她一同前往的两人便没有那么舒适,被安排到与二十余将士挤一帐。

谢昀恩准雁回休憩几日,三日后便立即返回京都。

雁回回到帐中,惊絮刚好收拾完。她取出干净的衣裳,要伺候雁回安寝。

“我浑身难受。”

雁回想洗去一身风尘仆仆。

惊絮道:“奴婢这便去为娘娘打热水来。”

“不必。”雁回心里也藏着许多事,欣喜的,难过的,她想洗个冷水澡好生静静。

这郦城内有一河贯穿全城,军营驻扎之地离这河不算太远,但也要走上好些时候,平日里并无将士会去河中洗浴。

雁回便带上惊絮往这河边去,圆月将她的影子拉扯着拖在地上。

到达河边时,惊絮将干净的衣裳置于一处凸起的石块上。雁回看了眼,皱眉:“怎是裙裾?”

比起男装来,裙裾多有不便,且颜色为正红的朱色。

雁回每每换衣都是惊絮挑选,今日是惊絮存了私心,她自作主张挑选了这意味正宫之主的颜色,便是想叫那阿回收敛攀龙附凤之心,安分一些。

雁回摇了摇头,面上尽是不赞同之色。虽说战起不可避/免/流/血,可这颜色还是刺目,放在军营里甚至有些不详。

雁回唯愿大梁每一名将士都能安然无恙。

惊絮看着四下无人便道:“奴婢这便回去换一套来。”

“去吧。”

惊絮得令,便匆匆折返回去,她脚步如飞,并未察觉不远处跟来两人。

国舅自见了谢昀后,预示‘左眼跳灾’的眼皮便没完没了地折腾,他揣着担忧,见雁回从谢昀帐中出来后,便一直跟在其后。

然后眼见着雁回回去了自己帐中,没一会儿又出来往河边去。

星河紧张道:“娘娘不会想不开吧。”

国舅道:“应是不会的,那丫头是个坚强的。”

星河又道:“娘娘要强,不会物极必反吧。”

国舅一掌打在星河脑袋上:“闭上你这张臭嘴。”

话音刚落,便见雁回褪去鞋袜。他侧过脸,音调里满是威胁:“闭眼。”

星河立即闭上眼。

国舅爷也偏过头不去看。

过了一会儿,星河声音抬高了两分:“主……主子……娘娘……”

国舅不满地“啧”了声,正要骂人,便听星河接着道:“娘娘,不见了!”

国舅爷心顿时揪紧了,即刻睁眼望去。

那河边哪还有雁回的影子,明月高悬,微风几许,岸边只剩一双鞋袜,而河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波澜。

星河声音都失了:“娘娘不会真……”

“再等等。”国舅道。

若雁回只是来河边洗澡,他误会了便不好了。

可等了又等,等到河面的波澜眼见着就要止了,国舅爷再也坐不住,暗骂了一声便从石块后冲出,脚尖轻点,几个跃身飞至河边,掀起的气浪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国舅正要一头扎进河水中。

在水底渐渐理清情绪的雁回猛然破水而出,场面瞬间凝固。

当冰凉的河水漫过头顶时,雁回满脑子想的都是国舅爷,她从没这般开怀过,或许在深宫练就的喜怒无色,但心底满溢的欣喜根本无法忽略。

太好了。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他没有战死在沙场之上,天知道她得知父亲与他殒身的消息时她是如何度过的。那日天都塌了下来,母亲亲来东宫,告诉她,雁家如今只能靠她了。

父亲战死,她不能哭。

越鹤一战兵败,国舅投敌,已然触怒先帝。她是雁家女,先帝会顾念忠心耿耿的父亲多加照拂她。倘若她若在宫中日夜哭泣,难保先帝不会厌烦。帝王最是无情,历史上多少开朝功臣之后遭到帝王疑心。便是有开国之功这般大的功勋都难以善终,何况她,何况雁家。

国舅投敌,她不信又如何。盖棺定论,真相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

那段时日,谢昀还曾质问她,为何一身冷血。

她怎么答的已经不记得了,只知晓那以后便很难见到谢昀。

思及此,雁回又想到太后病中所言,先帝想杀了谢昀究竟是真还是假。若为真,先帝为何早早的便为她和谢昀指婚,她与谢昀有婚约时,父亲尚在,谢昀背后雁家的支持是先帝亲自给的。

可若是假的,这些年来谢昀变了许多。以往那个沉默寡言,处事老成的谢昀宛若换了个人,若非经历过巨大磋磨,一个人又怎么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雁回想不通,当最后一口气快要散尽,她才破水而出,浑身尽湿,墨一般的发丝有几簇打着卷儿贴在她面上,本就倩丽的面容沾了水花,以实力演绎何为出水芙蓉。

然后,雁回怔住。

国舅也怔住。

二人视线在空中以摧枯拉朽之势撞出火花。

“沈辞。”雁回没忍住道:“为何你总是忘记圆你撒过的谎言。”

国舅:“……”

他没戴笑脸壳子!但听雁回的意思,好似从开始就已经识破了他。

皇后娘娘这话说的太对了,星河在一旁忍不住点头。国舅这撒谎的功力实在是……一言难尽。

频频撒谎,频频自己拆自己的台,频频自己打自己的脸。

当时星河不懂,后来星河每每回忆国舅做过的糗事,才惊讶想起一词,关心则乱。

“我……”国舅一顿。

雁回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心中情愫百转千回,但都被‘伦理’‘道德’‘礼仪’等词汇压制住。

雁回沉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她本意是讽自己,可那人听了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国舅苦笑。

数了数,你是人是鬼,仅仅五个字,却字字诛心。

“你个小没良心的丫头。”国舅往后退了一步,与雁回隔出一条名为‘戒律清规’的线来。

“几年不见,越发没大没小了。”国舅佯装无所谓,仿若依旧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只知享天乐的恣意少年郎,可到底饱经沧桑,眉梢也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国舅爷眉头一紧:“舅舅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便是谢昀那狗崽子也不敢直呼我的大名。”

国舅爷一向如此,他不兴什么尊卑,太后是他亲姐,皇帝就是他外甥,皇后也还是他的外甥媳妇。

一家人,不谈地位,只论感情。

“是。”雁回听了国舅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一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她笑了,道:“舅舅也莫忘了,从前至如今,也只有我一人没大没小直唤你姓名。”

国舅摸了摸鼻子,道:“水中冷,赶紧起来,动不动寻死觅活的……”

雁回知他误会了什么,解释:“我是高兴。”

国舅不信,但他没说什么。谢昀召了女子入帐,用星河的脑子想便知雁回在说混话。

惊絮折返,无人替雁回守着。雁回担心中途来人,她便直接穿着衣裳走入河中。

她起身,动作很轻,并没有掀起太大的动静。只是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身形。

国舅爷自觉偏头,但忽的愣住,偏头时他目光还是触及到了雁回白皙手臂。

那里,一点守宫砂,明艳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鞠躬。

我码字时,码到后面舅舅和女鹅对手戏时,耳机里刚好放到《女儿国》

大家阔以边听边看,有点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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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坐等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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