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打发了宗人府的人, 正要洗去一身风尘仆仆,便见朱公公小步从殿门进来:“圣上,史老太傅求见。”

谢昀面上阴晴不定, 抬眸看了眼雕花窗棂外的天。肉眼可见天际已经破开一道口子, 依稀有霞光从口子中挣扎而出。

这天说早也早,说晚也晚。这个时辰一个古稀之年老者入宫面圣想必是揣着大事来的,谢昀干脆重新坐于龙案前, 让朱公公去宣人进来。

未等片刻,谢昀便见史老太傅疾步而行,步步踏在金砖之上,他心中突然像是被抓紧了,一种不祥之感铺面而来。

但到底是一国之君, 关键时刻喜怒不形于色, 谢昀还是能做到的。他免了史老太傅的君臣之礼,又让朱公公端了把椅子。

史老太傅却不坐。

谢昀见此屏退了宫人, 这才抿着唇道:“老师有话直言吧。”

史老太傅行了一个大礼,他一把老骨头,行礼时谢昀仿佛能听见骨质相撞的声响,这样的声音落在谢昀耳中更让他心中烦躁。

知史老太傅揣着大事而来,谢昀也不扶他, 安静等着史老太傅行完礼。

行礼后, 史老太傅伏在金砖之上,浑身颤抖:“老臣要参骠骑大将军雁来及当今太后!”

谢昀登时愣住。

两个时辰前。

在京郊外归隐的史老太傅府邸被人叩响, 若非史老太傅熟识并不知史老太傅在京都外有的住处, 开门的小厮见门外狼狈的女子防备心顿起。

那狼狈的女子正是死里逃生的段楚秋。

段楚秋的祖父与史老太傅是故交,其父段善也受教于史老太傅,便是段楚秋也有幸听过史老太傅几次授课。

皇家寺庙在城郊, 这个时辰京都门禁,她身上无身份文牒和引路文书只是连城门都进不去的。于是段楚秋便想起了史老太傅,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寻了史老太傅。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

史老太傅今夜歇在京郊的屋子里,段楚秋开门见山便要寻史老太傅。

知晓史老太傅住所之人少之又少,段楚秋能指名道姓求见史老太傅,想必必定和史老太傅熟识。小厮不敢耽搁,也不敢轻易放段楚秋进门,只稍微掩上了门,转头去里屋寻史老太傅。

段楚秋完全只剩一口气吊着,夜里的秋风又冷又凉,段楚秋浑身冰冷,却暗自发誓,若得神明眷顾让她命不该绝,她必定将今日之辱百般奉还!

忆起她与惊絮谈心的往日,段楚秋只觉自己宛若一个痴儿,铁定惊絮也是这般觉得的,她再不济也是出生将门,却在今日被一奴才似猴一般戏耍!

还有沈辞!

她一腔真心却被辜负得彻底。

亏她还想过随着沈辞一同去了,却不想这人早就与一国之后双宿双飞。便是太后灌自己毒茶时,同一时刻沈辞是在与皇后苟且吧!

段楚秋越想越恶心。

她哆嗦着手从怀中取出那白玉同心结,目光渐渐毒辣,随后毫无顾忌地将白玉同心结狠狠地砸在地。

顷刻间,白玉同心结四分五裂。

她宣泄得还不够,还要拿脚踩上一踩,将其中一块玉佩残垣踩成齑粉。

就在此时,史老太傅披着外衣从屋中走出。

段楚秋收回脚,巴巴看着史老太傅:“老先生,是我,我是段善之女,段楚秋。”

史老太傅愣了愣,见段楚秋满身狼藉,嘴角也有血痕,便亲自带着段楚秋往里屋去,又让小厮拿着他的进出城的令牌去城里请大夫。

史老太傅在京郊外的屋子不大,便是寻常的竹木屋而已。屋子内的景象一眼便可看个通透彻底,只有一床一案。

古稀老人亲自掺了杯热水给了段楚秋。

段楚秋也不接,而是跪着向史老太傅磕头叩首:“求老先生救救弟弟。”

史老太傅佝偻着胸背,要去扶段楚秋,可段楚秋怎么也不肯起身。

“姑娘,到底何事你慢慢与我说来。”史老太傅不忍地看着段楚秋:“若是能帮的、帮的上的,老夫必定毫无保留。”

段楚秋也不起身,将自己在郦城的经历说了:“当年家父锒铛入狱何曾不是无妄之灾,国舅爷身上冤屈已平,圣上宅心仁厚,将我安置在皇家寺庙之中。哪知太后竟想要我的命……”

史老太傅安静听着,听到这里混浊的眼闪过一丝疑窦,他重复地问:“太后想要你的命?”

“是。”段楚秋伏在竹木板上浑身瑟瑟发抖,俨然一副受惊的模样。

史老太傅无言以对,他认真地看着段楚秋,想从其反应看她到底说的有几分真又或者带着几分假。

国舅爷被诬陷投敌,罪魁祸首乃张炬,而当年身为大理寺卿的张炬亲审了段善,也能简单推断出段善多是屈打成招。

既然国舅爷身上冤屈已平,太后何至于要了段楚秋的性命?

史老太傅暗暗思忖。

段楚秋说完这事便立即道:“老先生,我撞破一事,此事重大,我亦知老先生难以相信,我便再此以我故去的祖父及父亲起誓,若我将要说的事掺了一分假话,我段楚秋必不得好死,泉下也无脸与祖父与父亲相见!”

史老太傅本就与段楚秋祖父是故交,听她这般起誓,嘴唇翕动半响,最终叹息道:“你但说无妨,信与不信老夫自有决断。”

段楚秋额头重重地砸在竹木地板上:“皇后与国舅爷遇刺是假,私奔是真!”

史老太傅顿时僵住,想他活到这把岁数,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段楚秋这番话还是让他惊得咋舌。

段楚秋说的每个字他都能懂,可合在一起他却不懂,也不敢懂!

段楚秋还再说:“我是亲耳听太后暗卫所言,句句属实,若非如此,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我一介女流便是想都不敢想!那暗卫亲眼目睹,皇后与国舅爷回了将军府,拜了雁家列祖列宗!”

史老太傅已然震撼到口不能言,段楚秋后边这番话更让史老太傅胆战心惊。

荒唐,何其荒唐!

史老太傅捂着胸口,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随时要背过气一般,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气,颤颤巍巍用手指着段楚秋:“你可知这番话足够让你死成千上百回!”

段楚秋道:“我知道,但事实便是如此,史老太傅曾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亦知这事重大,又怎敢妄议。”

史老太傅惊疑不定道:“皇后自小对圣上情根深种,皇后与圣上的夫妻之情民间也多有传颂,那画……”

怎会有假。

但最后四字,史老太傅说不出口了。

段楚秋替史老太傅说了:“圣上与国舅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画中人是圣上还是国舅,如今谁能言清!”

史老太傅还想说什么,随着他出城居住的小厮领了大夫来。

二人便噤了声。

大夫替段楚秋诊脉,半响后道:“姑娘脉象紊乱,血脉时而倒流时而停滞,是中毒之象!”

史老太傅闻言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而侧面的也印证了段楚秋今夜所言是有真话的。

史老太傅再顾不上段楚秋,让其好生歇息调整,便让小厮驾车马进城,一路顺着柳安大道入了宫城,跪在了谢昀面前。

谢昀听完史老太傅叙述冷笑道:“老师年纪大了,凭一人之言如此莽撞,朕亲眼所见之事还能有假?”

史老太傅道:“禀圣上,有言是‘无风不起浪’,今夜老臣能听得这流言,明日便有其他人听得这流言。”

谢昀道:“谣言止于智者。”

史老太傅道:“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砾金君自宽!”

“放肆!”谢昀一掌拍在龙案上。

史老太傅却并不惧,在滚滚君威下慢慢挺直了腰背:“皇后已逝,死者为大逝者安息,可这流言若止不住皇后如何安息。先帝曾言,君与臣臣与民见同一事想法却大相径庭,君之所想不一定全对,民之所想不一定全错,‘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故而先帝打开了百姓的嘴。时至今日便见弊端,百姓分不清何事能议何事不能议,皇后乃一国之母,怎能由百姓妄议!国舅了却君王天下事,又如何能让百姓毁了英雄身后名!”

谢昀看着史老太傅,皮笑肉不笑道:“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皇后为圣上为大梁千里迢迢从京都往郦城,国舅爷当年临危受命保下边疆数城。”史老太傅道:“二者都是大梁之英雄,老臣请圣上提早应对流言。”

谢昀看着他,知道史老太傅话里藏话。

果然,等不来谢昀询问,史老太傅便干脆道:“诚如圣上所言,谣言止于智者,若流言传开,让大梁上下见到皇后那副画像便可轻易破局。”

谢昀慢慢笑了。

这朝堂,这天下又有哪里是能坦荡畅言的。

谢昀想到了雁回,那日被拆穿了画中人,倒是理直气壮。

谢昀烦躁地让人强行将史老太傅拘于宫中,又分了两拨人离了宫,一拨人灭段楚秋的口,一拨人去寻不识字的雁回和国舅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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