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蕴提了这么一个头, 她就噼里啪啦的讲了这么多,要说之前没想过这事儿,那就见鬼了。

常山王妃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 口中附和却道:“秦国夫人所言,倒也有些道理。”

现下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 又有魏晋遗风在前,高门勋贵往往也会为家中女郎选聘名师, 教导她们读书明理, 最低也得识几个字, 只是那都是在家里边儿学, 不成体系。

乔毓这会儿提起这么一茬,又是关涉到家中女眷, 命妇们彼此看看,心下不禁盘算:听起来,这女学好像也挺不错的?

即便有人皱了眉头,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公然开罪秦国夫人。

乔毓见状,心里便有了三分底,趁热打铁道:“趁着还没成嫁, 多学点东西也是好事, 你们固然可以教导女儿中馈与婚嫁之后的人情往来, 可每个人遇上的情况都不一样, 还不如叫系统的教, 也叫她们有个好去处,多结交几个朋友……”

“国子监里的学生们做了文章,先生们会评定优劣,女郎们进了女学, 也可以参与考试,优者另有奖励。只是怕伤感情,十个人里边儿咱们只评前三,剩下的就不排了,”她笑了笑,又向兵部尚书和长平侯这两家的夫人道:“你们两家的姑娘都出挑的很,若真去了,想必定要得个头名的……”

先前那几句还没什么,后边儿这几句却真真的挠在命妇们的心坎上了,自古文无第一,女郎也是如此,谁不希望自家女儿得个长安第一名姝的称呼?

不仅好听,将来说亲都占便宜呢!

乔毓专门点那两位夫人,也是下了功夫的,这俩人从小就不对付,从在家时候的待遇到出嫁时候的排场,乃至于丈夫、儿子、女儿,都得分个高下才行,这会儿听了女学排名的事儿,不感兴趣才怪呢。

长平侯夫人当即便拍板道:“秦国夫人此言大善,若真有了女学,我便将小女送去,看她能不能得个前名回去。”

“呵呵呵呵呵,”兵部尚书夫人掩口而笑:“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也要先劝长平侯夫人一句,若是令媛不幸败北,名落孙山,也别责备孩子……”

这俩人你来我往的怼了几句,却也将场中的气氛带起来了,命妇们左右商量几句,神情皆有些意动,只是因为从前没有过女学这样的事务,尤且有些迟疑。

“秦国夫人,若兴办女学,在哪儿请先生教授课程?请男先生还是女先生?”

有命妇问道:“当世名儒不在少数,虽大多品行高洁,但若是遇上几个不好的,岂不是坏了一个班的女郎名声。”

“教授日常课程的都是女先生,必以品性端方、学识过人为先,咱们可以如同慈善总会一样,组建一个女学理事会,授课先生们必须要经理事会批准,才能前往任教,”乔毓早就想好了,笑吟吟道:“武安大长公主还在忙活慈善总会的事,这回就不劳烦她老人家了,叫常山王妃来做这个理事长,再选几位品性操守出众的命妇做理事,好不好?”

常山王妃是明德皇后的姐姐,又是宗室王妃,众人自然挑不出毛病,又有其余命妇参与其中,也再无后顾之忧,纷纷出言赞同。

常山王妃摇头失笑:“我也没个女儿,却揽了个为女儿办事儿的活计。”

命妇们闻言笑成一团,乔毓也是忍俊不禁,吩咐人传膳来,又与她们商讨具体应当如何。

宫宴一直持续到傍晚,众人方才意犹未尽的离去,皇帝听人说了今日之事,晚膳时候就问乔大锤:“是不是早就合计好了?”

“今日说的热闹,但我的心思还真没怎么在这上边,”乔毓夹了只鸡翅膀吃,咽下去之后,方才道:“大唐风气开放,高门勋贵家的女郎日子大多过得不坏,出嫁之前,中馈跟交际往来也都有人教,再不济,送几个得力人跟着,也不至于拙荆见肘……”

皇帝听出她未尽之意了:“你是为了平民出身的女子吧。”

“是啊,”乔毓轻叹一声,道:“先把贵族女郎送进女学,叫多学点东西,等风气蔓延开,国库里的钱多了,再普及到平民百姓家里去,叫他们的女儿也能读书识字。这事儿难啊——我都没敢往外提,只先叫妇人们学针线手艺,再说开设医学的事儿,敲敲边鼓……”

普及教育这种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对于平民百姓家的女郎而言,就更难了。

儿子念了书,还有科举入仕的可能,女儿呢?念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没有千金小姐的命,那就得认啊,老老实实在家做些刺绣,既能给自己攒点嫁妆,也能补贴家用。

这就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可悲,但也无奈。

这么个社会背景之下,乔毓面向底层开设女学,也不会有人去的,在家做活能挣钱,去识字得交学费,谁愿意做赔钱买卖?

乔毓也只能春风化雨,徐徐图之。

皇帝知道她的心思,不说是举双手支持,但也不反对,百姓开化,于大唐而言,其实也是好事。

内侍斟了酒,他举杯去敬乔毓,饮下之后,方才笑道:“见过赵家的女儿了?觉得如何?”

“很好。”乔毓颇为喜欢赵杳娘这个未来儿媳妇,赞许道:“不急不躁,很是沉稳娴静。用过午膳后,我与命妇们说话,就叫女郎们各自去玩,她也能将场面把控住,照拂年幼的女郎们。她是皇太子妃,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这性子的确得宜……”

皇帝含笑听完,却还是偏爱自家大锤多一点:“你性情与她南辕北辙,皇后不也做的很好吗。”

“这怎么能一样。”乔毓也不避讳,摇头道:“你看你那群兄弟姐妹,就没几个讨喜的,我不需要跟他们交际,见了也没给过好脸,可阿琰呢?他下边还有弟妹,感情又颇深厚,要真娶个不好相处长嫂的进门,几个小的怕有苦头吃。”

“她敢,”皇帝嗤笑道:“阿琰要真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那这个太子他别当了。”

“你火气怎么比我还大?”乔毓轻推他一把,劝道:“太子妃是皇太子的妻子,成婚之后就是一家人,说什么亲疏远近?我嫁了你,李家还把我当外人?做媳妇的也难,做皇家媳妇更难,多体谅些便是。我跟孩子们都没说什么呢,瞧把你给气的。”

皇帝看她这态度,便知道是中意赵杳娘的,哼了声,没再提这一茬:“阿昱跟阿巍呢,有相中的王妃人选吗?”

“光忙着谈事,竟把这茬儿给忘了!”乔毓一拍脑门儿,有些懊恼。

“忘了就忘了吧。”皇帝还想着自己娶媳妇的事儿呢,给皇太子让路也就算了,总不能再给后边儿俩儿子让路吧?

他心里边儿这么思量,嘴上却也不提,只道:“你既见了赵杳娘,又觉得这姑娘甚好,那咱们就把婚期定下吧,赵老夫人身子不好,别再往下拖了……”

乔毓自然没有异议,夫妻俩合计了一会儿,便决定将婚期定在五月,至于具体的日子,就交给钦天监去算吧。

一干制物都是早就备好的,礼部跟内侍监也早就拟定了大婚章程,只是因为乔妍过世,方才中止,这会儿倒可以重新开始操持了。

儿子要娶媳妇了,再往后,也就有了自己的小家。

乔毓欣慰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感伤,第二天午膳时候,一个劲儿的给皇太子夹菜,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吃完,眼眶都要湿了。

皇太子被母亲看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心疼,临走前抱了抱她,温柔劝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阿娘的儿子啊。”

乔毓应了一声,目送他走了,终于忍不住摸出小手绢来擦眼泪。

皇帝满头黑线的坐在一边儿,道:“至于吗?他是娶媳妇,又不是出嫁,你怎么搞得跟儿子入赘,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一样!”

“你不懂,”乔毓哽咽道:“从前他是我的,我看着他长大,从那么小一丁点,到现在这般模样,但成婚之后,他就是别人的了。”

无论什么时候,“母亲”永远都是最特殊的一个词汇,在即将“失去”儿子的时候,属于乔妍的某些情感,似乎都从灵魂深处浮现出来了。

皇太子是乔妍第一个孩子,也是她投入感情最多的一个,他要成家了,要做别人的丈夫,再往后,又会是别人的父亲,不可避免的会与母亲越来越远,她怎么会不伤心呢。

这么多愁善感的乔大锤可太少见了,但皇帝仍旧没办法体会到母亲对儿子的微妙占有欲,瞅了她半天,又挨挨蹭蹭的在她身边坐下,提议道:“外边儿庄园里的樱桃熟了,咱们去吃吧。”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乔毓神情萎靡,眼睛红红的道:“几个孩子里边儿,你不是最喜欢淑质吗?你就想想她要出嫁了,要从宫里搬出去,做别人家的儿媳妇,你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我心里就是什么滋味。”

一提起爱若掌上明珠的小公主,皇帝可就扎心了,脸往下一耷拉,怏怏道:“淑质还小呢,说这个做什么。”

乔毓忍不住又擦了擦眼泪,继续道:“最开始的时候,淑质或许还能每天来看咱们,但是等她有了身孕,诞下儿女之后,来的也就少了。人生的重心也会从父母转移到丈夫与儿女身上去,这当然没什么不对的,只是做父母的,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就跟少了一块儿似的……”

皇帝痛心不已:“我的伢!”

秦王跟两个弟妹一道进了太极宫,就看见天下最尊贵的那对夫妻神情落寞的坐在正殿前的台阶上,正迎风流泪,不知道是怎么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几人吓了一跳,忙近前去道:“父皇,母后,出什么事了?”

能叫他们俩掉眼泪的事儿可不多,晋王左右看看,见皇太子不在,心就提起来了:“难道是皇兄出什么事了?”

“你个死孩子,怎么不忘好处想!”皇帝好容易酝酿出来的伤感全给败掉了,往小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一把将昭和公主搂住了:“好孩子,快叫父皇抱抱!”

昭和公主一脑袋问号,却也没将父亲推开,扭头一瞅,就见高庸站在不远处,满脸都写着槽多无口。

儿女几个好容易将爹娘给哄好了,又领着往城外皇庄里去摘樱桃,这空档里从高庸那儿听了事情始末,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便差人去万年送信,将皇太子又叫回来了。

皇庄里的樱桃黄中透红,晶莹剔透,也是整个长安成熟最早的一批,按照旧俗,供应宫中之外,往往都会用来赏赐亲贵。

乔毓有几个孩子陪着,倒不像先前那般怅然,拎着篮子跟小女儿一块儿摘樱桃,见前边儿有个高枝,正待将篮子放下,提气跳上去,就见那枝头一低,竟是被人按下来了。

皇太子含笑看着她,目光柔和,带着淡淡的无奈:“怎么还哭了呢?儿子是娶妻,又不是外嫁。”

乔毓过了那一阵,自己也觉得臊得慌,跟昭和公主一起把枝头上的樱桃摘了,又低下头,小声道:“一时之间转不过那个弯儿嘛。”

皇太子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那只篮子,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前半段有父母同行,后半段有妻儿相伴,这不是阿娘当初教我的吗?这会儿却又想不明白了。”

重活一回,境界还降低了!

乔毓颇觉丢脸,哼道:“我不记得了!”

皇太子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也不取笑,用空着的那只手抱了抱她,悄声道:“父皇看见,肯定又在心里骂我了。”

乔大锤正是爱子之心爆棚的时候,横眉立目道:“他敢!”

“阿娘不信?”皇太子熟练的上眼药,道:“马上他就要扯面旗子出来,光明正大的训我了。”

乔毓眉头拧个疙瘩,没等说话,便听皇帝沉声道:“阿琰,你过来。”

皇太子顺从的走过去:“儿子在。”

“你是皇太子,是储君,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听见个消息,就丢下政务跑过来了?置属臣与朝政于何处?”皇帝坐在樱桃树下的石椅上,阴着脸训儿子:“三岁小儿都做不出这种事!”

乔大锤站在不远处,静静的对他进行死亡凝视,见他说完了,又近前几步,把儿子拉回来了:“阿琰别理他,咱们摘樱桃去。”

皇太子深明大义的说了句“父皇也是为了儿子好”,身体却诚实的跟亲娘走了。

“你站住!”皇帝看得眉头一跳,道:“大锤你别打岔,我这儿说正事呢!”

“是是是,政务要紧,你快回去忙吧,这儿太小了,都搁不下你,还有啊,”乔大锤拉着儿子往里边儿走,边走边冷笑道:“树下石头湿气重,坐久了你仔细拉稀!”

皇帝被怼的说不出话来,又气又急,向高庸道:“她怎么这样?不像话!”

高庸压根就不想掺和这两口子的事儿,安抚的露出一个假笑。

晋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道:“父皇,你是不是又惹阿娘生气了?”

皇帝没好气道:“小屁孩懂什么,摘你的樱桃去。”

晋王也不怕他,拉着父亲的手,连拖带拽的到了乔毓跟前,笑嘻嘻的把他们俩的手交叠在一起了:“快和好吧,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为这么点小事不高兴。”

乔毓斜了皇帝一眼,还有点不乐意,旁边皇太子适时的摇了摇她手臂,似是劝慰。

多好的儿子啊。

乔毓心软了,暗叹一声,道:“好吧。”

皇帝看到这儿,隐约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骂了句“龟儿子”,又去拉乔大锤的手:“走吧,你来摘樱桃,我给你压枝。”说完,又冲皇太子一伸手,后者笑着递了篮子过去。

孩子们各自散开,这一片便只有这俩人了,皇帝看乔大锤还闷着脸,就挨挨蹭蹭的凑过去,拿肩膀撞了她一下:“不气了吧?”

乔毓见左右无人,这才道:“你以后不许这样了,怎么欺负孩子呢。”

皇帝心里又骂了句“龟孙”,脸上却坦诚道:“对不住,我错了。”

乔毓抬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低声道:“以后不许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凑过脸去,道:“认错态度这么好,亲一个吧?”

乔毓对着他看了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他两侧面颊各啾一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亲两口!”

作者有话要说:  后边就是番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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