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倒是没恼,就是突然觉得,她怎么这般娇气。

但她娇气得,也不叫人讨厌。这么一想,他就伸手安抚似的帮她拍了拍后背。

“又没人能跟你抢,吃这么急作甚?”

“是点心太干了。”叶卿干巴巴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这是实话,这刘府的点心,自然不能跟宫里比。这具身体是在宫里养尊处优长大的,叶卿倒是不想娇气,但是她的胃娇气。

萧珏眉头蹙了蹙,没再说话。

他只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见她吃几口点心,又喝一口茶,颦着好看的眉头努力下咽,像是一只刚断奶努力吃杂食的猫儿。

看起来可怜极了,但是莫名的又叫人有点想欺负她。

萧珏甩开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怪异想法。

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吃的东西也只是普通客栈买来的,他当年在关外树皮都啃过,这些东西他自然也吃得下。

难得的是这一路下来,他也没听叶卿抱怨过什么。

“再忍几日就好了。”萧珏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沉寂了几分。

面对狗皇帝的突然关心,叶卿还是受宠若惊答道:“妾身不碍事的。”

她跟这狗皇帝之间几乎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言,以前在宫里,他看他的奏折,她撸她的猫,倒也还能凑合。

现在狗皇帝不用看奏折了,她也没带饭团出宫,只要一安静下来,空气中就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晚饭是刘员外请她们去大厅那边用的,饭桌上除了刘员外,倒是不见他的家眷。

桌上摆了米饭和烙饼,并不是很丰盛。

刘员外解释道:“江南水患,良田房屋都被大水淹了,命大的人尚且是死里逃生,家禽家畜什么的,都被淹死了。如今想吃上一口小菜小肉,那是拿着银子都买不到了,米价也是见水就涨。这日子艰难,府上只能做出这些饭菜,薄待两位了。”

说到后面,刘员外又是叹息又是愧疚,倒是真有了几分大善人的样子。

萧珏道:“刘员外客气,如今在扬州城内,能吃上一碗热饭已是不错。我们来时见府上难民聚集,听说您府上早晚都会给难民施粥,刘员外大义。”

“惭愧惭愧。”刘员外笑道:“祖上是靠着做扬州百姓的生意发家的,而今遇上天灾,我能尽的,也只有这些绵薄之力了。”

他招呼着二人:“光顾着说话去了,来,吃饭吃饭。”

叶卿方才吃了些点心,现在肚子已经不怎么饿,她瞄了萧珏一眼,见萧珏没有动筷,她也就没动筷。

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如今当着刘员外的面,她也不好直接用银针试毒。

萧珏像是在为刘员外惋惜:“扬州城许多大户人家都外迁避难去了,刘员外怎没出去避避?如今米粮涨价,您府上早晚施粥,这能维持多久?来的时候我听说朝廷已经拨下了赈灾的粮款,这一路过来,见到不少逃难的难民,个个面如土色,倒不像果腹的样子。”

一听他说起这茬,刘员外又是长叹一声:“我祖上的基业都在这里,走不了走不了。至于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怕是还不够庐江那一片的难民吃。听说拨下来的还是好几年前的陈米,都发霉烂掉了!难民吃了,个个上吐下泻,还死了一批人!造孽哟!”

萧珏听到这里,脸色就已经沉了下来:“陈米?”

叶卿心口一跳,送往江南的米粮是从叶家的米铺里运出来的,今年还没到收成的时候,所以叶家运来的都是去年的米,但绝对不可能是发霉烂掉的米啊。且不说叶家还指望着救叶尚书,便是稍微有点良心,也不可能在赈灾的米粮上做手脚。

有人想害叶家!

刘员外接上萧珏的话:“那可不是,如今朝廷的施粥大棚还在庐江那边开着,但难民都不去那边领粥喝了,啃点草根树皮还能活着,喝了那个粥,还不知道死活!”

“朝廷不管百姓的死活,听说皇帝压根没把江南水患一事放在心上,把银子都花在封禅祭天上了,昏君无道啊!”刘员一副外痛心疾首的样子,几乎要老泪纵横。

昏……君君?

叶卿偷偷看了一眼萧珏,被人这般说,他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她突然觉得萧珏挺可怜的,他为江南水患的事殚精竭虑,但下面的官员一同骚操作,他在百姓眼中就变成昏君了。

可能是发现了叶卿眼中的怜悯,萧珏拿了一张烙饼递给叶卿:“夫人吃。”

叶卿:……

狗皇帝什么的,果然一点不值得同情!

刘员外被萧珏这么一说,又收起了满脸的义愤填膺,笑着招呼道:“对对对,吃饭。”

叶卿僵笑着对萧珏说了一句:“多谢夫君。”

这刘员外总让她觉得怪怪的。她拿着烙饼没敢啃,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碗里的米粒,就是没往嘴里送。

不过因为她那一声,刘员外倒是把目光放她身上来了:“不知王夫人是哪里人氏?”

叶卿没搭话,萧珏替她回道:“内人是吴郡人。”

刘员外便笑道:“原是吴郡人,那可是块福地啊,吴郡叶家连出两任皇后。这次水患,扬州许多郡县都遭了难,只有吴郡没遭大水,百姓们都说,是叶太傅葬在吴郡,他功德深厚,龙王不敢把大水淹过去。”

话锋一转,他又道:“听说此次负责治水的就是叶太傅的长子,本是在朝廷礼部任职的,不知怎地揽了这工部的差事。”

他先说叶家有两任皇后,再说叶尚书越职管事,大有暗指后宫干政的意思。

叶卿默默竖起了耳朵,这老头该不会下一刻就要说她是妖后了吧?

刘员外把说到这份上了,萧珏却不接他的话头,只道:“朝廷中事,我们这些靠走南闯北跑生意糊口的也不懂,只盼天下安稳。”

刘员外笑着附和:“王公子说得是。”

萧珏突然看向叶卿:“夫人先前还说身体不适,现在好些了么?”

叶卿疑惑看了萧珏一眼,那一瞬间突然福临心至,她扶着额道:“许是这一路舟车劳顿,我头还是有些晕。”

刘员外便道:“那王夫人先回去歇着。”

说着他便叫了一个小丫鬟进来:“带王夫人回房。”

离开前萧珏笑看叶卿一眼:“去吧。”

他那眼神是让叶卿放心的意思。

狗皇帝支开自己肯定有他的理由,叶卿也不想留在这儿继续戳米粒,那刘员外看她的眼神让她怪不舒服。

出了饭厅,叶卿没找到紫竹,却被那小丫鬟告知,说府上的下人都是按点去厨房那边领饭的,过点了饭点就没吃的,她让紫竹去厨房了。

“夫人身体不适,还是先回房歇着吧,奴婢一会儿去厨房转告您的丫鬟,让她直接回房找您。”小丫鬟倒是机灵。

一直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这丫鬟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叶卿也没对她设多少防备,便说了声好。

小丫鬟说给她带路,叶卿其实记得回房间的路,但这是在别人府上,她不好推辞。

小丫鬟领着她七拐八拐,离她住的厢房越来越远时,叶卿没忍住开口:“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小丫鬟脸上的笑容有些僵:“路没错,府上比较大,前面拐个弯儿就到了,夫人随我来便是。”

叶卿眉头微蹙,她原先就是注册土木工程师,虽然她专业主修的是道路桥梁与渡河工程,但她对建筑天生敏锐,这刘府也不算什么大宅院,她看一眼就知道建筑格局。

她之前的房间是在西厢,但这丫鬟带着她饶了一圈,却是往东厢那边去了。

叶卿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她看了自己腰侧一眼,突然惊慌道:“我的玉佩落下了。”

她转身就往回走:“那可是相公花了几百两银子买给我的,若是丢了相公肯定要发脾气。”

小丫鬟没想到叶卿转身就走,顿时有些慌了,她追上来叫到:“夫人,您先随奴婢回房,奴婢去帮您找。”

“你帮我找?那玉佩几百两呢!你找到私吞了怎么办?”叶卿嘴上这般说着,脚下步子却迈得极快,她就差用跑的了。

眼看就要到垂花门了,门外却走进两个腰板壮实的仆妇。

小丫鬟赶紧道:“快些拦住她!”

叶卿一看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这两个仆妇的对手,她也没打算跟这两个仆妇硬碰硬,只装作惊疑的样子:“你们这是做什么?刘大善人就是这么待客的?”

小丫鬟终于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咱们老爷心善,想送夫人去享福。”

叶卿被她们用绸带绑住双手,关进了一间屋子。

进去之后,叶卿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几个姑娘,模样都长得不错,各有各的水灵。

看服饰,她们有的像是富人家的女儿,还有的像是逃难的。

叶卿心中就毙了狗了,这天灾当前,竟然还有人拐卖人口?

见房间里多了一个人,那几个年轻姑娘倒是打量了叶卿几眼。

毕竟是皇家养出来的美人,叶卿容貌仪态都不凡,在这群姑娘里就格外显眼。

“又来一个。”有人说了一声。

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叶卿倒是没那么紧张。她一开始都能感觉到这刘员外怪怪的,狗皇帝那么精明,不可能没察觉到,只盼着狗皇帝能早些发现自己不见了。

不然一国皇后被人拐卖,这也太扯淡了些。

叶卿不是个自来熟的,她寻了个地方自己蹲着。大概瞄了一眼,发现这些姑娘双手都被绸带绑着,而不是麻绳,应该是怕摩伤了她们的手,心中便猜测她们怕是要被拿去送给权贵的。

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看样子她是逃难的,不知为何,她双手没被绑住。

绸带很滑,虽然被打了死结,但是这些姑娘应该可以互相帮忙解开,而且这里还有一个没被绑起来的姑娘,叶卿想不通为何他们不解开绸带。

叶卿试探着对自己旁边一个黄衫姑娘道:“手绑久了有些麻,我们互相帮忙解开吧。”

那姑娘跟叶卿差不多大,看她那身衣衫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黄衫姑娘听得叶卿的话,只是冷笑一声:“没用。”

这时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走过来,对叶卿道:“绑得太紧我可以帮你松一松。”

黄衫姑娘尖利道:“谁要你假好心!”

衣衫褴褛的女子没有说话,只帮叶卿把绑在手上的绸带弄松了几分,就退回了她原先待的那个角落。

许是见叶卿神色有些疑惑,那黄衫姑娘怒气冲冲道:“你可别觉得她这是好心!我们先前也像你说的那样,解开了绸带,都差点逃出去了,是她背叛我们!让那姓刘的老贼把我们抓回来的!”

黄衫姑娘这么一说,叶卿反而更疑惑了,被关押在这里,正常人不都是应该想着逃出去么。

叶卿跟被关押的姑娘们简单聊了几句,才得知她们都是近几日被抓的,听说之前已经送了一批姑娘走了。那个黄衫姑娘脾气最冲,身份也算是这群姑娘中最高的。

她是西陵第一茶商黎家的女儿,回家探亲途中遇到江南水患,这一路上都没找到客栈,本想在刘府借住一晚,结果所带的下人全被药倒了,她也被关了起来。

叶卿一听西陵茶商黎家,就默默吞了吞口水,不是原著中那个西陵茶商吧?

她问黄衫女子:“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黄衫女子打量她一眼,神情颇有些骄纵:“黎婉婉。”

叶卿半响无言。

她这是什么运气,出宫就遇上了原著中的女二。

原著中顾临渊跟苏如意逃出京城后,安王以苏如意父亲做引,苏如意不想连累顾临渊,就自己跟着安王走了。顾临渊满世界找苏如意,途径一地听说有人拐卖年轻貌美的女子,怕苏如意也在其中,当即杀了进去。结果没救到苏如意,反而救了黎婉婉。

在强大的男主光环照耀下,黎婉婉对顾临渊一见倾心。

顾临渊自然满心只想着苏如意的,黎婉婉被顾临渊拒绝太多次,就开始不依不挠,从一开始明艳骄纵的少女一步步变成了恶毒女配。她也的确是男女主感情线上最大的绊脚石,给顾临渊和苏如意制造了不少误会。

最终男女主一番虐恋情深在一起后,黎婉婉一怒之下嫁给了安王,她知道安王也喜欢苏如意。本着得不到就毁掉的心里,她跟安王一起迫害顾临渊……

剧情太狗血,叶卿已经不想再吐槽。

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她是不是要被迫跟着走男主和女二的剧情了?

黎婉婉觉得在被关押的姑娘里,也就叶卿还能让她看上眼,叶卿问了她的名字,却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这让黎婉婉有点不高兴,她问:“你叫什么?”

叶卿还没来得及告诉黎婉婉自己的名字,大门处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屋子里的姑娘们都被这遭动静惊住,往大门处看去。

只见一人逆光走来,夜风吹动他身上那袭月白的袍子,裹出他修长的身姿,透过大门可见院中琼花树上琼花簇簇,似有暗香浮动,跟来人的身影相映成章,一时间风姿无双。

叶卿:她方才说什么来着?果然是要跟着走剧情了么?

待顾临渊走进了些,众人才看清他的脸,面若冠玉,颜如舜华。

能当上男主,顾临渊底子还是很足的。

屋中已有不少姑娘看他看得出神。

叶卿印象里原主是没见过顾临渊的,但是不知道之前顾临渊潜伏在皇宫里有没有见过她。

此番下江南,狗皇帝这般隐秘,叶卿也不想在这时候露馅,就一直低着头。

顾临渊视线在这些女子中一一扫过,看到叶卿时,因为叶卿一直垂着头,他倒是想走进看看,不过注意到叶卿梳着妇人发髻,又放弃了。

没有发现苏如意,这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烦躁。

他收起刀落,割断了绑在她们手上的绸带,冷声道:“这府里的人都被我杀了,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话落他转身就走,黎婉婉果然出声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

不少姑娘都竖起了耳朵。

顾临渊没有搭话,直接走出来大门。

黎婉婉急了,冲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叫黎婉婉,你今后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去找西陵茶商黎家。”

顾临渊一走,被关在这里关了许久的姑娘得知自己获救了,还是有几分茫然。

黎婉婉是个暴脾气,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一耳光:“你想被人卖给达官显贵,你当初自己留下就好,凭什么去告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下贱?”

有黎婉婉打头阵,不少姑娘也出气似的推搡了她几下。那女子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还手的意思。

姑娘们发完脾气就离开了这狭小的房间。

叶卿坐在原地没起身,其一是现在大晚上的,她不知道去哪儿,其二是她现在情绪莫名有点低落。

顾临渊找苏如意都找过来了,狗皇帝跟她一起到府上的,怎么不见人影?他就没发现自己不见了?还是说自己这是已经被他卖了?

那女子见叶卿一直没走,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叶卿听:“我爹娘都死在大水里了,我得活着。若不是贪官修建水库时偷工减料,水库不会这般轻易被大水冲毁。听说这姓刘的是在给一位王爷物色美人,凑齐十个美人才会被送去。我总得爬得更高,才能给我爹娘报仇……”

说完这些,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们生来就在云上,我生来就在泥里,你们不会懂。”

叶卿听她说贪官修建水库偷工减料时,心底还一个咯噔,她不知道是不是叶尚书。

如果真是叶尚书,这一路过来,看到百姓这般疾苦,叶卿当真没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

“姑娘你说的贪官是?”叶卿试探着问。

那女子嘲讽似的笑了两声:“这扬州城上下,没有哪一个不贪,他们都该死!”

女子说完就夺门而去。

叶卿盘腿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她正想扶着墙壁站起来,发现又有人进来了。

是萧珏。

哦,原来狗皇帝还没把她卖掉。

“你来啦。”她想打个招呼,不知出口怎么就变成这句了。

萧珏脸色很不好看,他打量她一眼,见她身上没有伤,才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一路上萧珏都没跟她说话,叶卿也没出声。

很多官差在外面的院子里,刘府的人都被杀了不少,还有一些被官差绑了,先前出去的那几个姑娘也被官差们暂时带回府衙安顿。

萧珏直接带她回了之前的房间。

紫竹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看到叶卿的瞬间她眼底似乎闪过一道亮光,不过忌惮着萧珏,又没敢上前。

回屋后见她还是不说话,萧珏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叶卿也不知狗皇帝到底在气啥,按理说,要生气也是她生气吧?

这都大半夜了,她其实有点困,也没管狗皇帝怎么想,自己合衣躺下就想睡一觉。

萧珏见了,直接一把把人给提了起来:“不许睡。”

叶卿二脸懵逼,这狗皇帝到底想干啥?

她盯着狗皇帝,用眼神询问他,狗皇帝又不说话了。

叶卿觉得有点心累,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摸了摸狗皇帝的头。

原本还在生气的萧珏像是突然间被定住了一般,明明一脸冰冷,但神情又莫名的有点呆。

叶卿带着哈欠道:“我有点困。”

不是有点,是十分、非常、很困!

萧珏就把人放了下去,还给她盖好被子:“那你躺下听我说。”

“嗯,你说。”叶卿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你父亲找到了。”萧珏道。

这句话成功让叶卿瞌睡虫跑了大半,但看萧珏这一脸凝重的表情,叶卿心底一个咯噔,莫非找到的是叶尚书的尸体?

“那我父亲现在何处?”叶卿带着一丝希翼问。

“他受了点轻伤,如今在韩刺史府上。”萧珏答。

他眼底闪过几分阴霾,他派了不少人暗中保护叶尚书,结果还是让叶尚书遇刺。

看来是叶尚书此行收集到的证据,让那些人坐不住了。

叶卿得到叶尚书还活着的消息就已经松了口气,她不知萧珏在此之前是去哪儿了,但现在一琢磨,就猜测可能是有突发情况。

一放松下来,瞌睡虫瞬间又上来了,她打着呵欠道:“谢谢陛……谢谢爷。”

叫惯了,她一时间有点改不过口来。

见她困成这样,萧珏又有几分不忍心,他道:“你睡吧。”

叶卿是真困了,在萧珏说完之后她就合上了眼,没过多久呼吸就均匀了。

她睡相一直很好,基本上睡着了是那个姿势,醒来还是那个姿势。

房间的窗户没关,夜风有点凉,萧珏见她一直缩着脖子,便起身去关上了窗户。

看到窗外暗沉的夜幕,萧珏眼神也冷了下来。

这场治水,一开始就是他跟叶尚书联手做的一出戏。

叶尚书看似平庸,实则是最通透的一个人。他官职始终升不上去,一是他没有做出什么显眼的政绩;二是他胆子太小了,不敢与人争,也不敢轻易站队。

杨相一党的势力庞大,仿佛已达到如日中天的地步。叶家看似在落败,萧珏却知道,叶家是在韬光养晦。

先帝在位早年间,朝堂上还没有杨相的立足之地,全靠李太傅和叶太傅撑着。叶家是外戚,太过强盛不免让先帝忌惮,先帝便扶持了杨相,一再打压叶家。晚年叶太傅是回乡抑郁而终的。

叶太傅辞世后,叶尚书表现得愈发平庸,才让先帝打消了去叶家的猜忌。但太后是个好强的人,她怕叶家真的没落了,自己膝下又没有子嗣,才无论如何都要萧珏立叶卿为后。

皇后一旦立下了,只是没有犯下什么天大的过错,皇帝都不可能废后。

叶家一下子出了两个皇后,叶尚书怕叶家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更加谨小慎微,万事不敢冒尖出头。族中男丁入仕的只有他的庶子,嫡子至今碌碌无为,旁支的小子直接经商去了。看似不声不响,但叶家如今的米粮生意怕是已经垄断了半个大翰。

治水一事交给叶尚书,杨相一党定不会善罢甘休。

水患爆发后,一开始叶尚书就没有失踪,故意传出叶尚书生死不明的消息,是为了让杨相一党放松警惕,他趁机撒下更大的网。

叶尚书不懂治水,具体施工全靠从工部调过来的几个人,那些人自然是听杨相的,偷工减料私吞了大批官银,届时东窗事发又可把事情全责推给叶尚书。

而今在外人眼里,叶尚书生死不明,皇帝又前往泰山封禅去了,杨相一党清扫尾巴肯定也没那么快。

这一趟江南之行,萧珏一是为了亲自收网,二则是体察民生。

只是没想到今夜的刘府之行,又让萧珏发现了安王一党的爪牙。

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款,送到扬州太守孙明义手上,孙明义得了杨相的指示,将米粮转卖给安王,转而用陈米煮粥救济灾民。

刘府便是安王的一个据点,他跟叶卿在席间同刘员外周旋时,王荆就已经潜入刘府的仓库,果然在仓库里发现了囤积的大批米粮。没拆封的米袋子上印有叶家的家徽,是京城拨下来的那批赈灾粮。

看来是扬州太守转卖给安王后,安王的人还没来得及过来把粮食运走。

萧珏不得不说安王打得一手好算盘。

百姓对朝廷怨声载道时,像刘员外一样的一些大善人就冒了出来,用朝廷拨下来的米粮救济灾民,再大肆宣扬皇宫怎么纸醉金迷,皇帝跟文武百官都不关心民生疾苦,加重百姓对朝臣的怨恨。

安王大批购买粮食,又煽动百姓,是想做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只是萧珏怎么都没想到,他让叶卿离提前离席,本是怕他审问刘员外时用刑会吓到她,却不想反而让她出事了。

扬州刺史韩朝英是他的人,王荆查明粮食在刘府后,当即就通知了扬州刺史带兵过来。

只是因为萧珏一直还没指示,他们就一直潜伏着。

萧珏发现刘府有异动,派人一查才知是顾临渊杀了进来。

原来这刘员外一直靠给安王送美人讨好安王。

萧珏瞬间就想到了叶卿。

他回房去找叶卿,人果然没在屋子里,这才转而去关押那批女眷的地方找人。

他不怎么想承认自己找不到人时的那份慌张。

找到她的时候他确实一下子就心安了,但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缩在墙角,心中又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好像是生在他心上的一根刺变硬了一般,现在戳到,会疼了。

那个笨蛋似乎误会了什么,一句话也不愿跟他说。

被人误会什么,萧珏一向是不太在乎的,但这次他就是莫名其妙的窝火。

他知道叶卿关心他父亲的消息,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诱她跟她说话。

回到床边的时候,萧珏盯着叶卿的睡颜看了很久,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她的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肉肉的,软软的,像是戳在一团棉花上。

许是觉得手感不错,他又戳了两下。

睡梦里叶卿一声嘤咛,奶猫叫似的,听得萧珏心口莫名的一颤,酥软一片。

他赶紧收回了手,暗道一声桥气,嘴角却无意识往上扬了两分。

其实九重宫阙中一直有这么个人陪着他,也是不错的。

“如果你避开这一劫,我回去就给那帮秃驴重建庙宇。”他低声道。

屋外似乎有夜鸦啼叫,萧珏神色一瞬间变得凌厉。

他拉开房门走出去,看了一眼还候在门外的紫竹。

紫竹整个人都在发抖,垂着头不敢看萧珏。

今晚刘员外设宴,她原本是在外面等着叶卿的,但是不知怎么就被人给打晕了,拖进柴房关了起来,还是王荆把她找出来的。

“寸步不离守着皇后。”萧珏冷声吩咐。

紫竹连声应是,一直提到桑心眼儿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处。

陛下没有罚她。

萧珏离开刘府,去了外边一片空旷地界,才沉声道:“出来吧。”

暗处走出一个影子,半跪在地,恭敬道:“陛下,苏太师死在了地牢。”

萧珏眉眼一厉:“谁杀的。”

他太了解苏太师了那老匹夫了,苏太师若是想死,早就自杀了,不会苟活到现在。所以苏太师只有可能被人暗杀的。

果然,暗卫答道:“潜进天牢的刺客一死一伤,用刑后逼问出,是安王的人。”

萧珏脸色难看:“你们都是饭桶吗?看个牢房都看不住。”

暗卫不敢接话。

大翰历代帝王都有龙骑卫在暗中保护,龙骑卫一共三十六人,个个身手不凡,帝王去哪儿,他们就跟去哪儿,他们一切以帝王的安危为上,甚至不会听帝王的调遣。

先前萧珏在宫中,忌惮着他身边的龙骑卫,安王才不敢贸然派刺客入宫。

萧珏也明白这一点,他强压下怒火,吩咐道:“加强天牢的守卫,宫里也当心些。”

暗卫领命退下。

不多时,王荆过来了,见萧珏面色不好,他问:“可是宫中有异?”

萧珏负手而立,月光落在他脸上,看起来更森寒了些:“苏太师死了。”

王荆是萧珏的心腹,这些事情萧珏不用瞒着他。

王荆虽是个莽汉,可心思却细腻如尘,他道:“陛下不必忧心,苏太师在外人眼里早就是个死人了,兵符已经拿到,他也没什么用处了。”

“正是这样,安王大费周章杀他,才更可疑不是吗?”萧珏反问。

王荆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想起今日顾临渊突然出现在这里,萧珏眸子一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王荆面露疑惑,萧珏只道:“想办法让顾将军知晓,他儿子还活着。”

王荆不解:“陛下要再用顾临渊?”

“他不愿为我所用,也不能为别人所用,你可知?”萧珏道,“查一查苏氏女的去向。”

王荆瞬间明白过来了,苏太师一死,苏太师之女若想为父报仇,必定投靠安王。届时苏氏女再煽动顾临渊,顾临渊可不就为安王效力?

王荆心中其实有几分为顾临渊惋惜,顾临渊是个好苗子,在朝堂中也是年轻一辈中的楚翘,怎么就栽在儿女情长上了。

次日,叶卿睡了个大懒觉,醒来就发现整个刘府只剩自己和紫竹孤零零两个人了。

她有点懵,问紫竹:“陛下呢?”

紫竹道:“陛下跟韩刺史一同巡视河道去了。”

叶卿点点头,这春夏交接的季节,经常暴雨。这水若是治不好,只怕事态还会严重。

“那陛下有说让我做些什么吗?”在宫里她是得过且过,懒散度日,但狗皇帝带她来这灾区了,狗皇帝自己忙进忙出的,她若是不做点什么,叶卿心底就有些负罪感。

紫竹摇头。

叶卿一时间有点迷茫,想起这还是刘府,便问了一句:“这府上的人怎么处置的?”

紫竹想起刘员外被挖掉的两颗眼珠子就脸色一白,怕膈应到叶卿,她只道:“这府上的人拐卖人口,全都被关进大牢了。”

既然关进大牢了,自然有官府的人去管,叶卿也就没再过问。

她肚子真有点饿,房门就被敲响了。

紫竹前去开门,进来的是个裹着头巾的中年妇人,妇人用托盘端了两碗粥和一碟咸菜。

“韩大人早晨吩咐我给夫人送过来的。”那妇人应该是扬州本地人,带点扬州口音。

她一说是韩大人吩咐的,叶卿就放心了许多。

她亲自向这妇人道了谢,昨天萧珏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叶卿并不知晓。现在外边什么情况,她也不清楚,便有意向这妇人打听:“您原先是在这府上当差的?”

妇人连连摆手,她不知叶卿的身份,但见叶卿和善可人,不免话多了几句:“我是一大早从庐陵那边赶过来的,我男人是衙门里当差的,自从水患以来,他就跟着韩大人四处跑,脚上水泡都烂了好几遭。衙门里人手不够,我就跟着过来帮忙,粗活累活什么的我做不了,但是煮个粥什么的还是在行的。”

这扬州城,也不像昨日那个姑娘说的那般,全是贪官坏人。

叶卿捧着粥碗,心中有些感慨。

想起这妇人说的人手不够,她便自告奋勇道:“大娘,你们那边还缺人吗,我过去帮忙。”

妇人早晨看到过韩刺史对萧珏毕恭毕敬的样子,她猜测萧珏应该是个朝廷的大官。在她看来,叶卿是大官的夫人,她自然不敢让叶卿去跟着忙活,便道:“夫人是金贵的人,到这穷乡僻壤来已是屈尊,您能跟随大人一道过来看看,咱们心中便是感激着的。”

这妇人这般说,叶卿也不好强求,见她拘谨,便先让她下去了。

吃完粥,叶卿才带着紫竹准备上外边看看,她不敢走远,但见刘府周围都有护卫,便知道这里是安全的。

走到前院的时候,才发现外边人声鼎沸,大门敞开着,排队领粥的难民熙熙攘攘排成了一条长龙。

院子里用几张方桌拼成了长案,桌上放着好几个粥桶,粥桶旁边还放了几筐馒头。

每个难民领一碗粥,再拿一个馒头。

不断有官兵拎着粥桶从厨房出来,又把桌上的空粥桶拿进去。

想来是这一片地方都被大水毁得严重,搭建粥棚又比较费时费力,官府干脆把刘府给改成官府的施粥地点了。

叶卿见帮忙施粥的一个妇人手因为长时间舀粥,手酸得都在发抖了,给一个难民舀粥的时候还弄洒了,烫到了难民手上。后面的难民还排着长队,但是这边又没个人能接替这妇人一下。

因为之前跟那个送粥的妇人聊过几句,叶卿便猜测这个妇人应该也是同丈夫一道过来帮忙的。

她看得有些心酸,这样的大灾,受苦的是那些难民,但这些官府的人也同样辛劳。

贪官可恶,但并不是每个当官都那般可憎。

叶卿走过去,笑着对那个妇人道:“大娘你歇歇,我帮你盛一会儿。”

妇人胳膊酸得都抬不起来了,有人帮她他自是十分感激,但见叶卿衣着体面,气度不凡,又有些惶恐:“这……这怎好劳烦夫人。”

“无事的,我就代你一会儿。”叶卿接过了妇人手中的木勺。

紫竹吓得快哭了,她道:“夫人,我来吧。”

这句身体再不争气,盛个粥还是能行的,叶卿对紫竹道:“你帮我拿碗,一会儿我手酸了,你再换我。”

紫竹见叶卿坚持,只得作罢。一边递碗给叶卿盛粥,一边从竹筐里拿馒头递给难民。

那些从厨房送粥过来的官兵也不知叶卿的身份,跟人一打听,但谁都不清楚。不知怎么就传出了朝廷派了钦差过来,叶卿是随行的钦差夫人的说法。

后面排着长队等着领粥的难民,见有人领了粥还拿了馒头,不免惊异:“今天刘府还发了馒头?”

旁边有难民纠正他:“什么刘府,这是官府的人在施粥。”

“哎,我前些天还听说是刘大善人府上在施粥。”

“听错了吧,我瞧着那些施粥的都是衙门的人呢!”

原先被刘府收买起哄的难民,赶紧嚷嚷道:“原先是刘大善人施粥,官府今个儿抄了刘大善人的家,这些狗官就是看不得我们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后面的难民挤了出去。

“听说朝廷派了钦差大人过来!钦差夫人还亲自在这边施粥!”

“钦差夫人都亲自过来了?我挤前边看看!”

“我刚才领粥看到了!当真是钦差夫人在施粥!”

难民们一窝蜂似的往前边挤,嚷嚷着想看看钦差夫人,被刘府收买的难民嗓子都喊哑了,他弱小的声音依然淹没在无数人的嗓门里,压根没人理会他在说什么。

萧珏查看了河道回来,听说叶卿在前院施粥,还微微一愣。

正门那边人山人海,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萧珏从侧门绕到了前院。

他靠墙跟站着,面上有些懒洋洋的,一双狭长的眸子锁住那边给难民施粥的叶卿。不知是不是今天的太阳有些晃眼,他突然觉得叶卿脸上的笑容明媚得让他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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