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她的母亲——布朗女士第一次抛弃她的时候。

那时,她才刚满七岁,头发被卷发器成一个又一个小发鬈儿,搂着脏兮兮的棕熊布偶,亲眼看着她的母亲坐上一辆雪佛兰轿车,绝尘而去。

都说,成长是父母目送儿女的背影渐行渐远**。在她这里,却变成了她目送母亲的背影渐行渐远。

安娜在公寓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含着滚热的泪花,抱着熊回屋睡觉了。一觉睡到晚上,她的母亲还是没有回来。不过没关系,她自己也能照顾自己。

安娜使劲儿把板凳搬到冰箱前,摇摇晃晃地拿出一瓶冰汽水。但她不懂怎么撬开瓶盖。安娜回忆着母亲的办法,呲开嘴,试图用牙齿咬开瓶盖。结果不仅没咬开,瓶盖还磕到了牙肉。她扁扁嘴巴,眼圈一下就红了。

安娜没有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就算哭得撕心裂肺,也没有观众欣赏她的眼泪。她尽管年纪不大,却已经开始明白,每一滴眼泪都必须流在有用的地方。

把汽水扔在一边,安娜拿出一盒冰淇淋,打开黑白电视,仰靠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吃了个昏天黑地,冰淇淋盒子在茶几上堆成了小山。

安娜漠然地心想,可能这就是妈妈不在家的好处吧。

然而,到了午夜,这好处就露出了青面獠牙。她开始拉肚子,一晚上跑了七八趟厕所。马桶太高,她需要踩着一张小凳,才能坐上去。一开始她还游刃有余,上了几趟厕所后,她的小腿开始打颤,浑身冒冷汗,嘴唇发白,扶着墙才能走到厕所。爬上马桶的时候,还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其实不痛,这点儿高度,爬起来再摔一跤都不痛。

但是,安娜委屈极了。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世界上第一孤独且可怜的小孩。

她抽抽噎噎地爬起来,坐上马桶,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一泻千里。

想到以后,她的人生可能都要在马桶上度过,安娜哭得更伤心了。

好在半夜三点钟,她的腹泻终于止住了。安娜的眼睛也肿成了两个红红的核桃。她昏昏沉沉地爬上床,盖上被子准备睡觉,谁知这时,她的母亲回来了。

布朗女士离开的时候光鲜靓丽,回来的时候却狼狈不堪,浑身都是酒和汗的气味,裙子、丝袜和高跟鞋上溅满了呕吐物。

安娜对酒的气味尤其敏感,一闻到这个气味,胳膊、小腿上的汗**全部炸开了。

因为母亲喝酒等于她要挨打。

黑暗中,她警惕地睁开了眼睛,却不敢动弹,整个人僵直地、规矩地贴在床板上。

她听见母亲骂骂咧咧地踢掉高跟鞋,“砰”的一声,吓得她浑身一激灵。接着,她听见母亲的脚掌怪兽般拍打在木地板上。咚,咚,咚,脚步声停下了,怪兽发现了茶几上小山似的冰淇淋盒子,当即叫骂起来,言语粗鄙,思维发散,大意是安娜吃了这些冰淇淋,会像她的同行一样患上梅.毒,浑身溃烂、不得好死。

安娜眼中蓄满了恐惧的泪水。她抓着被子,在黑暗中偷偷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能拦住这头母怪兽的步伐,不要让她上楼来。

可惜,希伯来的上帝终究管不了美国人的闲事。她的母亲不仅上楼了,还试图打开她的房门。发现她的房门上锁后,她的母亲一边咒骂,一边掏出叮叮当当的钥匙,**锁孔,走进来,一把将她从床上提拽了起来。

安娜尖叫一声,张牙舞爪地想要逃离。她的母亲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直接将她打成了哑巴,鼻孔喷出两道熏人的酒气,开始骂她。

她的母亲平时被各种男人点评、侮辱,因此她责骂自己的女儿时,自然而然地切换成了男人的视角,射出刻薄又下流的眼光,对安娜的相貌、身材和神态进行全方位地批评。

虽然后来,安娜长成了一朵凶狠的食人花,但那时她还是一朵稚嫩、娇弱的小花。母亲咒骂她,羞辱她,折磨她,她只能一抽一噎地、沉默地承受。

最后,布朗女士骂累了,流下了两行疲惫的眼泪,开始对她道歉,哭着说自己也不容易。安娜尽管觉得她是在放屁,却只能捏着鼻子原谅了这个娘们儿。

这样的景象,从她七岁到十八岁,一直在上演。她的母亲从未放弃过逃离她的计划,她也想要摆脱母亲带来的阴影。

可是,摆脱不了,怎样都摆脱不了。

她表面上嫌弃母亲,背地里却学着她抽烟、骂人和酗酒。她穿着母亲穿过的长裙子,穿着母亲踩过的高跟鞋,涂着母亲用过的口红,手指间夹着母亲曾吸过的细长香烟。

她的母亲头也不回地抛弃了她,却将一缕灵魂植入了她的体内。

她好像永远也摆脱不了那个女人。

她似乎注定像那个女人一样,活得尖锐又麻木。

——

“先生,这是安娜;布朗的所有资料。”

谢菲尔德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他站起身,将病床一侧的窗帘拉上,走出病房后,才接过雅各布递来的文件。

安娜;布朗,出生于1951年6月25日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布鲁克街区。母亲玛丽;布朗,无业游民,1969年3月18日暴毙于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市郊外,死因是**创伤。

她运气不好,男朋友将车停在路边,去便利店买矿泉水。她无聊在副驾驶座摆弄“傻瓜相机”,刚好跟两个**打了个照面。那两个**怀疑她拍下了他们的正脸,一枪射穿了她的脑袋。实际上,相机连胶卷都没有装。

安娜的母亲确实找到了真爱,却在一场滑稽的意外中香消玉殒。

如同命运为展示自己的精妙,而刻意安排的巧合一般。

谢菲尔德合上文件夹,走到露台上。这家私人医院开在富人区,每一间病房都配备着书房、盥洗室和小花园似的露台,甚至还有面积不小的高尔夫球场。

雅各布替谢菲尔德拉开椅子,走到吧台边倒了一杯热茶送过来。谢菲尔德坐下来,点燃了一支雪茄,夹在两根手指的中间,低声问道:“她母亲的男朋友呢?”

“跑了。洛杉矶的安葬费太贵,他付不起。”

谢菲尔德停顿了一下,说道:“先给她的母亲安排葬礼。”

“好的,需要告知布朗小姐吗?”

谢菲尔德摇摇头,吸了一口雪茄,将烟灰轻轻抖落在水晶缸里:“先不要告诉她。”

“好的,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谢菲尔德这一回停顿了很久,直到手指间的雪茄灰了一小截,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找人把郊外的别墅收拾出来,然后,去将安娜的入学手续办了。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先找几个家庭教师帮她补课。”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似的,侧头问道,“对了,那些人说她欠梅森太太的钱。梅森太太是什么人?”

“一个骗子,不值得先生费心。”雅各布将梅森太太的**手法简述了一下。

谢菲尔德眯着眼,“嗯”了一声,又吸了一口雪茄。这时,病房的电铃响了起来,安娜醒了。

——

安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几乎将最阴暗、最痛苦、最肮脏的过往都梦见了一遍。最后,她梦见自己被那群人抓住。他们粗暴地反剪着她的双腕,使劲儿踹向她脆弱的膝弯,逼迫她跪在地上。

安娜低头望去,脚掌已经肿成了绛紫色的发霉面包。她害怕自己落下残疾,哭着哀求那群人带她去医院,然而他们神色冷漠,并不理会她的哀求,将她押到了一个简陋的出租屋内,强迫她像玛丽莲;梦露一样拍摄裸.体日历。只是,梦露有50美元的报酬,她却只有一顿毒打。

日历拍摄完毕,被送到一个男人的手上。那个男人坐在黑暗里,身材高大挺拔,穿着深灰色的长风衣,露出一双锃亮的漆皮牛津鞋。仅仅是看鞋头,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凌厉而强硬的气势。

他拿着日历,翻开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在了一边,平淡地说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孩。”

是l先生的声音。

安娜如遭雷劈。

她的嘴唇战栗着,正要解释,l先生却站起身,拿出内衬口袋里的黑手套戴上,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我不喜欢不纯洁的女孩,以后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

安娜焦急**,试图追上他的脚步,将这件事解释清楚。但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的身影,只能眼睁睁望着他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安娜被吓醒了。

醒来的一瞬间,她先被刺眼的阳光灼了一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这是一间用纯白色、淡蓝色和浅绿色装点的房间,落地窗和玻璃床头柜被擦得光可鉴人,一抬头就能看见蓝色的天空、黛绿的草坪和茂盛的橡树。几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小孩,正在草坪上玩橄榄球。

安娜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同样式的病服,受伤的脚掌被包扎得工整又漂亮。

她得救了,没有被迫拍日历,也没有落下残疾。

对比现实,梦里的一切就像是真正的噩梦一般。

安娜却知道,就算是噩梦,也是真实发生过的噩梦。

她垂下头,惶惶不安地捂住脸颊,特别害怕被l先生知道真实的底细。她的头脑简单,以为l先生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嗅到了她身上不纯洁的气息。

想到这里,她越发胆战心惊。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l先生走了进来。

他的打扮与梦中相差无几,均是深灰色长风衣、白衬衫和斜条纹领带,脚上一双锃亮的牛津鞋,气质温和却疏冷。

他在她的床边坐下,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他的动作如此温柔,开口却让安娜的心颤动了一下:“我听说你的妈妈已经离开了。”

安娜有些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液,担心他下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的女儿了”。

谁知,l先生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道:“那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的资助了。我已经让雅各布去帮你办理入学手续,高二的课程跟得上么。”

安娜的脑子被这句话弄得一片空白,愣愣地对上他的双眼:“……跟不上。”

“跟不上没关系,”l先生还是那副独断专行的强势作风,“我会帮你找家庭教师。除了必修课程,还有什么想学的么。”

雅各布同情地看向安娜,这傻姑娘,估计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陷入水深火热的补习课程中。

安娜的头脑向来与众不同。她听见“入学手续”,一下想起了她那不知所踪的母亲,又从母亲联想到了“收养手续”——l先生连入学手续都能帮她代办,还给她安排了家庭教师,收养她不是迟早的事?

一时间,她连受伤的脚掌都顾不上了,急忙撑起身,双手划桨似的,把上半身划向l先生。

谢菲尔德愣了一下,还以为她是因为得到学习的机会而这么激动,谁知下一秒,她就搂住他的脖子,使劲儿将嘴唇压在了他的唇上。这一回,她不再像之前那么青涩,故意模仿电影中接吻的画面,轻吮着他的下唇辗转反侧,甚至偷偷将舌挤进了他的唇齿间。这个迷人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拼命想要释放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如果不是她的脚掌包扎了厚厚的绷带,看她那架势,恨不得故技重施,将两条纤细健康的腿,重新缠在他的身上。

谢菲尔德无奈极了,正要把她推开,她却自己离开了他的唇,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气喘吁吁——吻得太用力了,她有些缺氧。

缓过来以后,她想起接吻的目的,立刻搂住他的脖子,充满委屈地撒娇道:“我不要当你的女儿!”

谢菲尔德:“……”他完全没有跟上她的思维。

雅各布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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