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晶莹的脸颊,抹上一层微黏的妆粉,立即变得微微暗哑泛黄,失去光泽;细小的狼毫在另一个小瓷瓶轻蘸,沾少许墨色,轻扫眼角,杏仁大眼眼角耷拉下来,失去灵气;……

邵箐对着铜镜仔细描绘完毕,最后在左脸颊点上几点淡淡的晒斑。铜镜里倒映的是一个勉强算得上清秀,却十分庸常的年轻人。看着还算顺眼,但毫不引人瞩目。

大功告成。

“走吧。”

邵箐和王经等招呼一声,几人匆匆去了车马房。她一身藏青色小吏袍服,背着书箱,站在六七个随行书佐当中,如雨滴入江河,无任何违和之处。

王经几个则一身寻常随卫服饰,后脚汇入韩熙身后的数十随卫队。

何泓昨日傍晚抵达高陵,今日上午出发前往谷城。

这一段,先由魏景亲身上阵,他和韩熙的易容暂不必上,而邵箐则全程伪装。

韩熙看了看时辰:“出发。”

邵箐和书佐属官们跳上马车,而随卫骑马,侧门打开,一行数十人提前到正门外等待。

……

“公子请。”

“好!”

没多久,魏景和何泓便相携出了大门,季桓庄延范亚等一众文武官吏送将出来。

二人翻身上马,魏景对季桓和范亚说:“伯言、孟仁,安阳诸事就暂托于汝等之手。”

此行并非人越多越好,且安阳郡这个好不容易到手的大本营仍需费心经营。季桓张雍陈琦三个知情心腹留下来盯着,而庄延寇玄等不知情的更不必说。

随行的不管是书佐还是属官随卫,都是从青翟卫中选出来的。

季桓范亚肃然应道:“在下(标下)定不辱命!”

魏景历来言简意赅,一句说罢,就和何泓打马往北城门方向而去。

军士已清出一条道路,何泓随意扫了眼道旁好奇张望的百姓,侧头对魏景叹:“此次盛事,我能赴会,大幸也!”

“确实。”

魏景眼睑微垂,遮住眸中所有思绪。

……

二人随行足足百余,出了北城门,顺着黄土官道,往谷城而去。

魏景与何泓相谈甚欢,看着倒极融洽。邵箐感觉也不错,马车都是特地铺了厚毯垫的,还有火炉,不怎么颠簸且暖和。

这些布置其实都是为了暗中照顾她的,但为了不招眼全部马车都一色规格,何泓几个随身书佐见了十分羡慕,他们可没这待遇。

寒风飒飒,入目萧瑟,但山头还是青色的,这边的树叶并不会掉光,偶尔还能看见小动物行走觅食,山林虽冷,但生机仍在。

一行人沿着官道出了安阳郡,进入乐奉郡。乐奉山多,路也没那么好走了,颠簸渐渐厉害,何泓便舍弃马车,披着大氅和魏景一样成天骑马。

这日,刚吃罢午饭上路没多久,邵箐正打算裹着斗篷眯一会。外头韩熙巡视间状似不经意在她所在的马车停了停,“笃笃笃”一长二短,车厢壁被轻敲了三下。

邵箐瞬间清醒。

要事发了,何信给他哥安排的大餐就在前头了。

同车的王经几个精神一振,立即在车厢团团将邵箐护住。拉车的马蹄子不知为何趔趄了一下,滞了滞,落在车队最后面去了。而安阳随卫有十来个不着痕迹放缓速度,将马车护住。

也不知何信给何泓安排了什么大餐?

魏景这两日夜间都悄悄过来和她同眠,信息她都知晓第一手的。何信遣心腹似重金聘了一群外地悍匪,偷偷潜入益州,就在这乐奉郡等着。

有悍匪,用的当然得劫道策略,也不知究竟用的是何种方式?

邵箐正这般想着时,突然,前头“轰隆隆”骤爆起一声巨响。

这响声极大,仿佛巨石压顶,山壁和心脏一起震动,王经手上的帘子挑起了一些,邵箐赶紧顺势看去。

只见几巨石携千钧之势,“轰隆隆”从数十丈高的山顶正往下急坠,沿途压垮歪斜的小树和灌木无数,沙尘碎屑纷纷而下。

偏前头是一处隘道,山势陡峭笔直,巨石滚落的中心位置正是并骑而行的魏景何泓。

左右是山壁,头顶前后都有巨石压顶,正常人的速度,肯定无法赶在巨石压顶之前逃离此范围的。何泓仰头一看,脸色大变。

人慌乱马嘶鸣,这个当口不说何泓,就连待在危险区域外的邵箐都悬起一颗心。

她知道一切都在魏景的密切监视下,也知道他身手高绝,但还是心惊胆战。

这当口,魏景一声厉喝:“公子,小心!”

他一踏马镫,人从马背窜起,迅速提着何泓往外扑去。

这并不是魏景的最快速度,他藏拙了。当然何泓不知道,他对魏景的身手是又惊又喜,提着一颗心赶紧拽住对方,千钧一发,二人堪堪在巨石落下前扑了出去。

“啊啊啊啊!”

何泓惨叫一声。

原来方才最后一瞬,巨石堪堪擦着他的身体落下,边缘处蹭刮了他的脚一下。虽魏景咬牙拽了他一把,没有让巨石压住,但脚背处还是立时一阵剧痛。

“幸亏有你,子况!”

脚背剧痛,肯定伤到骨头了,但对比起压成肉饼,如今全须全尾简直叨天之幸。何泓惭愧自己曾对魏景的忌惮,趴在地,就一脸感激看向对方。

魏景却神色一凛:“小心!”

他揪住何泓,往前一窜,漫天微黄色的粉末扬起。同时前方灌木丛一阵抖索,数十名蒙面壮汉提着明晃晃的大刀,瞬间杀至。

“保护公子!”

何泓的随卫首领反应最快,屏住呼吸一扬手,率人冲上去阻挡。

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声响起,何泓随行人员的马车走在前面,如今众人纷纷下车逃窜,现场乱成一片。

魏景闭目屏息,一直退出了粉尘范围,才睁眼停下,扫了眼双目大睁的何泓及其手下诸人,他淡淡一笑。

青翟卫昨日才追踪上这群悍匪的,恰好遇上他们顺手行劫,这黄色粉尘对人眼睛刺激极大,会导致人短期内失明。

魏景离开高陵之前,原本吩咐颜明准备了类似的药物,是下在饮食里的,打算用来解决何泓随行人员。他本欲找个机会下,很好,现在不用了。

果然,何泓的随卫很就顶不住了,揉着眼睛刀锋失去准头,登时“啊啊啊”几声惨叫,鲜血喷溅。

“粉末有毒,致人失明,大家小心!”

在随卫首领的厉声大喊声中,魏景冷冷看了一阵,确定中药者毫无纰漏后,率人上前救援。

刚占上风的悍匪们对上训练有素的青翟卫,败相立现。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何泓双目火辣辣的,模糊一片陷入黑暗,他惊慌失措,王经安慰道:“公子,解决贼人后我们立即找城镇就医,应能无碍的。”

“对,对!”

一等匪徒被解决,抱着仅存希望的何泓等人连同伴尸首也顾不上收,立即催促去寻医。

魏景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就匆匆上了路。

距离此处三十里外,有一个小县城岷县,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赶到,趁着这些时间,魏景和韩熙先换装。

二人交换了装束,马车太颠簸不适宜易容,三人就先停下。邵箐技巧纯熟,手脚麻利,很快就替他们上妆完毕。

韩熙描开眼角,修了眉毛,肤色没怎么变,但用阴影缓和了较立体的轮廓,各种描绘过后,最后黏上络腮短须。

这假胡须是邵箐得意之作,她特地命王经悄悄找匠人做的,胡须是真须,黏上能以假乱真。

韩熙易容完毕,陌生人骤一看,会仿觉他眉眼与魏景有二成相似。但熟悉的人一照面,却全无此感,因为两人脸型完全不同。

这是邵箐苦心安排的,毕竟以后这安阳郡守还得魏景来,到时候就说剃掉胡子得了,益州其余官吏也能糊弄过去。

“不错。”

魏景即使不止一次亲眼见妻子易容,但依旧觉得神奇,居然能仅靠妆粉,就把人脸彻底换一张,真真神乎其技。

“你这手艺,有空教教王经几个。”青翟卫学了,肯定能派上用场。

魏景也易容完毕了,一个脸色泛黄五官普通中年男人,他尽力收敛气势,效果颇佳,现在就整一个扔进人群找不见的模样。

“行了,我们追上去。”

再不追,何泓一行要抵达县城了。

邵箐匆匆收拾好东西,包袱她想背上但被魏景先接了,他另一只手挟着她的腰,提气往前飞掠。

韩熙紧随其后。

他轻身功夫不及魏景,但也极佳,没掉队,三人一路急赶,赶在何泓抵达县城前无声汇进队伍。

……

“幸而毒性不持久,养个十天半月便可逐渐恢复,公子勿要担忧。”

韩熙对左脚包扎妥当,眼睛蒙了一段白布的何泓说道。

“子况费心了。”

韩熙压低嗓音刻意模仿,何泓并未听出不妥,他也根本无心留意这些,抹了一把脸:“我们赶紧回谷城。”

经大夫诊断,眼睛约莫半月可恢复,脚背的伤虽严重,但小心养也不会留后患。摆脱瞎眼阴影,何泓镇定下来,他立即想到,这次意外肯定是他那好弟弟所赐。

他方才已取了自己的腰牌给青翟卫,让寻此地官府,一边往谷城送信,一边去封锁现场严查此案。

何泓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即回去撕了何信。

……

一行人日夜兼程,两日后抵达谷城。

“那个就是何允?”

邵箐挑起一线车帘,远远眺望正一脸急色迎上何泓马车的赭袍男子,小小声和打马护在她马车侧的魏景说话。

他们这些小喽啰距离前头颇远,附近都是自己人,但她说话声音还是压得极低,她知道魏景能听见。

果然,魏景低声回道:“对。”

邵箐啧啧两声,这何允也太老相了吧,不是说才五旬出头吗?怎么就头发花白了大半,距离远看不清但皱纹肯定不少,外表得有六十了。

难怪对两个互相争斗的儿子无可奈何,只能采用和稀泥策略,大概他是明白自己再奋斗不出儿子来了。

魏景邵箐二人在后面看戏,前头韩熙演得也带劲。他一见身穿州牧官袍的何允疾步而来,立即下马撩起车帘,将何泓扶出。

“父亲!父亲!你要为儿子做主啊!儿子差点就回不来见您了!”

何泓爆发一阵大哭,眼蒙白布腿脚有伤的他看着极为凄惨。何允登时就老眼湿润,捉住儿子看了半晌,转头对后面另一个年轻男子喝道:“何信!你!”

饶是他知晓二儿子眼睛腿脚都能好,此时也气得哆嗦,就差一点,他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何信容貌和何泓有三分相似,见父亲爆发,立即垂泪:“父亲喊我为何?兄长遇险我亦担忧。”

“难不成,父亲怀疑我?!”

他重金聘匪没留下任何证据,也很清楚父兄并没查到证据。但是吧,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

本来只要成了,一切都不是问题,然就差这么一点,他恨毒了“杨泽”之余,也不得不先设法脱身。

“承渊去了以后,我公务缠身,如何有这心思算计这些?”

承渊,姓徐,是何信的表兄兼妻兄,在不久前的宜梁郡动荡死于何泓计策。他说这个不全为了抵赖,而是隐晦强调对方并没多无辜,即使他报仇雪恨也不能怪他。

这徐承渊,在何允的眼皮子底下长大,颇看重的一个子侄辈,和三儿子的情谊自他也是知道的。

何允的怒火当头被浇熄了一截,但儿子和子侄还是不同的,有很多话在外头也不适宜说,最终他肃着脸道:“日后谁再敢行此等事,就不是我何允之子!”

这话说得认真,儿子争权夺利他能睁只眼闭只眼,但谋命不行,今日他得划下底线。

何允看向韩熙:“子况,这次幸亏有你。”

何泓恨恨“盯”了何信方向一眼,也转头:“危难之际不曾忘我,胜过手足多矣,子况,今日起你我即为异性兄弟。”

他这话虽感激但更多的是针对何信,韩熙自然不会径直接下,只拱手道:“此乃在下应为之事。”

“好一个应为之事!”

何允赞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进去说话。”

……

何泓抬往等候已久的大夫处,韩熙则跟着何允去了,他这伪“杨泽”很顺利地进入益州诸官吏视线。

成了。

邵箐心喜,她跳下马车后和魏景交换一个眼神,二人并未交谈,而是跟着引路侍者前去下榻处。

四人一间的排房,王经和另一个小伙子很自觉退到外间守着。

“五哥,也不知何日启程?”

谨慎为先,这趟出门邵箐不再唤魏景夫君,他行五,就叫五哥。二人洗漱妥当她重新给画了妆容,躺倒在床打了个滚,骨头一阵颠簸后的酸软,她舒服地叹慰一声。

特制的液态妆粉效果持久,韩熙过夜后肯定没问题,但总不能太久不洗。

“明后两日,必定启程。”

朝贺可不能耽搁的,赶早不赶晚,现在北边已降雪,路不好走,这预防阻滞的时间肯定得留出来。儿子们问题再严重,何允也绝不会延误行程。

魏景坐在她身侧,力道均匀地替她揉按肩膀腰肢,邵箐舒服得哼哼两身,眼皮子就抬不起了。

“那就好。”

她含含糊糊地道:“唔困,我要睡啦。”

肩膀上的大手并未停止,热意随揉按渗透,魏景俯身,在她唇角亲了亲,“嗯,快睡吧。”

嗯,他声音很轻缓,似乎还带了几分疼惜。

朦朦胧胧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邵箐已陷入黑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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