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舒的事,那日说过之后就被邵箐暂时搁一边去了,接下来直奔京城,她难免有些紧张。

另外何允病了,年纪大这么折腾还是受不住,拖慢了行程。幸好那济王也没拍拍屁股走人,遣了良医过来诊治,这才渐好了些。

一方面心渐渐提起,一方面又担心迟到耽误朝贺,就这么七上八下的,终于在正旦的前一天,抵达京城。

“终于到了。”

方才前哨来报,还有五里地即抵达洛京东城门。

邵箐挑起车帘,枝头树梢上虽依旧光秃秃只见素色,但皑皑白雪之上披着一层金色暖阳,风吹过来还寒,但少了早些的日子的刺骨之感。

温度上升了,也对,今年立春早,早几天就过了,现在已算春季。

通往京城的路很热闹,官道两旁茶棚店铺林立,路上行人不绝。商队农人脚夫,马车驴车板车,一眼望去,应有尽有。

熙熙攘攘,繁华升平,一点不见外面如浦邑城那种乱像。

果然天子脚下,邵箐也忍不住讽刺一笑。

她仰脸看护在马车旁的魏景。

魏景正定定看着前方。

古朴巍峨的城墙如黑龙,伏地往两边蜿蜒而去,气势磅礴,一眼望不见尽头。

魏景知道,城门之上浮雕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洛京;城墙之上有黑甲军士执矛而立,有固定岗哨,也有二十人一队的巡逻哨,锋利的刀刃会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光芒。

太熟悉了,他生于斯长于斯,在这座宏伟的城池历经一十五年。

若非因为北拒鞑靼,恐怕还要再加五年。

然而很可惜……

魏景黑眸闪过一抹赤色光芒,呼吸有些重,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唤:“五哥,五哥。”

小小声,却带着担忧。

魏景闭了闭眼,侧头对妻子道:“我没事。”

邵箐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见确实不见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

这一个坐车,一个骑马,环境也不对头,她不能给予更多的宽慰,只能用眼神略作安抚。

冰冰凉的胸腔染上热意,徐徐吐出一口气,魏景朝她笑了笑。

……

晃悠悠的,马车最终抵达洛京东城门前,尚未停稳,就有两名大鸿胪属官和一名披甲将军上得前来。

和为首的何允略说两句之后,何允传下话来,每位郡守只能带二十名随属入内。

这二十个名额,包括了姬妾侍女,属官随卫,反正只能进二十个。

没办法,天下之大朝贺者济济,任凭带了多少人都放进去,不但住宿的地方不够,京城也得乱哄哄的。

州牧名额多点有五十,但何信及其随员也包含在内了,分一分也不多。济王倒是不受影响的,他身份尊贵,在洛京本来还王府,检查一下连亲卫甲士都能拉进去。

不过光是接受检查这点,就已让这位很不高兴了,杨舒微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哼了一声,一把摔上车帘,眼不看为干净。

安阳郡一行,自然没有姬妾侍女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且魏景经验丰富,抵京之前就已商量妥当。韩熙佯装略略沉吟,选了属官共书佐八人,包括邵箐;随卫十二人,包括魏景。

三辆车十二匹马,混在精简大半的益州队伍中,缓缓往城门而去。至于剩下的一大群人,有军士引他们往西。据那大鸿胪属官所说,他们会安置在七十里外的密县,一直到益州一行折返。

踏入洛京城门那一刻,邵箐心中那根弦绷到最紧,即使车厢里都是自己人,她也佯装神色自如不露半点端倪,至于车窗帘子,就再不撩起半点。

耳边是辘辘的车轮声,人声嘈杂时重时低,最终穿过所有市井,抵达益州驿馆。

听了“到了到了”的吆喝声,邵箐心下一松,马车弛进侧门,下车,安阳郡一行被安排在第三进。

韩熙住西跨院,伺候他起居的二人住倒座房。至于其他随属,则全部安排进角门后面的一列排房。

他们来得晚了点,被安排到最末尾,魏景和邵箐还算满意,这里位置邻居少,私密性更强。

“进京城了。”

邵箐喃喃,踱了两步,她索性打开行囊铺床,以免闲着想太多。

魏景俯身将被褥搬出来给她,她接过摊开,忽想起一事又有些担心,忙悄声问:“今儿都三十了,联络眼线时间还够吗?”

会不会太赶?

明日就是正旦朝贺,朝贺完最多留几日就该回去了,她一时有些埋怨何允这病也太不及时了,不然至少能早两三天到。

“无妨。”

魏景道:“他正月十七生,肯定等万寿过后,才会各自散去。”

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邵箐一想也是,这皇帝生辰挨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提前散了不可能。那他们就有大半个月时间,足够了。

魏景站起,缓缓踱了两步,推开那扇南窗,视线仿佛穿过重重屋宇,看见尽头那座金阙宫殿。

……

大楚皇宫。

新帝魏显,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意气风发。

金阙大殿,御书案后,端坐着一个身穿玄赤二色龙袍的年轻男子,年约二十四五,他皱了皱眉:“人都来齐了么?他们有何话上表?”

何故有此问?

盖因几个月前的赈灾。

今天春夏,兖州司州大旱,魏显立即下旨赈灾。但京畿粮仓本只半满,且京畿重地存粮不可轻动。于是圣旨下,往荆、扬、徐、豫等多个产粮大州调动粮食,还有益州并州等。

以往,他的嫡兄前太子都是这么做的,这个策略一点没错。

但魏显马上察觉到,还是有地方不同的。

接旨后,除了益州牧何允很快调动三万斛粮食运出以外,余者态度多有敷衍。荆州牧沈义只给出了五千斛,扬州牧四千,并州牧四千,一千两千也有人敢拿出手。

更有甚者,豫州牧杜尚、徐州牧庞维不但没给粮食,反而上表哭穷,说被旱灾波及,失收严重,乞陛下垂怜,多少调拨一些赈灾粮过来。

不但没调出粮食,反而伸手想往回要!

这些浸淫官场多年,渐渐坐大的州牧们很难缠,这点魏显是知道的,以往前太子也得费不少功夫和他们周旋。

但重点是,这些一两千斛,甚至伸手往会要的行为,前太子在位是时候可不会出现。这州牧就算再扣扣索索,拖拖拉拉,要三万斛,怎么也得凑一万。

新帝的圣旨,不如前太子的教令好使,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魏显如何气恨难平暂且不表,但现在也不得不连下圣旨,向这些州牧们施压。

这次岁首朝贺,固然是他登基后的一件大事,但未尝没有借此震慑的意思。

“启禀陛下。”

御书房中,还有七八个人,都是心腹。为首三个,左边是半月前抵京的安王魏平,另两个就是乐阴侯齐田和武安侯丁化。前者是先帝留下的能臣,在铲除傅氏中出了大力气;后者则是魏显本来的党羽。

都是如今皇帝最倚重的股肱。

如今回话的是丁化,他拱了拱手:“沈义黄芳上表,说费心筹措,终多筹了五千斛;崔旷筹了七千,庞维杜尚八千,还有……,此次赴京,粮食也一并运抵。”

个个都说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筹到的,实际还是因为此次朝贺人赴京城,怕皇帝一个恼恨做出什么不好事来,适当给出一些平息皇帝怒火,把这事糊弄过去。

首次朝贺意义重大,缺席不合适,不能给皇帝借口下旨捉拿,或者令左右群起而攻之。

一旦朝贺结束,想必这些人就会故态萌发,想到此处,魏显刚松开的眉心又皱起。

丁化劝道:“陛下莫要急切,徐徐行事方是上策,这些州牧藐视君威,日后寻破绽逐个击破就是。”

安王也劝:“皇兄今年肃清了朝堂,明年正好专心此事。”

魏显一想也是,年初他甫登基时,诸多老臣喋喋不休,动不动就拿前太子出来说话。如今一年过去了,朝中局势不是大好了吗?他君威日重,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再听不见。

“二位爱卿所言极是。”

魏显神色大霁:“好了,这次筹措的粮米,先赈司州之灾。”

粮米还是有缺口,两个州不够用,只能先紧着天子脚下的司州。

“陛下首次朝贺过后,必震慑内外臣工,收服铲除不驯者,指日可待。”

“说的好!”

魏显龙颜大悦,命赏了丁化,御书房中的气氛终于重新舒缓下来。

正当安静侍立的宫人内侍们悄悄松了口气之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

“启禀陛下,济王求见。”

藩王尊贵,但一些地方也够麻烦。好比济王进京,哪怕明日就朝贺了,但刚抵达的今天他还是得先觐见一次皇帝。

“济王?”

想起那个往昔嚣张跋扈的弟弟,魏显挑了挑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往昔不把他放在眼中的人,要么就惨死败北,要么就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挑了挑唇:“传!”

……

——

魏显如何转怒为喜,如何畅快接受济王的跪拜,这些魏景和邵箐都不知道。

他们正商量着,尽快展开联络眼线的工作。

“阿箐,我先出去一趟。”

这是此次赴京的最重要目的,但魏景并不打算一上来就联系人,而是得先观察一番,确定忠心后再行联系。这么一来,大半个月其实也不多,得抓紧。

邵箐点头:“你勿要担心我,我这边安生得很,只是你得小心些。”

这里到底是京城。

末了,她嘱咐道:“明早朝贺,今夜就得准备,你早些回来,咱们还得去前头一趟。”

正头戏要上了,得给韩熙重新仔仔细细上一次妆。去韩熙那边办稳妥点,毕竟得预防有人找。邵箐不懂高来高去,这就需要魏景。

魏景颔首:“最迟亥时,我便回来。”

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招来王经等人,命谨慎守护,随即推开后窗,脚尖一点,纵身离去。

要观察哪些眼线,来之前已经圈定了。至于谁先谁后?魏景略琢磨,想起尚举棋不定的济王,以及那个很可能背后另有主子的储竺。

他脚下一转,无声往济王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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