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安王,东征的第一步。

魏景一令罢,诸臣将心潮激荡,齐齐起立,肃然拱手:“谨遵主公之令!”

铿声应和,声震梁柱,魏景随即一一点名,安排战前任务,诸人利落应是,领命而去。

高涨的气氛振奋人心,只最后一个庄延也奉命而去后,魏景看向妻子,眸中却仅存愧疚。

“阿箐,对不起。”

妻子怀孕,未满两月,他却决定率军出征。战事顺利分离一两月,若有阻滞,三五月甚至更长也未定。

他愧疚极了。

夫妻携手回屋,魏景再不复方才的肃然果决,他剑眉紧蹙,低低道:“你怀着孩子,我却……”

他说不下去,握着妻子的手,很紧,另一手覆在她的腹部,又急又愧:“我……”

“说什么呢?”

邵箐含笑,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是一军主帅,当以战机为先。”

怀着身孕,却与丈夫不得不暂时分离,说实话,心里失落是肯定有的。

但邵箐努力将失落都克服了。

现在并不是和平年代,除了孩子,他们身上背负的还有很多很多。

自保,复仇,属地的安稳,乃至千千万万将士的生命,等等等等。一个好的战机可遇不可求,对后续局势的影响是连环性的。

邵箐不是耳目闭塞的后宅妇人,她早有心理准备的,也调整好了,闻言笑道:“你如何就对我不住了?”

其实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他的失落肯定不比自己少。

“你在外辛苦征战,全都为了我们。”

后方安稳,风雨不侵,乃他征战之功。邵箐偎依进他的怀里,一手圈着他的窄腰,柔声道:“怕最多也就几个月功夫罢了,我们在家等你。”

她另一手按住他覆住自己腹部的大手,仰脸轻笑:“不过咱们这小东西也会想阿爹的,你呀,可得赶在他出生前回家噢。”

说到最后,她打趣他,一双清澄的杏目冲他眨了眨,还俏皮地皱了皱鼻,佯作骄矜给他下达命令。

“谨遵夫人之令!”

这般嬉笑怒骂,冲散了魏景心中愧疚自责,他欢喜起来,忙不迭道:“他出生时,我必定要陪在你们身边的。”

她的体贴和温柔,他胸臆间满涨柔情,避过腰腹紧紧抱着她:“我会尽快回来的,必不用到他出生时。”

“你很不必焦急的。”

邵箐侧脸贴着他的左胸,静听里头“砰砰”一下紧接一下的有力心跳。她没忘记,在他心脏位置往下几寸,还有一个榆钱大小的簇新伤疤。

这个伤疤,曾差点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邵箐攒紧他的衣襟,她不想在战前说不吉利的话,只低低喃道:“你不许让我担心。”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安全折返。

魏景听懂了,他低头亲吻她:“嗯,我知道,必不让你担心。”

他要和她携手白头,如何不谨慎?

只他觉得谨慎和努力并不冲突,他会竭他之所能,尽快赶回来陪伴她的。

……

魏景令下,战后分驻各地的军队开拔,源源不断奔赴平城。

这座古老的城池上空,立即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郡守府议事大堂灯火不歇,细化战策、粮草监运、将士、辎重等等,连日议到深夜。

九月二十,魏景将于南郊誓师祭旗,率三十五万大军直奔零陵。

……

寅末卯初,深秋的冷风飒飒,天还黑沉沉的,平城郡守府却灯火通明。

配剑执矛的戴甲亲卫已等在郡守府正门外,邵箐为魏景扣上明光铠上最后一个麒麟纹锁扣。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不舍,退后一步,笑道:“夫君此战必胜!”

“好!”

依依不舍的话,近日也说了许多许多,但临到别时,还是难舍难分。魏景应了一声,却无法挪动脚步立时转身,低头与她久久凝视,直到屋外的韩熙低声催促。

“等我阿箐。”

魏景与妻子说罢,蹲下身,对着尚待在母腹的孩子轻声嘱咐:“你和阿娘在家,切记要听你阿娘的,不许淘气,可知晓了?”

他两手扶着妻子的腰,隔着衣料,轻轻在肚皮上印下一个吻:“阿爹很快就回来了。”

魏景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大步离去。

……

旌旗蔽野,戈戟如林,黑压压地大军开拔时,连地皮都隐隐震颤。

孙氏合十:“殿下所向披靡,此战必胜。”

“又要开战了么?”

低频率的震颤,仿佛能震进人的心坎,孟氏有些不安:“不是刚大战了一场么?怎地这么快又打起来了?”

战争总让人忐忑的,孙氏安慰:“殿下留了七万将士,平阳足有四万,可确保无虞。”

她转念一想,孟氏是在曲阳郡丢的小儿子,这次曲阳也是战场,孟氏不安恐怕在所难免。

但这个孙氏就没办法了,也不好挑人伤疤,只好又细细宽慰了几句。

孟氏勉强笑笑。

回到屋里,孟氏对女儿说:“我只担心阿沛。”

担心她不在身边的小儿子。

孟氏焦躁,来回踱了好几圈,才勉强坐下,她看看滴漏,又催促女儿:“你和范小将军不是约了午后么?时辰差不多了,快快收拾一下去吧。”

傅芸连忙应了。

约会地点一直都是金泉寺,等傅芸准时抵达后山的莲池,前脚刚赶到的范恬忙迎了上来。

独处多次,他不如刚开始容易脸红了,只是一见傅芸双目还是亮晶晶的:“芸娘可是赶得急了?慢些也无妨,我等等就是。”

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傅芸看了他一眼,是他赶得急吧?深秋十分一额细汗,他大概是刚换下甲胄就飞马赶过来的。

她微微怔忪,须臾回神,“嗯”了一声:“今儿大军开拔了。”她问:“你不是押运娘草么?怎还有空来?”

最近军中忙,约会都是将就范恬时间。

午后阳光暖暖,秋风中二人沿着莲池,往桂花林缓步而去,丫鬟婆子默契远远尾随。

傅芸娴静,很少主动和他说话,范恬很欢喜,左右看过,他压低声音道:“我去的鞍山关,需慢一步启程。”

魏景定下虚实战策,粮草运输自然不能露出破绽。故而负责大批补给的范恬几人,接到的命令是迟一天出发,徐行并随时待命。

“鞍山关?”

“嗯。”

范恬愧疚:“我明天就得启程了,只怕得几个月才归。”

不能陪伴她了。

高大英挺的青涩青年,低着头一脸愧疚,余光瞥过来,浓浓不舍。

大约他是真心欢喜她,欲与她结为夫妇吧?

忽有这么一个念头涌上来,傅芸鼻翼翕动,她突然哑声道:“乱世颠簸,辗转飘零,我只怕不如你想象中的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说这话,只是一出口以后,某些混乱不堪的画面立即晃过眼前,她双手倏地攒拳,牙关紧咬,呼吸急促。

范恬习武,观感敏锐,如何不知?他立即抬头急道:“我知道!”

该分析的,兄长父母已给他说过,甚至往最坏的方面推测过。并告诉他,倘若心有芥蒂,可婉拒不必顾忌。主公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态度也温和,且范家也是能护住他。

只是范恬,却是真心欢喜这个恬静温柔的姑娘,他心疼她受过的苦楚,愿意用余生抚慰她。

若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只看她第一眼,他就没忘记她。

话罢后,范恬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对,急急道:“不你很好,你在我心里就很好,我……”

一句自揭伤疤的脱口而出,傅芸后悔,她又下意识抗拒听范恬的回答,偏脑内那些不堪的记忆愈发汹涌,痛苦且混乱,暖暖的秋阳洒在身上如同烈焰炙烤,渐渐她听不清范恬的话。

“……我,我想回去了。”

“哎好,好,我送你回去!”

……

后方的平阳郡平静安宁,零陵前线却已一触即发。

接获魏景大军往南开拔的消息后,安王立即率军奔赴零陵。

“他居然这么快开战!”

夜间扎营,安王中帐灯火通明,端坐上首的安王捏紧手中刚接的密报,抬头,神色阴鸷。

郭淮陈昂等臣将个个眉心深锁,帐内气氛沉凝。

实际齐王开战的真太快了,挟三十五万雄兵而来,而安王这几月就算密锣紧鼓征召新兵,麾下如今也就二十余万将士。

汉寿曲阳二郡得留几万,满打满算,安王最多只能率十八万大军应战,这还有一部分是没见过血的新兵。

此战,己方完完全全处于劣势。

当然了,以少胜多也不鲜见,但他们面对的可是有“战神”之名的齐王。

郭淮长叹一声:“若明年再开战,我方有地主之利,未必惧他。”

是啊,都以为齐王如斯重伤,大几率明年才会开战。那么,己方征兵训军的时间还是够的。谁知他伤一愈,立刻就来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说话的是卫诩,他缓缓道:“诸位,怯兵必败。”

“没错!”

安王神色一整,肃然道:“诸位乃我军首脑,当以身作则,鼓舞士气!”

诸人心神一震,立即肃然:“标下领命!”

帐内气氛登时一变,低迷一扫而空,变得紧绷且战意昂扬。

卫诩颔首,又问安王:“明日傍晚,即抵达零陵西边,可是按原定计划在南洛以南六十里扎营?”

强敌来袭,接报以来,战策反复讨论,昨日经已定下。

零陵西境一线所有城池关隘,都是要增军的。但其中南洛城最难防守,众人一致认为,此处必是齐王攻关节点,防守重点应在此处。

故而昨日议定的战策,安王大军扎营处,偏向南洛城,以便战起及时奔赴,抵御敌军进攻。

但如今安王听了卫诩发问,却摇了摇头:“我细思过后,这南洛未必就是逆王目标。”

他缓缓将手里的密报揉成一团,另一手在案上地域图上一指:“鞍山关,距离南洛城不过二百余里,一夜急行军即至,若敌军夤夜奔袭,我军即使有哨马,也必不能及时增援。”

“鞍山关一破,零陵门户大开。”

安王将手里揉至烂熟的小纸团扔下:“我意,大营应往南挪七十里。守军暗留三万,以便变起先行增援。”

再遣人盯着鞍山关,一有动静就回报,就算敌军真突袭,也必能撑到大批援军至。

卫诩眉心微微一蹙:“中规中矩,虽两边俱略失先机,却算能兼顾。”

不出彩的战策,其实在强敌来袭时是吃亏的,但安王坚持,遂议定。

……

“安王大营已扎下,位于南洛城南一百三十里。”

魏景展开信报看罢,递给众人传阅,季桓捋须道:“大营距离南洛、沮阳、铜过,鞍山关等俱一日可至,看来安王很谨慎。”

扎营接近中心点了,不过距离鞍山关还是有一百多里地,若非事前有准备,否则也无法及时挥军增援的。

不影响他们的虚实战策和夤夜奔袭计划。

“众将听令!”

魏景随即下令:“按原定战策行事。明日拔营,兵分两路攻南洛及鞍山关。南洛明实暗虚,入夜退兵,立即奔援鞍山关,夤夜袭之!”

“标下领命!”

……

翌日清晨,魏景大军浩浩荡荡而出,分成一大一小两股,大的奔往南洛城,小的往鞍山关,各自发起进攻。

这南洛虽为虚战,但为防敌军窥见破绽,攻城十成十,非常激烈。

未破,入夜鸣金收兵,本该退回已方大营休憩的魏景大军,走到半途却突然方向一边,急行军往南奔去。

到了四更天,夜色沉沉,大军赶至鞍山关。魏景远眺黑压压的关口,沉声下令:“陈琦范亚,正面攻城;其余诸将,随我突袭鹞子口!”

鹞子口,鞍山关附近几个缺口的最远一个,道路难行且相对狭小,若守军不足,当是防守力量最短的一处。

魏景率军一口气奔至,立即下令发动攻击。

但谁知,悄悄潜行上前的前锋军一接近,鹞子口立即火杖幢幢,重重的军靴落地声,执攻持箭的弓箭手迅速赶至,居高临下,“嗖嗖”而下。

我军骤不及防,登时吃了大亏,惨叫声连连,张雍一凛,高喝:“举盾!”

盾兵立即上前,挡住箭雨,并发起进攻。

喊杀声战震天,我军及时稳住,攻势凶猛。至天明时,鹞子口守军已隐隐有支撑不住的趋势。

我军士气大振,正要一鼓作气拿下坳口。谁知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突起一阵骚动,鹞子口上竟有新的敌军不断涌上。

张雍虎目圆瞪:“主公!敌军竟有援军至!”

魏景也看见了。

先是反应及时的鞍山关守军,然后又是增援速度远超预料的敌援。

他淡淡道:“看来,我军夜袭鞍山关之策,事前已被魏平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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