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邵箐第一次当母亲。

上辈子她亲缘淡薄,爹不亲,娘不近,孤零零的。有友人赞她独立,她习惯独立,但其实并不喜欢,小时候曾渴望过天伦之乐,可惜并无这样的缘分,懂事后渐渐熄灭了念头。

这辈子,倒有个孙氏和邵柏,可惜终归是差了一层。

常听人说,没有得到过所以格外期盼,邵箐想自己应该是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家人,比如魏景,哪怕是当初她还没对他产生多少男女情爱之时;再比如她腹中的孩子。

她手掌覆盖之下的位置隆起了一个弧度,再有十天左右,她怀孕就该满四月了。四月进入孕中期,她的孩子也将高速发育,她的腹部将会以肉眼看见的速度鼓起。

这是一个生命,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生命的延续。

稚嫩根须茁壮成长,渐渐深植这片土地。因为有了他,邵箐对这片土地也热爱了起来,她开始以主人翁的角度遥看日升月降。

或许换了另一个人,会毫不犹豫就选择打胎,孩子能以后再怀,失明了就永远没法弥补了。

但邵箐发现自己不能。

她永远没法忘记初初知悉得孕那一刹的惊喜,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让人心脏都颤栗,欢欣得手足无措。

她期待着,感受着小家伙在自己身体里一天天长大,那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让她悸动,教她倾注了一腔爱意与无限憧憬。

他要是男孩,她就教他读书识字,让他爹给教骑马射箭;若是女孩,她怕不得严厉些,因为怕小家伙的爹爹给宠坏了呢。

寇月生了个小儿子,邵箐去看过,红彤彤一个只会啼哭的小娃娃,但很快将会芽芽学语,乃至调皮捣蛋。

幻想落到实处,她当天就给魏景写了长达五页的信笺,兴冲冲诉述的将来可能有的烦恼。

魏景苦思冥想,回信仔细说了许多许多的解决办法。

夫妻俩这般你来我往,竟认真讨论了半个月。

点点滴滴,汇集成流,邵箐胸臆间涌动得厉害,她哑声道:“我们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

这句话出口,邵箐一颗心彻底落地,她纷乱的思绪奇异般平静下来。前世曾听过多次母亲难产选择保孩子,这一刻她突然深切体会到了这种心情。

她没有生命危机,只是有些许失明风险,不多,更大的可能是彻底痊愈,再不济就当个近视眼。

她无法舍弃自己孩子的生命。

“生下孩子再用药,也是有七成能痊愈的,就算不痊愈,应也能恢复一些的。”

“存山医术很精湛的。”

她摸索着找到他另一只手,覆盖在自己隆起的腰腹,仰脸看他,眼前一片黑暗,但她努力睁大眼睛。

“好不好?”

邵箐努力劝说着他。

那她肯定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苍白如纸,鼻翼翕动,一双大大的杏目噙着水意,努力看着他,却未能对准他的目光。

魏景心下大痛。

“可是,还是有失明可能。”

他手轻轻抚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他不敢想象她的余生将彻底沉浸一片黑暗中,再看不见斜阳树影,五彩斑斓,她会很难受吧?会很彷徨吧?

魏景只是想一想,心脏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住了,无声地收紧,钝钝地疼极了。

他要竭尽所能,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捧在她面前,如何敢让她受这种苦楚?

魏景喉结滚动几下,慢慢地说:“我们都年轻,以后还有孩子的,你……”

“可这都不是他了呀?”

他的声音不高,很缓,但邵箐是何其了解他,一听就知其中决心,她慌了,捉住他另一只手也按在腹部。

“夫君你忘了吗?你说若是男孩,就教他骑马射箭,行军打仗;若是女孩,就教她琴棋书画,让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魏景曾说,他的女儿,要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小公主。他要将她捧在手心,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拘束不得她。

他憧憬,他的女儿必定肖母,会和阿娘一般漂亮。彼时邵箐打趣,常闻女儿肖父,万一女儿像她爹呢?

魏景很英俊,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只是这确是十足的男性化长相。他当时闻言一愣,想想觉得也很有可能,一时苦恼。只是苦思冥想过后,又认真对她说,待他打下江山,报了仇,他女儿就是最金贵的公主,爱选谁当驸马,没有不行的。

这霸王般的说法,惹得邵箐轻笑不已,他却忙不迭补充道,他女儿千好万好,若是驸马一时没发现,那是这家伙有眼无珠,他会教他明白真相的。

过往点滴,欢欣期待,邵箐声音哽咽:“夫君你忘了吗?你摸摸他!”

但魏景怎可能忘了?

他也是这般期待他的降生,因为得知他的存在,他兴奋地整宿无眠,曾被仇火焚尽的心田得到滋润,盎然焕发新的生机。

他是这样这样地期待着他。

魏景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了,他一直努力不去想,一直尽力忽视孩子,此刻掌心真真切切覆盖着这处隆起,所有被强自压抑的情感瞬间翻涌起来,剧烈地仿似要冲破胸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也舍不得孩子呀,若他自断一臂能保全孩子,他毫不犹豫,可惜现在不行,另一边是他的妻子,他挚爱的妻子。

魏景呼吸声很重,仿佛负伤的野兽,艰难地喘息着,最终哑声道:“孩子以后还会再有的。”

“可是你呢?若你看不见了,以后该多难受?”

他很坚决,坐下来捧着她的脸,轻吻了吻她的眼睛:“你不喜欢待着内宅,喜欢处理外事,倘若看不见了,那怕是不能处理公务了。”

他很爱自己的孩子,哪怕还没出生。

只是另一边是妻子,那只能不要他了。

“你还喜欢游觅河流山川,待复了仇,天下大定,我们就能四处走走,这若是看不见了,该如何是好?”

邵箐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游觅山水,但她每每看见好的景致,那双杏目总会更亮一些。原来魏景一直都留意着,一直都放在心上。

他为了她,坚决舍弃了自己期待已久孩子,哪怕他心痛难忍不下于她。

邵箐泪流满面。

她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的一个他。

邵箐再忍不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他:“夫君,夫君。”

“阿箐。”

魏景眸中也泛起水意,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大力回抱她。

夫妻紧紧相拥,他低低哄着:“阿箐,听我的好不好?”

“你不必愧疚,这全是我的决定,你听我的就是。”

他声音嘶哑,只不忘将所有责任揽在身上,就怕她愧疚不安。邵箐心里难受极了,只她依旧坚定摇头:“不好。”

她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我不同意。”

她脸上还沾着泪,浓重的鼻音,但神色却认真。正如邵箐了解他一样,魏景也足够了解自己的妻子。

她很认真的,她性子还倔,决定了怕是难以更改。

魏景一下子就焦躁起来。

说舍了孩子,每出口一次都剜心似的,他只能尽力隐忍忽视,可他却连妻子都无法说服。

不舍,心痛,疼惜,焦急。

胸臆间的情潮涌动到一个临界点,魏景喘息更急,他怕自己按捺不住碰到她,坐不住站起来回踱了几步,“砰”一声重重击在榻旁的高脚方几上。

“夫君!”

只这突如起来的动静却惊着了邵箐,她原怕他起身不肯听,心里一慌忙伸手去拉,只她看不见,误判断了榻沿的宽度,让被子一绊差点扑下榻去。

“阿箐!”

魏景大惊,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妻子搂住:“可是磕到了?疼不疼?何处疼了?”

他一叠声追问,自责:“是我不好,我不该走开的,是我……”

“不是的,是我太急了。”

邵箐摸索着亲了亲他:“你好得很,你再不许说自己不好。”

自从中箭垂危之后,她再听不得这些说他不好的话,忙不迭就打断。

魏景心里酸酸涨涨的,抱紧她:“我不对,我再不说。”

“阿箐,……”

“夫君你先听我说。”

邵箐摸索着捂住他的嘴:“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魏景如何会说不好?

“好,你说。”

“我也不想失明的。”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两人的情绪反平静了好些,邵箐脸贴着他的颈窝,低低地说:“若是以后都看不见了,我也会很害怕,很难受。”

“只是我还是想赌一赌。”

魏景似乎想说话,邵箐捂住他嘴的手又用力些,她想一口气说完:“七成可能痊愈呢。即便余下三成,也不一定就是完全看不见的,还可能会恢复一些。”

“夫君,要是我直接就打了胎,我余生肯定会后悔自责的,再多的孩子也不是他了,我会想,我当初若是坚持一下,会不会就两全了呢?”

她是母亲,却亲手扼杀了孩子的生命,邵箐喃喃:“我会反复地想,这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两全的几率真真不低的,邵箐捉住他的手,探入衣摆内,直接覆在隆起的肚皮上。

“夫君,若真不幸运,我固然会很难受,但我想我不会后悔的。”

她仰脸看他,低低道:“求你了,好不好?”

掌下是温热的肌肤,坚实的隆起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饱满而极具生命力。

妻子说的,魏景何尝不知?

一切只是因为更珍爱她罢了。

只她此刻不哭不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细细诉说着自己的感受。

她想得很清楚了,她不想余生愧疚后悔。

魏景又何曾想?

掌心暖热的温度仿佛能炙烫掌心,魏景几次张嘴,拒绝的话却再说不出口。

邵箐脸贴着他的颈脉,静听一下接一下有力的搏动,她低低问:“若是我真看不见,你就不喜爱我,不领我游觅天下了吗?”

魏景登时急怒:“胡说八道些甚么?怎么可能!”

邵箐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亲安抚他:“那不就是了。”

“那你就再多疼我一些吧。”

她神色间流露出一丝脆弱:“你多疼我一些,我就算看不见,也不怎么害怕了。”

“好,好!”

魏景喉头哽了一下,眼眶热意潮涌:“好,我多多疼着你,不管将来如何,也绝不教你害怕。”

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

邵箐坚持,魏景最终还是默认了。

次日她告诉颜明,他没有吭声,只是颜明看了魏景一眼,休息了一夜,他黑眸中的血丝反而又添了些。

暗叹一声,颜明罕见安慰人:“即便不能痊愈,她也未必彻底看不见。”

魏景勉强扯了扯唇。

定了定神,他柔声对妻子说:“我们要过去那边。”

既然决定了,那针灸就开始了。魏景和妻子说罢,就轻轻抱起她,将她放在昨日那张美人榻上。

一支支柔软的金针经过煅灼,刺在邵箐眼角颜面发顶的穴位上,之后又是揉按穴位,最后再涂上颜明连夜制好的药液。

药液涂上去,有一种灼烧的感觉,还熏眼睛,邵箐没敢睁开眼皮子。

颜明让她去睡一觉,并道:“三日一次,直至坐满月子。这段时间需放宽心绪,少大喜大悲,其余一如旧日即可。”

夫妻二人仔细记下,待颜明走后,魏景将妻子抱上床,掖好被子:“睡吧。”

我守着你。

邵箐摸索着想握他的手,他立即将手放在她的掌心,邵箐轻声问:“你不歇吗?”

她是个拿定主意就不再烦恼的人,又有身孕睡得沉,但她知道,他肯定没睡好。

魏景却说:“我不困。”

邵箐想了想,就说:“那你到前头去吧,前头该很忙的。”

战事,安王,还有诸多要紧政务,怎能一直耽搁?她笑道:“你去吧,我想你了就让平嬷嬷唤你。”

昨日起夫妻寸步不离,他亲自伺候她梳洗沐浴穿衣,半点不肯假手于人,每挪动一步每发生一件事,总要先告诉了她。邵箐清楚屋内的布置,脑内立即清晰浮现出当时画面。

他的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有多珍爱她。

身体紧贴在一起,心也紧贴在一起。

眼睛看不见了,其他观感更加敏锐。

每当她以为他已经足够爱她,满满的几要倾泻的时候,总会发现,原来他的爱意更加深沉。

邵箐轻声说:“夫君,我想亲亲你。”

魏景胸口一阵酸涩的满涨,忙俯身低头,以唇相贴。

轻柔辗转的一个吻,很温柔,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万分珍重之意。

“睡吧。”

魏景怕她情潮翻涌落泪,颜明说这药刺眼睛,柔声哄道:“你睡了,我再到前头去。”

邵箐冲他一笑,乖乖“嗯”了一声。

颜明的针灸和药物,有那么一些助眠成分,以便药力更好吸收。很快,邵箐呼吸变得绵长,睡了过去。

魏景静静守着,视线没离开她的脸。

可以看出,她是真的不后悔的。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又探手,隔被轻轻抚着她的腹部。

那好吧,那就把孩子留下来吧。

这般告诉自己后,沉甸甸的心头忽一松。只是接着又很难受,夹杂着隐忧。

久久,他平静下来。

他俯身,轻轻拥抱自己的妻子。

他会很疼她的,很疼很疼,到她不管将来如何,也不会感到害怕和彷徨。

……

魏景守着大半个时辰,才悄悄站起,招了平嬷嬷和春喜来,压低声音嘱咐了一遍,又回头给妻子掖了被子,才往前头去。

他真不想离开她,只前头确实有不可拖延的事务,他本来想在屋里处理就是,但想想还是不打搅她睡觉和休养。

魏景心情并不怎么样,神色淡淡进了外书房。

“前线战况如何?安王呢?”

提起安王,魏景黑眸闪过一抹沉沉的暗色。

韩熙忙奉上信报,拱手禀:“前方战报,灵城下,曲阳北也刚被攻占。”

曲阳郡已被己方悉数取下。

这是个大好消息,只韩熙却未见喜色,顿了顿,他道:“可惜,安王脱逃。”

作者有话要说:舅母的话,明天就到她了。毕竟这女人已经关起来跑不掉了,得先紧着处理战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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