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玉耳听温柔的语声有如催眠的乐曲一般,再也抵受不住这奇异的催眠魔力,终于眼帘忍不住渐渐垂下了。

但这并非睡与不睡的问题,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争战——宝玉此刻的敌人,要的并非是他的性命,只是要他意志崩溃。这一场争战,从头至尾都是在考验着宝玉的勇气、意志与信心。

这一场争战,与宝玉以往半生与今后半生所曾经历的大大小小千百场争战俱都不同。

这一场争战看来虽平和,其实它的艰苦与凶险却最甚,只因此战无疑将要影响宝玉的一生。

薄薄的两片眼皮,此刻却有如千斤巨闸,宝玉集中了全身每一分精神与力量,方能支持着不让它完全落下。

可怕的是,他精神已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已几乎无法集中——他身子已开始有了些摇晃。

那语声缓缓又道:“睡吧……睡吧……莫要挣扎了。多一分挣扎,多一分痛苦,此刻唯有睡眠能令你得到欢乐。”

语声更温柔,宝玉身子也更是摇晃。

那语声道:“睡吧……睡吧……那药力是无法抵抗的。只要你睡下,醒来后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快乐无比。”

宝玉心头一跳,有如被人抽了一鞭,陀螺般旋转起来。“变成另一个人……我怎能变成另一个人……小公主是否已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睡!不能睡……”

他拼命集中精神,告诉自己:“我不会睡,决不会睡的……我此刻方似从一场舒适的睡眠中醒来,我的精神旺盛已极!我从未喝下过任何迷药,我此刻要的只是活动……活动……”

他眼帘本已眯成一线,此刻竟缓缓睁开了。

他身子本摇晃得如同风中残叶,此刻摇晃也已停止。

这是一种奇异的争战,这是精神、意志与信心的精粹结晶,这也就是“心”的伟大神力!

人心力量的神奇与伟大,有时的确不可思议;只要信心坚定,它的力量是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

方宝玉多年来昼夜不停地磨练,就只是磨练着这一颗心。他肉体纵然还与常人一样脆弱,但“心”已坚逾精钢。

他肉体纵然还与常人一样多垢,但“心”已皎如明镜!他肉体的力量虽然有限,但心力却已无限无极!

这力量可令河流改道,山峦移形!

这力量终于战胜了黑暗——笼罩着方宝玉的朦胧黑暗,已渐渐消失——他眼前的视界已渐渐清晰。

他终于瞧见了他的仇敌。

端坐在对面的人,浑身都散发着慑人的妖异之气——就连他身上的长袍,都是妖异而慑人的鲜红颜色。

他目光自然更是妖异、更是慑人,眼球竟是一种近似火焰般的深紫色。深紫色的眼球几乎占据了眼眶的十之八九,别人几乎瞧不见他的眼白,是以他目光转动时,别人也能觉察他眼球仿佛已凝结在眼眶之中,当他凝目瞪视着别人时,便似有一股火焰焚烧着你的身心,这几乎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面容。

他整个一颗头颅竟仿佛被人投入洪炉被烈火焚烧过,满面俱是丑恶、妖异、令人作呕、更令人胆寒的疤痕。

然而他一双手掌却是出奇的光滑、细嫩,十指纤纤,指甲修洁,整个一双手掌绝无一丝瑕疵。

他指尖轻抚着面上的疤痕,绝丑的脸,绝美的手,两相对照之下,更给这人平添了几分慑人心魄的魔力。

宝玉凝目瞧了他几眼,只觉一丝寒意自背脊升起,直透头顶,正如被响尾蛇那冰凉而颤动的蛇尾划过一般。

他简直不像是人,而是造物主以魔鬼的妖异、冰雪的寒冷、火焰的灼热、毒蛇的黏湿、奸猾与恶毒所混合成的怪物。

然而这魔兽般的怪物语声却温柔如水、甜美如蜜。

他目光中已露出一丝惊异的变化——自是在惊奇于方宝玉非但未曾睡倒,神智反而清醒。

他缓缓道:“感谢上苍,感谢火之真神,你果然有骆驼般的坚忍、兀鹰般的勇猛、狐狸般的智慧。你竟醒了?”

宝玉尽量使自己心神与语声保持平静。

他也缓缓道:“你如此歌颂仇敌,确实令人惊异。你本该埋怨你的神灵,只因他们并未降福于你,反而降福于你的仇敌。”

红袍人道:“仇敌?谁是本宫的仇敌?”

他突然笑了,笑声也是那么温柔,接着道:“本宫的仇敌,都早已死了,你若是本宫仇敌,焉能活到此时?”

方宝玉道:“我若非你的仇敌,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五行魔宫的火魔神,对朋友难道也是如此怀有恶意?”

红袍老人又笑了,道:“呀!你已猜出了本宫是谁?”

方宝玉道:“不错,我不但已猜出了伯;是谁,也猜出了你的心意。我早已知道你如此对我为的是什么。”

火魔神道:“为的是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宝玉道:“第一,你不愿泰山之会被我拦阻,只因你一心只想江湖中流血争杀旦夕不已,等到武林元气大伤,江湖好手伤亡殆尽,你便可在其间坐收渔利,以新生雷霆之势横扫天下,君临武林。”

火魔神道:“好!猜得好,还有呢?”

方宝玉道:“你千方百计来打击我,想使我在武林中无法立足——也是为了不愿我与那东海白衣人作决胜之一战,好叫白衣人那王霸之剑血洗武林。武林中元气越是伤损,你成功便越是容易。”

火魔神微微一笑,道:“此点你却有些猜错了。”

方宝玉道:“当然,你如此做法还另有用意,我无法见容于天下武林英雄,便只有投身五行魔宫之中……”

他顿住语声,但这次火魔神却未答话,似已默认。

宝玉接道:“但你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有何能力,是以你便以各种方法来考验我的武功、智慧与定力,我若经不起你的考验,死在你的手下,与你并无损失,只因我经不起你的考验,便根本没有被你利用之价值。”

火魔神道:“好,说得好。”

宝玉道:“你的考验若是难不倒我,我的一切条件必定都已符合了你的要求,你必定会要我去做一件事。”

火魔神道:“本宫会要你做什么事?”

宝玉道:“你要我做的那件事,必定十分艰险,十分困难,甚至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无法做到,是以你才肯花费如许心力对待于我。”

火魔神目光忽然自宝玉面上移开,移注到远角某一虚空之处,出了会儿神,方自缓缓道:“不错,以此刻情况看来,这件事确实唯有你能做。”

宝玉冷笑道:“但你又怎知我会为你做此事?”

火魔神目光闪电般收回,箭一般投注到宝玉脸上,道:“你虽有超人的意志,但意志仅能控制你的神智,却无法控制你的肌肉。你此刻神智虽未崩溃,但四肢仍无法动弹,本宫仍可随时取你性命!”

宝玉微微一笑,道:“你瞧我可是会屈服于你威胁之下的人?生死之事,在你我眼中本都算不了什么,你想必也该承认!”

火魔神默然半晌,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宝玉一时还摸不透他忽然问这句不相干的话究竟有何用意,亦自默然了半晌,终于答道:“二十左右。”

火魔神柔声道:“死亡在二十岁的人眼中看来,的确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少年人还不能完全了解生之可贵与死之痛苦。但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知道世上惟一最可留恋的便是生命,生命中还有许多美好的事你都未曾享受,你此刻死了,你怎对得住你自己?”

宝玉微笑道:“你可是在引诱我?”

火魔神道:“本宫并未引诱你,却要告诉你,只要你肯为本宫做了此事,本宫便可供给你世上绝大部分人所梦想不到的享受,名誉、地位、美人、财富……无论你要什么,你都可得到。你童年若是也有过缥缈虚幻的梦想,本宫也可使你这些梦境全都变成真实。”

宝玉喃喃道:“我要什么,便有什么?”

火魔神道:“不错!”

宝玉缓缓道:“在我生平所听过的话中,的确没有任何话再比你的话更富于诱惑,更能打动人心,但……”

他突又笑了,接道:“但,我又岂是会迷惑于你的引诱之下的人?”

此时此刻,他这种淡淡的笑容,的确要比各种愤怒的言词都能表示他的决心。

火魔神又自默然,又过了半晌,方自说道:“但你莫要忘记,你此刻什么都没有了,江湖中已没有一个人再看得起你,你已被天下人所唾弃,那么,还有什么值得你自尊自重、拼命维护的?你为什么还不肯服从本宫的命令?”

宝玉一字字缓缓道:“我纵已——无所有,但我却还有死亡的权利!这便是值得我自尊自重、值得我拼命维护的。”

火魔神道:“你可知道,引刀一死并非勇者的行径,而是懦夫所为?只因引刀一死,要远比挣扎求生容易得多。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便该不顾一切奋斗求生,否则你便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只不过是披着勇气虚荣羽毛的懦夫。”

宝玉又笑了,道:“好高明的激将之计,只可惜我也不是会被任何激将之计激得热血冲动、完全丧失理智的人。”

火魔神静静凝注着他,足足有盏茶功夫之久,似乎恨不得要将自己的目光化为利剑直刺入宝玉心底。

然后,他沉声道:“本宫要如何才能打动你的心?”

宝玉微笑道:“无论任何人要我为他做事,只有求我。”

火魔神目中火焰更觉炽热,而语声仍是温柔冷静。

他缓缓道:“求你?本宫又岂是会求人的?”

宝玉道:“你本不会求人,但此刻我已从你目光中瞧出了你的惶恐与急切,我已猜到只要我肯为你做这件事,你便不惜一切牺牲,甚至不惜出你平生未曾做过的事,甚至不惜求我……是么?”

火魔神默然端坐,久久不语。

方才两人的言语俱是优美、动人而锋利的,正如装饰着七色彩羽、雕刻着十锦浮图的毒箭一般,虽美丽却可致人死命。

两人都在考验着自己的决心,也在探测着对方的意志——这不但是一场言语的战争,也同样是一场意志与智慧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显然又比刀枪的血战更为艰苦,更能激动人心。

只因两人中无论是谁若要战胜,不但得有动人的词藻,坚强的决心,还得要能自对方心底深处探测出他的弱点,加以击破,这正如两人动手时都在找寻着对方招式间的破绽空门一般,只不过平时动手用的是锋利的刀剑,而此战中用的却是锋利的言语,而人们对自己心底的弱点防守得总比武功上的空门严密得多。

在这一场战争中,火魔神竟又落了下风。

他日中已现出矛盾痛苦之色,锋利的言语也已无法出口,方才唇枪舌剑的战场,如今竟寂如坟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长身而起,一言不发,飘然而去,红袍飘飘,仿佛火焰闪动,转瞬间便失去踪迹。

他走得甚是突然,似乎要另施诡计。

但宝玉却毫不担心,只因他深信自己已抓住了火魔神的弱点。他深信火魔神要他去做的事,不但与火魔神有关,而且与所有五行魔宫中人都有着极大的关系,火魔神迟早终是要向他请求的。

他手中已掌握了胜负的关键,从此刻起,他已完全居于主动的地位——他自然已一无所惧。

邻室卧榻上倒卧着一个老人。

他身覆重被,面向墙壁,既瞧不见他的身子,更瞧不见他的容貌,所能瞧见的,只不过是他一头乱草般的灰白头发而已。

小公主垂首坐在卧榻边,身子虽未动弹,但眼波流转,面上的表情更是千变万化,使她全身都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机变而灵巧的气质——她虽然坐着不动,但看来却又有如云中飞翔起舞似的,若说五行魔宫真能控制她的身心,那真是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火魔神飘然而人,重重地坐在床头矮几上,长叹道:“不想世上竟真有心如钢铁之人,那方……”

卧榻上的老人截口道:“你不必说了,你两人在隔壁所说的话,我全已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觉得有趣得很。”

他语声虽缓慢而嘶哑,却有种奇异的力量。这种抽之不绝、砍之不断的力量,正是长久以来终日在痛苦折磨下挣扎着的人所独有的。

火魔神道:“有趣?那方宝玉装傻时如呆子,奸猾时如毒蛇,打又倒不了,抓也抓不着,你我有这样的对手,还有趣么?”

老人道:“若非这样的人,又怎能办那件事?”

火魔神道:“话虽不错,但……但我等所有手段已无所不用其极,他仍不肯就范……杀了他虽容易,要他听话却委实难如登天。可恨的是,我等偏偏又不能杀他,难道真要本宫去求他不成?”

他语声已渐渐激动,但老人仍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谁要你去求他?”

火魔神目光闪动,道:“不去求他,还有何法子?”

老人缓缓道:“放了他!”

火魔神怔了一怔,失声道:“你说放了他?”

老人道:“不错,唯有放了他,才是上上之计。”

火魔神道:“但我等费了如此多心力,才将他置于如此地位,若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别人岂非要将我等当作疯子?”

老人道:“与那样的人物交战,正是要疯子才能制胜,只因唯有疯子的行事才不致被他料中,才会出乎他意料。你我若是依照常规行事,事事都要被他料中的。他一着占了先机,抢得主动,我等便无还手之力了。”

火魔神道:“但……但放了他又当如何?”

老人沉声道:“此事正如许多条长线一般,他此刻手中已抓住了许多线索头绪,正是踌躇满志,咱们将长线抓得越紧,他寻起线路来便越是容易,但我等若是突然将他放了,他手中抓的便全都成空,那时他满腹疑云、满头雾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必定还是要回来找我们的。”

小公主突然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之计。他连我对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此刻只怕还以为昨夜诱他上当的,是另一个人改扮成我的容貌……你们都说他如何了不起,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呆子。”

老人笑道:“男子若已对女子用情,自然就变得呆了。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是会回来的。”

火魔神沉吟道:“但他纵然回来,也未必肯……”

老人截口道:“只要他再次回来,主动之势便已落入我们手中。何况,他对我等要他做的那件事又未尝没有好奇之心,你不去求他,他反倒会来求你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事的,那时,你再诱他人彀,总比此刻容易多了。”

火魔神展颜笑道:“不错,与其此刻求他,倒不如等他来求我。对于人心的弱点,你委实知道得比我透彻得多。”

老人默然半晌后缓缓道:“吕云、鱼传甲等人都已被我等诱来,江湖中已再无为他辩白之人,他去路已全被我们封死,到时候你还怕他不乖乖地回到你我掌握里!四面楚歌,霸王刎颈,方宝玉虽勇,难道还能更勇于项羽?”

这时,恰巧有一阵朗吟之声自邻室隐约传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清越的朗吟声正是方宝玉发出来的。火魔神霍然站起,向邻室掠去。

这时,江湖中成名的英雄大多已接到一封怪信:

“等待之苦,世人皆知。人心之猜疑惶恐,亦每多于等待时生出,至于事因等待而枝节丛生,而另出变故者,更不一而足,罄笔难书。今泰山争雄之会,既已势在必行,又何苦令天下豪杰多受等待之苦?我等有志一同,将战期提前本月月圆之夕,浴月光而挥白刃,映朝日而观战果,不亦快乎!凡我豪杰之士,盍兴乎来!”

精雅的书笺,挺秀的字迹,流利的文笔,怪就怪在信末既无具名,群豪多自夜半接得,也都未瞧见投书人。

书信虽然有些怪异,但却正合乎那些热血奔腾的少年英侠之心意,大家竟谁也没有追究这封书信的来历,反而不约而同接受了信中的建议,四方英豪立刻束装就道,齐奔东岳。

泰山道上,鞭丝侠影,马蹄匆忙,谁都想提早赶到山巅,先瞧瞧那战阵之地,也好在动手时,争取有利的地形。

黄昏将至,西山日薄,那夕阳将沙土都映得闪闪发出金光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行奇异的行列。

这行列蜿蜒数十丈,共有约摸三十辆大车。

每辆车身,俱是用白杨木板钉成,钉得粗率而简陋,三十多个赶车的却是一色白帽麻衣,似是正为什么人披麻戴孝一般。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每辆大车上竟都并排放着两个崭新的黑漆棺木。夕阳晚霞,暮霭氤氲,大地本就显得有些凄清萧索,再加上白马素车、黑漆棺木、披麻戴孝的赶车人,更显得说不出的幽秘。

道上的武林豪杰,虽然俱是久闯江湖,见的怪事不少,但此刻一个个仍不禁俱都为之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潘济城正也与三五友好并骑道上,此刻忍不住纵马向前,拉住了个赶车的,问道:“借问这些车马是往哪里去的?”

赶车的面容木然,冷冷道:“泰山。”

潘济城更是奇怪,追问道:“将这许多棺木运往泰山,为的是什么?难道泰山突然间死了这许多人不成?”

赶车的冷冷道:“不知道。”马鞭挥处,驱车而去,目光笔直凝注前方,自始至终竟连瞧都未瞧潘济城一眼。

潘济城好奇之心已生,自不肯将此事轻轻放过。

但他连问了五六个赶车的麻衣人,这些赶车的却显然都已经过训练,竟都是面容木然,词色冷漠,回答的也都是“泰山”、“不知道”这简简单单五个字,谁也不肯再说出第六个字来。

潘济城怒火渐生,隐忍未发,却悄悄与朋友们打了个眼色,停下了马,等到前面三十余辆车马俱都走过,潘济城突然翻身下马,一步窜了过去,将最后一辆车上赶车的拉了下来,右手食、中两指轻抵着赶车人胁下麻穴,只要赶车的一张口,他这两根手指立将点下。

谁知这赶车的面上虽已有惊惶之色,但却决不放声嘶喊,前面车上的赶车人果然也无一人警觉回首。

潘济城沉声道:“将车子轻轻拉到路旁,瞧瞧棺木中有什么!”

这些生性最爱多管闲事又最是好奇的江湖客,此刻都已不禁在怀疑这些棺木不是空的。

已有人在猜这些棺木必定是些绿林大豪运送财物的诡秘手段,棺木中藏着的也许是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也许是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自然,也许是血肉模糊的仇家尸首……

无论是哪一样,都已足够令这些江湖客们动心。

于是道上的江湖客们都已不禁悄悄赶来,要瞧瞧这棺木中藏的究竟是些什么惊人之物。

哪知打开棺盖一看,棺中竟真的是空空如也。

众人都不禁失望地轻叹一声,道:“真的什么都没有!”

潘济城目光闪动,道:“有的……有张纸柬……”

几只手立时同时伸了过去,伸得最快的一只手将那纸柬取了出来,瞧了一眼,那人面色立时变得十分古怪,似乎十分惊奇,又似乎有些好笑。只见纸柬上写的竟是:

“敬赠 苗北昌阁下新棺一具,以免苗君暴尸荒山,盼苗君友好查收。

江湖好心人上。”

“大力神”苗北昌,正是此次要在泰山争雄的四十高手之一,他的姓名,自然人人俱都知道。

群豪瞧了这字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人苦笑道:“这江湖好心人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这算是恶作剧还是算什么?难道他算定‘大力神’必定要死么?”

另一人接道:“如此看来,只怕参与此会的四十高手,每人都有口棺木……”瞧了潘济城一眼,干咳数声,住口不语。

只因潘济城也是这四十高手之一。

潘济城面现怒容,一把抓起了那赶车的,厉声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他如此做法究竟为的是什么?”

那赶车的嘶声道:“不知道……不知道……”

潘济城反手一掌,掴在他面上,怒道:“你说不说?”

一个黄褐衣、白布鞋、白发萧萧的老人,不知何时已拄杖而来,此刻突然接口笑道:“你问也问不出的,只因他委实并非不肯说,而是说不出。”苍白的须发,已将他面目遮去十之六七,谁也无法看出他本来面目,只能看见他额头、眼角重重叠叠的皱纹以及目光中那一份世故的讥嘲与轻蔑。

群豪都不觉凝目向他。潘济城眼神最锐,沉声道:“听你如此说话,莫非你知道此中究竟?莫非你便是他们的主人?”

麻衣老人哈哈笑道:“老夫若要买棺材,棺材也是留给自己用的,哪有他家主人那样的好心,巴巴地运来送给别人?”

潘济城冷笑道:“送人棺材,咒人于死,也能算做好心么?”

麻衣老人摇头叹息道:“自古以来,参与此等争杀之会的人,又有哪几个是能活着回去的?哪几个不是曝尸荒山?等到尸身化作白骨,只怕还无人收殓!这次泰山之会居然有人好心为你们送来棺材,你们的福气也算不错了。”

潘济城怒道:“泰山之会,只是以武会友,怎可与昔日那些凶杀之会相比?你如此说法,岂非故耸视听?”

麻衣老人微笑道:“以武会友?故耸视听?少年人,我且问你,你与别人动手时几曾存心手下留情?几曾存心让别人活着回去?”

潘济城呆了一呆,道:“这……”

麻衣老人接口道:“你未存心手下留情,别人又何尝存心手下留情?上了泰山的人,又有谁能担保自己能活着下山?唉!武林少年多愚傻,每将鲜血轻易洒……”拐杖“得得”点地,蹒跚地走开了。

群豪再次面面相觑,俱都为之默然。

潘济城怔了半晌,突然抬头呼道:“老丈但请留步!不知老丈尊姓大名可否见告?”他已领悟了这老人语中深意,称呼已不觉变得十分尊敬。

但老人拄杖而行,却未回头,只是随口作歌道:“飘泊江湖太落拓,自家姓名已忘却……”

潘济城放足追去,猛自呼道:“老丈要往哪里去?”

麻衣老人大笑道:“若问老夫何处去,月下弄影自婆娑……”他走的似乎并不甚快,但潘济城一时间竟追他不着。

突见一条人影斜地里掠来,轻如烟雾,快若流星,斜斜抄向老人身前,似要拦住他的去路。

但老人身子一转,转人道旁小林,白须、白发在枝叶掩映中只飘了一飘,便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斜地里掠来的人影,急急掠向树林,但身子在林外的溜溜一转,突然停下了。“逢林莫入”这句已在江湖中流传多年的古老格言,此人当真是记得比谁都清楚,只因此人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只见此人竟是个身材臃肿肥胖的老妇人,满头银丝白发已秃落一半,身上也穿着麻布宽袍,袍子上的口袋少说也有十五六个之多,手里也拄着根拐杖,却长达九尺,几乎比她身子高出了一倍。

阅历稍丰的武林豪土,瞧见这老妇人,都不禁在暗中倒抽一口冷气,暗叹自己今日真倒霉,竟遇着了她!

潘济城瞧见这老妇人,倒也认得,自然也躲得远远的,怎奈他早已赶了过去,要回头已来不及了。

他只得干笑一声,躬身道:“万老夫人,你老人家好。”

来的正是万老夫人。她此刻身子虽已停下,却仍在不住喘着气,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叹气道:“好什么!老了,不中用了,跑了几步,就累得喘不过气来……倒是你看来红光满面,莫非发了财么?”

潘济城不敢答这话儿,只管陪笑道:“老夫人侠驾已有多年未在江湖出现,小侄一向想念得很,不想老夫人身子依然健康如昔,委实令人高兴。”

万老夫人一口咬破了个多汁的蜜桃,格格笑道:“你口中虽说想念我,心里却恨不得我永远莫在江湖出现才好。你口中虽说高兴,心里却必定在暗叹倒霉:‘怎的这老不死多年未见,今日却偏偏叫我给遇见了?’年纪轻轻的,却为何要在我老人家面前说这些骗人的话?”

她这些话委实说在潘济城心里,但潘济城自然是不敢承认的,含糊混过去了,赶紧改变话题,试探着道:“你老人家想必是认得那位老丈了?否则必定不会追他。”

万老夫人道:“我虽不认得,却知道他是谁。”

潘济城眼睛一亮,道:“你老人家能说出来么?”

万老夫人道:“你可知道紫衣侯有个师兄,也就是六年前将方宝玉带走的那个老人?方才那老头子就是他。”

潘济城道:“周老爷子?”

万老夫人笑道:“好孩子,说得不错,周方,我说的他是周方……但鬼才知道这老狐狸的真名是否周方?”

潘济城轻叹一声,道:“你老人家昔日可曾见过周老爷子么?”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我老人家还算交运,直到今日才见着他。”

潘济城叹道:“但六年之前,小侄却曾在黄鹤楼头见过周老爷子一面,周老爷子之音容笑貌,小侄于今记忆犹新……”

万老夫人急急截口道:“方才那人难道不是周方?”

潘济城道:“方才那位老丈,虽也是位通达世故、游戏风尘的江湖异人,但小侄却可断定,他绝非周老爷子。”

万老夫人怔了半晌,喃喃道:“他不是周方?……他是谁?……我老人家怎的从未听说过江湖中又出了这样个老怪物?”

突然间两骑飞驰而至,马上人行色甚是匆忙,竟未留意道旁的人物,便径自打马而过。

只听马上人之语声断续随风传来:“七大弟子……万子良……就是他们……只可惜!”

群豪虽然俱都耳目灵敏,但蹄声急骤,语音含糊,耳朵最尖之人,也不过只能听到这几句片断的言语。

眼见两骑已将驰来,万老夫人突然冷笑一声,挥起长杖,杖头立刻有一条长索彩虹般飞起,向左面的骑士头上圈了过去。

马蹄声响,掩没了长索破风之声,再加上马上骑士也绝未想到背后有人突袭,但闻马上人一声惊呼,长索已套着了他的脖子。健马人立,昂首长嘶,马上人纵然勒紧僵绳,但万老夫人手腕一抖,便将他摔下马来。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好无礼的孩子,见我老人家也不下马……”

另一骑马上骑土似是浑然未觉,但健马冲出数步,马上人已飞身离鞍而起,手中已多了件银光闪闪的兵刃。

只见他双足在马股上一蹬,凌空一个“死人提”,身子倒翻而出,万老夫人语声未了,这人已到了她面前,身子凌空未落,“飕”的一声,银光破空,其急如电,直刺万老夫人前胸“将台穴”。

他身形凌空,便敢发招击人,若非身怀绝技,有恃无恐,又焉敢发出如此招式?群豪见他这一出手,便知此人来头不小。

万老夫人是何等人物,在如此情况下怎敢再稍有大意,竟不敢招架,身子一矮,自银光下钻了出去。

银光盘旋,人影落地。

只见此人鸢肩蜂腰,黑衣劲装,手里拿着的既似吴钩剑。又似仙人笔,竟也是件江湖罕见的外门兵刃。群豪一见这奇形兵刃,十人中倒有八人脱口轻呼出声。

这件兵刃江湖中见过的人虽然不多,但却已不知听过多少次有关它的传说——它成名的历史、诡异的招式、惊人的威力!而它的主人历史之传奇刺激、性情之冷傲诡异、武功之深厚惊人,更早已是江湖间脍炙人口的故事。

群豪此刻虽只瞥见这件兵刃一眼,但见了这黑衣人之武功、气势,便都已猜到这兵刃便是于今天下最著名之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中名列第二之“破云震天笔”,这身形玉立、满面秋霜、鹰鸷般的黑衣人,自就是衡山回雁峰绝顶“连天山庄”的少主人、“天上飞花”冷冰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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