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的事,赵长卿先跟赵勇提的。

赵勇是知道夏文的,自家闺女铺子里的坐诊大夫,什么来历,赵勇自是一清二楚。赵勇沉默片刻,问,“想好了,就是他了?”

“嗯。”赵长卿点点头。

“别总是‘嗯’。”赵勇笑叹,“你自小便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格外的有主见。长大了,也有见识。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你最能干。要说没想你嫁到一等的人家去是假的,只是如今我也看破了,什么是好人家,什么是不好人家?只要日子过得舒心,就是好人家了。夏家小子看着倒是个老实人,不过也没这么容易就把我的掌上明珠娶走,什么时候叫他过来,我得多问问他。”

赵长卿浅笑,“我来安排。”

赵勇见过夏文之后对夏文的印象倒是不差,与凌氏商量时,凌氏却险些炸了,凌氏怒道,“我就是把闺女放家里沤了粪,也不能嫁到犯官家去!”

赵勇道,“夏老爷是被陷害的,何况事情不大,过两年拿些银钱赎了罪就好了。”

凌氏横眉立目,“那夏家,穷得丁当响,立锥之地都没有的人家!我干嘛要叫闺女去受那个辛苦!与其嫁夏家,我宁可她嫁阿腾!”

赵勇一拍桌子,也恼了,道,“你安静一些,就让长卿嫁个自己心仪的人成不成!”

凌氏揪着丈夫的衣襟哭道,“你想一想,这是咱们亲闺女啊!嫁人难道就不用吃饭了吗?那姓夏的小子,拿什么养活妻儿,他如今还在咱家的药铺里讨生活呢。”

赵勇扯了凌氏的帕子给她拭泪,温声道,“你这叫什么话,人家是凭自己的手艺吃饭。大夫救人活命,最积德的差使。何况,先时夏文也是有功名的,只是家里运道不好罢了。”

“非但穷,运道也不好,你们父女的眼是瞎的吗?”凌氏哭道,“那傻丫头自己愿嫁倒霉蛋,我都舍不得她去那等穷家破户吃苦。”

赵勇劝道,“长卿自己能干,咱们多陪嫁些,怎么会吃苦呢?”

凌氏抹着眼泪,“咱们长卿,模样性情、管家理事、识文通字,能干就不必说了,就是咱家,不敢与高门大户相比,也是六品百户门第。我听老太太说,咱们祖父活着时还有个七品恩骑尉的爵在身上,就算现在爵位没了,也是正经的功勋之后,你熬了这些年,熬成正六品百户。咱们的长女,嫁一个犯官的儿子,叫别人怎么想呢。就是后头长宁、阿蓉他们说亲,人家说不说嘴呢。”

赵勇早横了心,道,“你别总这般想。我早打听了,夏老爷的事,真的不严重。夏老爷之前身上还有个举人的功名,皆因遭人陷害,方丢了官,功名也革了。就是夏文,医术且不说,先时也有秀才功名,不算无能的孩子了。何况,我听夏文说,他家族长房的大伯在帝都大理寺做少卿,夏家在蜀中也是书香人家。人家过日子,哪里有一帆风顺的?就是咱家,我被贬官时也不是没过过战战兢兢的日子。官场起落,向来如此的。”

“如今我这官做得稳当了,咱家不是大富大贵,这些年也攒下了些家当。以前咱们刚成亲时,穷家破户的,哪里敢想如今?如今这有了家当,为女儿寻女婿反倒前怕狼后怕虎、嫌贫爱富起来了不成?要是都按你的说法,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皇帝家的公主就不用嫁人了。”赵勇温声道,“我想明白了,我做这些年的官,挣下这些家当,一是为了给妻儿遮风挡雨,二则就是想以后儿女过得顺遂,不必为银钱犯愁。没事,夏家如今穷苦些,咱们多陪嫁,只要长卿以后日子过得舒坦,咱们做父母的就高兴,这个女婿就是好的。”

赵勇见凌氏仍是不悦,哄她道,“唉,想当初咱娘请了媒婆子去跟岳父岳母提亲,我听说当时去岳父家说亲事的也不只我一家,比我条件好的也有,怎么你就这么慧眼识英的选了我呢。”

凌氏忍不住笑了,轻啐丈夫道,“呸,我是瞎了眼才选了你。”

赵勇轻抚着妻子的脊背,温声道,“好了好了,长卿的性子,不是那等爱慕富贵的。咱们家里人口也简单,我早与夏文说过了,咱家别的都能容,就纳小纳妾的不成,他是个懂事的,都应了。”

凌氏将嘴一撇,“若连这个眼力都没有,凭什么把闺女嫁给他!”话间已有几分软和的意思。赵勇难免又哄了她半日。

凌氏私下又问了赵长卿一回,“你看上姓夏的哪儿了?是人品好?还是家势好?”怎么眼睛跟瞎了一样。

赵长卿道,“他有人品,我有家势,天作之和。”一句话把凌氏噎得哑口无言,凌氏最终只得叹道,“成成成,你自己选的,以后吃苦受累,别回来跟我叫苦。”实在见不得赵长卿,将她打发了出去。赵长卿是头犟牛,神人都拗她不过的,凌氏只得将教育放在小女儿身上,再三道,“别学你姐姐这个傻的,小事明白,大事糊涂,等她过起日子就知道穷家难当了。”

赵蓉惊道,“难不成姐姐宁可嫁夏文也不嫁表兄?”哈哈,以前她还不服,如今真是服了赵长卿。

凌氏脸色一冷,轻斥道,“这是什么话。你姐姐同你表兄并没什么的。”

“娘在我面前还有什么掖着藏着的。”赵蓉挑眉道,“表兄那点儿心思,咱家人谁不知道?”

“知道也没用,你姐姐就喜欢穷种。”

赵蓉“扑哧”一笑,轻浮的话就出了口,“兴许夏大夫有咱们不知道的好处呢。”

凌氏大是皱眉,“死丫头,怎么倒兴灾乐祸的?”

赵蓉这才掩了笑,道,“是娘的话有趣,招人发笑,倒说我兴灾乐祸?娘想一想,姐姐想干的事,哪一件干不成的?当初梨子家欠了一万两银子的巨债,叫别人得吓瘫了。梨花儿那样刚强的人都只能杀人逃跑,姐姐把自己铺子卖得一干二净,私房都拿出来,替梨子还了这债。如今梨子出息了,在她面前跟狗似的,别提多忠心。”

凌氏听着实在不像,一拍桌子,低斥,“你这也是念书的人说的话!”

“就说这么个理。”赵长卿样样压她一头,尤其如今赵长卿真是本事,把凌腾惹得念念不忘,非她不娶了。赵蓉心下不痛快不是一天两天,听得赵长卿要嫁个穷种,再没有不心下称快的。见凌氏不悦,赵蓉方转了话音道,“如今连族长都夸梨子有出息,可先前除了姐姐这慧眼识珠的,谁能看出他有今日来。我是说姐姐眼力好,说不得夏大夫以后也有大出息。”

“一个坐诊大夫,家里还是有罪发落来的,能有什么出息?”凌氏不以为然的念叨两句,其实也没什么法子。

夏家的亲事,凌氏一万个不愿意,自然是赵勇同老太太说的。赵老太太听儿子说了夏家的情形,倒也没说什么,只道,“这些年,你做到了百户,官不高,比起你爹那会儿也强多了。夏家穷些,只要长卿乐意就成,她不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只要好生过活,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好。这亲事成了,夏家虽不如咱家,你们也得以礼相待,不要说出不合适的话,那是给卿丫头招祸呢。”下嫁有下嫁的好处,赵老太太当年就是下嫁,老头子虽短命,赵老太太却愿意为夫守寡,可见夫妻情义。

赵勇凌氏皆应了。

赵老太太特意跟苏先生说了夏家的事,苏先生笑,“我也听说了。长卿好眼光。”别人或者都觉着赵长卿嫁亏了,可是赵长卿本不缺银钱,已不必以富贵择人。赵长卿一直不能从楚渝的事中走出来,一个爱她的人,比一个有前程的人更加重要。

如凌腾苏白,别人都看这两个少年得志,大有前程,可是叫苏先生说,这二人简直一个赛一个的狭隘,他们只觉着自己身上有了功名,便是相配;以后前程远大,便是对得起女人了。这两人择配,必是分斤拨两的称一称双方的分量的。如今一个是“求不得”,一个有自小的情分,赵长卿若嫁他们,短时还过得日子,以后待这些先时情分消耗怠尽,男强女也强,并非幸事。倒是夏文,先不说对赵长卿一片痴心,如今夏家正走背字,赵长卿嫁过去就是活宝贝,日子好过不说。夏文自身也不算庸才,早先便有秀才功名,说得上少年得志,又经家中蒙难,自然多一份稳重。关键还有纪家,那纪家兄弟不知是何来历,端得是大家作派,想来定有出身。苏先生一生颇经坎坷,再怎么看,这纪家兄弟也不像逃难出来的。夏文与纪让有恩,两家交好,多个朋友便多一条路。

故此,于赵长卿,夏家未必不是良配。

赵老太太听苏先生这样说,便更多放心了,笑道,“别的都不图,只图人好。”

苏先生笑,“老太太要是不放心,叫夏大夫来家说说话也是情理之中。”

赵老太太笑,“也好。”

老太太要见孙女婿,自然是赵长卿来安排。赵长卿问夏文,“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家还有族人在帝都做大理寺少卿的啊?”

夏文有些不好意思,如实说道,“那天见岳父大人,我紧张的很,想着除了我这个人,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去,就吹牛说了。虽是族伯,可是,族伯早年就去帝都为官,我见也没见过一面,只有我爹小时候与族伯做过同窗。不过,到底是族人,以后若有机会,厚着脸皮上门,他也不能不认。”

赵长卿笑,“这是事实,哪里算得上吹牛?你只管大大方方的说,别露出怯色来。”

夏文笑,“我总觉着不是真的一般,其实我以前不会说大话,就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恨不能往脸上贴上二斤金子才好。”

赵长卿直笑,“衣裳是新做的?”

“我回家跟爹娘说了,他们高兴的了不得,我娘说不能再似以往瞎凑合,给我新做的。”去老丈人家,自然要穿得干净整齐,夏文拽着袖子问,“你觉着我还成吧?”

蜀人皮肤细腻,夏文其实很适合穿玉青色的长衫,笔直如同一株青竹。赵长卿笑,“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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