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是人最困顿的时候,武瑞安带着狄姜和问药趁着守卫换岗之际,从武王府东边的围墙翻墙而入。

三人又一路佝偻着身子,小心谨慎地躲避着巡逻人员,才最终到达了命案发生现场——后花园湖中心的一座假山旁。

其实狄姜已经在三人身上布下了隐身咒,他们看得见别人,可别人看不见他们。武瑞安不知道其中的奥义,便一路来小心翼翼。

狄姜和问药心照不宣,看着他卖力的表演,亦不戳破。

三人到达湖心亭之后,便将自己的身型隐藏在黑夜中,从这里向前望去,依稀可见假山前方,有一座湖心亭,亭子外站着两名守卫。虽然只能看见守卫的背影,却也能看见湖心亭中斑驳的血迹。

狄姜心中浮现了十二个字:手起刀落,尸首分离,一刀毙命。

“好身手啊。”狄姜暗赞。

“你说什么?”武瑞安疑道。

“我在夸那个凶手呢,他的身手的确了得。”狄姜一脸诚意,武瑞安却觉得脖子一冷。

一般女子看见这样的场面,早就捂着嘴尖叫了吧?

她神经也太大条了。

武瑞安扶额,又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唤魂。”

狄姜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武瑞安又是全身一冷。

他点了点头,缓缓道:“狄掌柜请便。”说完,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让狄姜在假山后能有更大的施展余地。

狄姜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武瑞安听不懂的话,但是当她念出“乙巳年七月初九亥时三刻”几个字的时候,他听懂了。

这是此前她找自己要的天香公主的生辰八字。

狄姜一遍唤魂咒念毕,周身刮来一阵凉风。

“撕拉——”地风声呼啸而过,卷起片片树叶沙尘,阴风阵阵,在这命案现场尤其显得骇人。

“真的没问题么?”武瑞安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显得很害怕。

“有掌柜的在,不怕!”问药十分期待,期待见到天香公主的魂魄。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凶究竟是何人!

可是过了许久,空气里仍未有旁的动静。

风依旧在吹,但也只是风吹过假山山洞的呼嚎声而已。

天香公主连鬼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狄姜蹙眉,又接连念了两遍咒语,结果仍然是毫无作用。

“掌柜的,出什么事了?”问药道。

武瑞安哑然一笑,道:“莫不是唤魂咒失灵了?”

“没道理呀……”狄姜抚摸着下巴,寻思着这其中的奥义。

“会不会因为天香公主是胡人,所以我们宣武国生辰八字这一套,在她身上就不管用了?”问药说完,被狄姜睨了一眼。

“唤魂咒对哪个地域出生的人都一样,生辰八字九宫十二格,就代表了此人的命格,不可能出错,”狄姜想了许久,又才道:“除非,你给的生辰八字是错的。”

“不可能!突厥送来的和亲国书上,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就是乙巳年七月初九亥时三刻!”武瑞安非常笃定,这让狄姜再次陷入了沉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狄姜想了想,道:“死者不是天香公主,有人狸猫换太子,做了她的替死鬼。”

“什么!?”问药大惊失色,急道:“她不是天香公主?那会是谁?”

武瑞安凝眉,表情有些怪异,狄姜看了他一眼,他才道:“本王亲自查探过,她必是天香公主无疑。”

“为何?”

“胡人身上有特殊的香气,她身上的味道与公主无二,且不说穿衣打扮,就连手腕上的骨镯都与天香公主所饰无二,而那骨镯,是天香公主亲手杀死的第一匹狼的狼头骨所制,早就已经取不下来,更别说是戴在旁人身上了。”

“你倒是十分了解她。”狄姜幽幽道。

问药嘟起嘴,哼了一声,道:“毕竟曾是王爷的未婚妻子。”

“……”武瑞安耸肩,表示沉默。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再多说,可能会适得其反。

他根本摸不清这主仆二人的性子。

……

与此同时,在太平府北部,深处皇宫大院内的辰曌,已经在寝宫批阅奏章好几个时辰,直到这会儿,才看完最后一本折子。

她在奏折上写完今日最后一笔朱批之后,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走到床边,着婢女为其更衣。

安素云仔细的整理她的龙袍,刚一解下外衣,却听辰曌道:“今日没看见琼林,他莫不是在与朕赌气?”

“……”安素云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旁的原由不成?”辰曌见她不做声,催促道:“他人呢?”

“他……还在太极殿外站着。”

“什么?”辰曌愕然回头,愣道:“你是说,他已经在外头站了一整日了?”

“是。”安素云低头敛眸。

辰曌这才想起,自己一日前的口谕:“除去江琼林的衣物,把他给朕扔去太极宫前示众!未得朕的诏令,不得饶恕!”

那该是怎样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的伤害啊!

辰曌心急如焚,连御辇也顾不得乘,拿起龙袍便赤着脚跑出了勤政殿,向太极宫前广场跑去。

……

太极宫前,一赤身裸体的男子背对着辰曌,迎风站在台阶下。

他的身影单薄,左手抱着右手臂,头发因一日的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一缕一缕纠结在一起。看上去孤独,不尽荒凉。

他微微低着头,辰曌就算看不到他的双眸,也能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他周身所散发的,是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深深的无助。

辰曌解下自己的披帛,快速走下台阶,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的身上。

她的右手环住他的肩膀,发现触手皆是火热。

他的身子热得烫手。

“琼林……”辰曌心中焦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才迟迟道:“对不起,是朕不好……”

江琼林浑身一僵,侧过头,便对上辰曌关切的面容。再低头一看,便见她的龙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像被抽干了力气。

他这一日受尽嘲笑与白眼,为的就是让辰曌消气。

他等了这么久,终还是等来了她的宽恕。

“您终于肯原谅我了。”江琼林嘴角含笑,眼里一片灰暗,可却没有丝毫的怨怼。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再使不上力气,紧接着便两眼一黑,浑身一软,整个人倒在了辰曌身上。

“快!宣太医!”辰曌大急,就像失去了最心爱的宝物。

这是江琼林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辰曌将他扶上御辇,回寝宫后,不顾下人劝阻,直接着人将他放在了自己的龙床之上。

当值的三名太医会诊之后,为首的张太医道:“江大人偶感风寒,外冷内热,放放血就会好起来,请陛下将其挪至偏殿,莫要让血腥气沾染了陛下的寝宫。”

辰曌摇头拒绝:“你尽管放血便是,朕不怕什么血腥味。”

“这……”张太医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微臣遵旨。”

太医不得已,当着女皇的面诊治完毕,立刻便退了出去。

这段时间,江琼林一直在睡梦中说胡话:“走开!不要碰我……滚开——!”

辰曌听不大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一直紧皱着眉头,双手时不时便在空中乱抓,抑或是紧紧揪着被子。

此时的他,就仿佛身在地狱,不断的被火烧,被油炸,被炭烤……

辰曌看着他苍白的容颜,心中万份愧疚。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悉心的安抚,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他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似有晶莹,时不时就会顺着眼角落下来。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落难美人,无论谁见着了,都会是内心纠结,我见犹怜。

不多时,太医派人送来了一大碗姜茶,嘱咐宫女让江琼林喝下。

“让朕来。”辰曌从宫女手中接过碗,又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喂他喝。

江琼林此时已经烧糊涂了,哪里喝得进去?

辰曌试了几次,发现他根本不张嘴,于是索性一低头,自己喝了一口,对着江琼林的嘴喂了进去。

一旁的婢女见状,都瞪大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却又都识趣地低下了头。

辰曌宠幸江琼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从前都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这样亲密过,此时女皇这样做,实在是因为心中太着急了吧……而江琼林的地位,可见一斑。

辰曌一晚没睡,照例早朝之后,推拒了一些肱骨大臣的要事,立刻又赶回了寝宫中。

此时江琼林正要喝第二碗汤药。

江琼林仍旧在昏迷,辰曌接过药碗,正想如昨夜一般喂食,岂料才刚一覆上他的双唇,他便微微张开了眼睛。

他的眼里迷茫一闪而过,紧接着是惊讶,然后是害怕。

他猛然推开辰曌。

辰曌一个不慎,跌坐在床上,药碗没拿稳,便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你醒了?”辰曌大喜,非但没有责怪他的不敬,反而非常开心的凑到他身前,双手覆上他的肩膀,将他揽在怀里。

“太好了,你没事就太好了。”辰曌的开心发自肺腑,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江琼林怔忪之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连忙低头,跪在床上,俯身行礼道:“罪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辰曌长舒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这里没有旁人。”

安素云见状,立刻唤走了宫中所有随侍的婢女。

空旷的寝殿里,就只剩下辰曌与江琼林二人。

“琼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辰曌此刻没有再称‘朕’,她现在,只希望自己是他心中的月华。

江琼林一脸不解。

辰曌看着他放空的眼睛,眼里真真切切的充满了失望,可尤是如此,他的眸子依然清澈透亮,美目如画。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她更加哽咽。

知道自己如何道歉,也弥补不了他心中的失望了吧?

她若此时告诉他“朕将你遗忘在太极宫前”,这恐怕比对他说“朕只是气极了”还要伤人吧?

“陛下,臣累了,想歇息了。”江琼林缓缓道。

他并没有说谎,他也不是矫情,他只是真的很累,身子乏了。

辰曌这才不得已放开了他,道:“那改日再说。”

“改日?”江琼林一愣,疑惑道。

“爱卿今日身子不爽,朕不会勉强。”辰曌眼中略有些失望,江琼林捕捉到这一点,立刻会意。

他在勾栏中流离了这么久,怎会不知她眼中欲望的意思?

“陛下需要微臣服侍吗?”江琼林直言道:“就算微臣身子不爽利,可是只要陛下想要,臣都会满足。”

“不是……朕不是这个意思,”辰曌连连摆手,面对他这一句话,她感到很无助,少顷,才道:“朕的意思是,朕会弥补你所受的伤害,希望你能原谅朕。”

“微臣不敢,”江琼林低着头,缓缓道:“您是陛下,生杀予夺,都在您一念之间,下官不敢不满。”

“……”

辰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你休息吧,朕晚些再来看你,记得把药喝了。”

辰曌说完,走了出去,大殿的门开了又关上。

一扇门所隔的,何止是天和地。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零落成泥,也是他该有的下场。

江琼林想着想着,等辰曌走远,便走下了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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