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后。

在问药第十七次烧掉了玉灵道长的胡子,当晚,玉灵道长捧出白云观祖辈们传下的戒尺,将钟旭痛打了一顿,道:“是问药走,还是我死,你选一个吧!”

钟旭自然不能让抚养自己长大的玉灵去死,于是只能再次去找狄姜。

此时的狄姜,正坐在化灵池顶部的一棵大树上。

树上的眼界宽阔无际,能将青云山下的一切景致囊括眼中。弦月挂在苍穹上,天幕上一颗星子也看不见,方圆几里了无人烟,向下望去,只有大大小小的岛屿,在月色下泛着莹莹地亮光。

狄姜就这样,每晚都坐在这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回去吧,到太平府,或许能找到能人异士,寻得救人之法。”钟旭三两下跳上树梢,站在狄姜身后,道。

狄姜都不需要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仍是拒绝道:“我知道怎么救武瑞安,但是我还没有找到可以救他的人。”

“那你在等什么?”钟旭道。

钟旭说完,狄姜陷入了沉思。

是啊,等什么呢?

自己这般执着的等待武瑞安回来,可他回来之后,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啊……

狄姜在树顶上坐了许久许久,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但是到了最后,她不但没有想到救武瑞安的法子,反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十夜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

十夜说:“我要牵着你的手,与你一起去江南看小桥流水,去看戈壁的黄沙漫天,去海边听海浪拍岸,去瀑布观银河落九天。我要带你走遍四季,看遍这世间风云变幻。无论是白驹过隙,还是沧海变成桑田,我都想要陪着你,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可是十夜他没有做到。

如今陪着自己,在江南看小桥流水,在戈壁看黄沙漫天,带自己走遍四季的那个人,是武瑞安。

一股深深的无奈侵袭着她的全身。

她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至极。

半夜,狄姜趁四下无人之时,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只金色的小哨子,哨子的手柄处是银鎏的,其上镂刻着一水的花纹,像是开满在三途河边的彼岸花。

狄姜将哨子放在嘴边,吹响了哨子。

一声尖啸,打乱了平行世界的平静,在地底的世界里,鬼族人正值晌午,虽是正午时分,但是那里没有阳光,没有风,没有凡间的种种,有的只是往来三途河边的船只,以及阎罗殿上来来往往的判官和阴兵。

小阎王听见之后,立即便一个闪身,来到了狄姜身边。

他似一团黑烟,随着风翩然而至。

“托人带信便是,用得着使用镇魂铃吗?”小阎王一脸苦大仇深,在狄姜身边坐下,道:“找本君有什么事?”

狄姜头也不回,收起铃铛,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个朋友,进了太霄的剑冢,可有救他的法子?”

小阎王面色一沉,随即失笑道:“这么一点小事,还需要问本君?你找我就为了这个?”

“……”狄姜沉默了片刻,道:“不能拆了剑冢,也不能惊动青云山上的道士,更加不能引起钟旭的怀疑,要让武瑞安完整的回来,身体和灵魂,都不能少一分一毫。”

“……”

狄姜说完,轮到小阎王沉默了,他笑得更加大声,道:“那就更不用找本君了,因为本君办,不,到!”

“谁能办到?”狄姜蹙眉。

“连你都办不到的事情,何况是本君?”小阎王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还有人能……”

“匠人。”不等小阎王说完,狄姜便打断道。

“没错,”小阎王点头,愠怒道:“本君能想到的法子你一定都知道,何苦来烦本君?”

“许久不见,找你聊聊天不行吗?”狄姜眨了眨眼睛,笑得一脸无辜。

小阎王眯着眼,看了她半晌,见她十分真诚,便在她身边坐下,同样看着云梦泽千万岛屿,深色迷离,道:“他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你费尽心神,去救一个或许已经不存在了的人?”

“他重不重要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能再让我身边的人为了我而出事,过去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但是现在不一样,我可以保护他们,让他们好好的活着。”

“……”小阎王知道狄姜内心的痛苦,对于过去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狄姜说完,她侧过头,盯着小阎王的脸,微微一笑,道:“替我把匠人引出来。”

“……”小阎王气结,良久才怒道:“本君就知道,你找本君准没好事!”

“我这也是没办法,才来麻烦您,这么多年,我何曾求过你什么?你就看在我从来没求过你的份上,帮我这一次罢!”狄姜苦苦哀求,让小阎王毫无招架之力。

“好好好,你别说了,本君帮你这次就是!”小阎王不耐地摆手,努力的拉开了与狄姜的距离。

狄姜见他答应了,才放开他,笑道:“狄姜多谢鬼君,鬼君文成武德,寿与天齐!”

“去,少给本君罐迷魂汤,本君不吃你这套。”小阎王睨了她一眼,话虽如此,但脸上的神色却缓和了许多。

看得出他对旁人对恭维很受用,对狄姜的恭维就更是如此。

临走前,小阎王又道:“我只能保证试试看,具体时间需要多久,我不能确定。”

“越快越好!”狄姜做出‘拜托’地模样,让小阎王眉头又是一皱。

“你啊……哎!”小阎王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匆匆又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了去。

一个月之后,狄姜收到了小阎王寄来的书信,书信上统共只有十个字:宫翎月,男,往东南方寻。

一个月……她等了足足一个月,就等来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东南方?宫州,凉州,越州,钱塘……等二十余个州府都在云梦泽的东南方,她要找到何年何月?

狄姜气得直跺脚,当场把信纸给揉成了一团,随后又嫌不够解气,索性将其撕成了碎末。

“掌柜的您怎么突然这样生气?谁寄来的?信上写什么了?”问药在一旁,被她的模样给惊到了。

就连远处练剑的钟旭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眼,扯着嗓子喊:“你没事吧?”

狄姜见钟旭都注意到了,才不得不收敛了脾气,摇了摇头,笑道:“没事。”

钟旭闻言,又转过身继续练剑了。

钟旭执了一把通体墨色的长剑,比以往狄姜见过的任何剑还要长,他手执剑柄,衣袂翻飞,手法又快又准,看得问药连连叫好,全然忘了狄姜刚才的抓狂模样。

狄姜也便静静地看着,心情较之刚才稍稍平复了几分。

但是越往下看,关于另一人的回忆便又涌上了心头。

曾几何时,武瑞安也是这样,晨起练剑,然后才会用早膳。

他住在棺材铺的那一段时间,早起了总是会在药铺的院子里练剑。待练得满身大汗之后,就会脱掉自己的上衣,露出满身的肌肉和伤痕,然后在后院的大石头旁坐下,一脸迷离地看着楼上,一直等到狄姜下楼了也不肯穿上衣裳。

大多数时候,狄姜要么在摘菜,要么在捣药,不理他了他还会佯装肚子疼,然后“哎哟喂”地连连惨叫,实则却做着各种炫耀肌肉的动作来吸引狄姜的眼球。

每次问药都会一脸花痴的立在门边,看着他流鼻血了还浑然不觉。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如玉一般的公子,眼睁睁的在自己的眼前恢复湮灭,他的身体被戾气割得体无完肤,眉目再也不复往日的英俊,他就连生都成了奢望……

狄姜很想将这座山给掀掉。

可是她不能。

她总不能为了一个人,与天下人为敌,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牺牲,连累天下人一起陪葬。

狄姜看着满地纸屑,淡淡道:“想不想下山游玩?”

“什么?掌柜的你说什么?”问药喜不自胜,生怕自己听错了,连连道:“您终于肯下山了?”

“嗯。”狄姜点头,面上的表情却没有问药那般激动。

“去哪里?”问药道。

狄姜摇了摇头:“东南方,随兴所至,随遇而安。”

“什么时候启程?”

“越快越好,今晚吧。”狄姜道。

“掌柜的真洒脱!我跟定你了!”问药激动的无法自已,连忙跑去前院,将这一好消息告诉了所有人。

很快,玉灵道长便敲锣打鼓,吩咐小道士们布下了一桌子美食,做了四个菜一个汤,热烈欢送狄姜主仆下山。用膳时分,玉灵道长更是眉飞色舞,言谈间,高兴得似乎就差要买几挂鞭炮来庆祝了。

“你好像很高兴?”问药吃饱喝足了,盯着玉灵道长道。

“问药姑娘终于可以下山了,我这是替你开心啊!”

“是吗?我也挺高兴的。”问药一眯眼,随即眉开眼笑,玉灵道长这才松了一口气。

狄姜见满屋子的人都很开心,却独独不见钟旭。

“钟道长呢?”狄姜问。

玉灵道长一脸莫名,摇头道:“不知道呢,他和长生一直都没出现过,怕是在房里午憩罢。”

“我去看看。”狄姜寻了个空子便出来了,走到后院,便见长生正在院子里晒被褥。

“你家掌教呢?”狄姜问道。

“在屋里收拾东西。”长生低眉敛目,恭敬道。

“收拾东西?为什么?”狄姜疑惑。

“这……我也不太清楚,掌教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这被子也是要带上的物件。”

“……”

狄姜不再问长生,而是径直走进了钟旭的屋里。

屋里,钟旭正在收拾道袍,每一件都长得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破旧和灰白。

“钟道长要出远门?”狄姜靠在门上,疑道。

钟旭闻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回过头,淡淡道:“在青云山待得久了,也该出去修行了。”

“你要去哪里?”狄姜道。

钟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过去,看着狄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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