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狭路相逢

他身上沾着淡淡的玫瑰甜香是尹玉卿身上常带的香。低眉下两只眸子里满满的顽皮饶有兴致盯着宝如:“怎么你娘又拉着你纺线了?”

原本只要嫡母拉着纺线织布她就会偷偷跑过来告状的。

宝如圆圆两只眼儿慢慢涌上一层薄雾一眨,两串长泪咕噜噜滚了下来:“若她能活着,我情愿此生任何事都不做每日都陪她纺线,织布,搓麻绳。”

笑吟吟的嫡母做着些枯燥乏味的事将个妾生女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着,也从不因妾受宠而妒或者恼宝如的好性子全来自于嫡母段氏。

李少源低眉下的双眼在暗阴中格外有神本是噙笑的唇角慢慢往下垮着,忽而抽搐低声道:“对不起!”

宝如摇头,手捂上脸窄窄的肩膀缩在一处浅声抽噎着。

李少源以为宝如也和自己一般,偶尔有故地重游的心,才会钻进这地道中,柔声问道:“要不要上来坐坐?”

宝如捂面,摇头。综裙面下窄窄的裤管,两只细伶伶的脚踝往侧一缩,是拒不肯的意思。

“这儿有黑糖腌的话梅,你喜欢吃的。”李少源拿糖来诱。

宝如仍旧摇头。她已经过了馋糖的年纪,可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当她是个小孩子。

李少源再往前爬一步,皮带紧扎的细腰整个儿探在半空,绸裤紧扎的两条长腿,勾着床沿:“那我下来,陪你坐会儿?”

宝如依旧摇头。她觉得自己不能告诉李少源,自己叫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追杀,并准备贩卖到土蕃去。

哪样的话,李少源不论胡兰茵心肠恶毒,只会怨季明德没有保护好她,毕竟调停妻妾,该是男人的责任。

不从这儿出去,假装自己只是故地重游,就只能回隔壁。

宝如挣开李少源的手,取下蒙在头顶的蓝帕子,道:“我不过好奇,多走了几步,该要回去了。”

李少源仍是方才的姿势,忽而一把攥起宝如的手腕,展露在半暗的屋子里,上面丝丝血痕,是挣脱绳索时划上的。

“不对,你在隔壁肯定受了险,是逃进这条地道,准备要逃生的。”

说着,他忽而跃身,掀起宝如的综裙,两只小腿上的伤更加可怕。从脚腕到骨踝,几乎褪去一层皮,新凝的血痂斑斑点点,轻轻一触,她疼的立刻缩脚。

“是谁捆了你?”李少源纵身一窜跃了下来,将宝如逼在台阶上,两眸通红,中满满的怒火,在黑暗的粗喘如灼:“季明德呢?他去了何处?”

宝如心说,方才他还在隔壁杀人了。她强呈着笑了笑:“他有些忙,这会只怕已经来接我了,我真的得走了。”

李少源怒冲冲甩袖:“我且不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咱们出去,我替你包扎伤口。”

说着,他伸手便来抱宝如。

宝如欲挣扎,两把推不开李少源,小声道:“世子爷,我得走了,你若果真记得当年情谊,就什么都不要问,给我点脸面,好吗?”

李少源屈膝,跪在台阶上,仰面看着宝如,狭窄的地道之中,她唯有一半的脸上有光,泪蒙蒙两只眼睛,清澈透明,半为难半怜悯,就哪么看着他。

“咱们都成年了,都有各自的生活,你只当没见过我。”她又道。

李少源一只手伸了过去,永远甜甜的,他的小宝如,他记得在这条地道里的每一次相见,他吻过她甜甜的唇,揉她在怀里,逐着她鬓角的发香,听她浅浅的笑。

她两只小脚丫,就在这台阶上轻轻的跺着。

骨殖软软的小丫头,世界那么大,他却只想带她到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只想听她的心跳,看她清澈的,满是笑意的双眼,就那么点平凡的心愿,如今已成奢侈。

若果真下毒害他的人是白太后,那杀赵相满门的,也一定是白太后,而他的父亲,曾经在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圣人,也许不过是个四处滥种的风流情种,尽力辅佐李少陵,也不是什么狗屁的天下为公,而仅仅因为,李少陵是他的儿子。

他放任赵相一府被烧死,放任宝如落入匪窝,放任他被白太后害瘫在床后,仍一再的纵容她。

一点一点,另一个不一样的长安城揭开它狰狞的面目,浮现在他眼前。

李少源轻轻嘘了口气,掏出帕子,一点点沾着宝如眼角濡湿的地方,见她要躲,拇指捏上下巴。

地道里空气骤热,潮气扑面,身后不知何时渐有一束朦胧亮光,晕染上她整个面庞,睫毛上挂着泪的眸子,沾着汗的鼻尖。

他到底亏欠她多少,又到底该如何补偿?

若就在此刻,给尹玉卿一纸休书,带着宝如远走,抛开长安城所有的一切事非……

“宝如。”李少源忽而一笑:“你记不得记我陈舅公?”

老太妃娘家在庐州,姓陈。陈舅公是老太妃的娘家侄子,一个极有趣的老儒,亦是誉满大魏的画家,胸怀博学,亦不轻视女子,一肚子的典故,与他一起乘车出游,听他谈古说今,是件极快活的事。

宝如连连点头:“记得,他替我绘的侠女图是我此生最爱的一幅画儿,可惜回秦州的半途叫土匪们从里面找银票,撕成条了。”

李少源柔柔一笑,鼻尖对着鼻尖,低声道:“那年你才不过十岁,算得什么侠女。大别山中自古出侠客,况且陈舅公与侠客们相交最多,据说公孙大娘隐退之后,便闲居大别山,你若想去……”

宝如有些明白了,这人是在哄自己呢。她道:“我已经成家了。”

李少源唇角慢慢往下垮着,柔声道:“也许这一切,不过一场噩梦,你先闭上眼睛……”

他手指慢慢在她眼前晃着,小时候的鬼把戏,趁她闭上眼睛,在她唇上亲一口,再塞颗糖。

宝如一把打开他的手:“我真得走了。”

李少源反手便攥上了她的手,淡淡的玫瑰甜香,彼此成了家的两个人,在这无人的地道里,算得上打悄骂俏了。

“宝如!”轻轻一声唤,低沉的男性嗓音,语带强抑的焦灼。

宝如应声抬头,是季明德,手提一盏八角风灯,一人站在拐角处,唇紧抿着,眼眶深陷,恰是方才被他步步逼入绝境的李代瑁的样子,两颌胡茬约有寸长,缓缓伸出一只手。

地道里莫名而来的亮光,便是自他手中这盏八角风灯而发,他应当来了很久了,黑短打,半躬背,猴着腰,每当他脱了那件青直裰,不肯再伪装个书生,便是准备要杀人了。

那只手慢慢往腰后掏着,那是他揣匕首或者砍刀的地方。武器不在多,他平日只带匕首或者砍刀,但杀人的速度,或者狠戾,天下少有。

宝如猛然跃起,头撞上顶板,疼的呲牙咧嘴,护犊子一般,伸开双手护犊子般,将李少源护在身后。

回到方才,隔壁。

床上的朱氏又犯了痰迷,痰从嘴角往外溢着,喉中犹如猪羊在叫,两手抽摔,目光呆滞,不停的挣扎着。

胡兰茵懒得看朱氏,嫌弃的捂着嘴唇,看都不肯看一眼。

方姨娘跟着朱氏生活了大半辈子,比之亲儿儿媳妇,如今竟是个最在意她的人,拍不出痰来,深吸一气,嘴对着嘴吸了起来。

胡兰茵咬着拇指盖儿,将整间屋子看了个遍,半天了,究竟不知道挣脱绳子的宝如跑到何处去了。

忽而王富贵走了进来,摊着双手:“大小姐,我四处都查遍了,找不到赵宝如,窗子上也没有攀爬过的痕迹,她不像是跑了的,咱们再在这屋子里搜一搜?”

所有的柜子全部打开,衣服被褥散落一地,连花瓶里的水都倒干了,不过一间屋子,哪里还有能藏人的地方?

胡兰茵怒火冲天:“继续给我找,找不到她,无论季墨还是秦王,都会取你的脑袋。”

季明德恰此时翻过了院墙,野狐和稻生像两只死猪一样歪在廊下,叫人五花大绑着。他两鬓突突,已然觉得不对。

一桶水泼下去,再割开绳索,两个家伙猛的翻起来。季明德一人踹了一脚,转身进屋,匕首飞过去,直奔王富贵的咽喉。

拨出匕首,季明德利利落落将胡兰茵逼在墙角:“你拿伯娘作诱,哄宝如来此,想送给季墨?”两目喷火,他像头愤怒的狮子。

胡兰茵叫他攥扯上发髻,一把扯仰到仰天:“宝如呢?”

“明德,你听我说……”胡兰茵气喘嘘嘘道:“是季墨,整件事都是娘和季墨在商议。与我无关。再说,宝如已经逃走了,并不在这儿。”

她立刻,把罪推到了朱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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