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展文坐在里屋的会客室里,一边阅读《南洋日报》,一边等人赴约。然而,到一点左右,他便将报册扔在桌上,紧闭双眼,陷入了沉思。他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情,与方才同朱汉生说笑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一点半,小岛赶了过来。他貌似还沉浸在与吉田面谈的兴奋之中。

“我被吉田叫去了。”小岛说道。

“是吗?”陶展文的反应有些冷淡,与小岛的预期完全相反。

“这次我有了重大发现。”

“哦。”陶展文只是随意应了一声。

小岛原本以为,陶展文会被激起强烈的好奇心,可以与其展开热烈的交谈,干脆利落地完成汇报。而眼下这种情形,让他颇受打击。

“现在证实了,那晚吹口哨的男人就是田村。”小岛如鲠在喉,生硬地说道。

“哦……”陶展文丝毫不为所动。

“是吉田说的。”小岛终于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今天被他叫去会有什么事呢……”

“他找你不是为了掩盖渎职问题吧?”

“不是。侄子遇害,吉田也受到了警察的诸多盘问,但他说他并未向警察透露全部情况。于是,他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希望我好好判断一下,若是认为应该告知警察,便由我来转达。”

“有点儿奇怪啊!”

“他这样做的理由倒也不难理解。此案牵涉到徐先生一案,吉田又必须顾及自己的地位,所以就让我代替他出面。吉田要求我在告知警察时,不要说是从他那儿听来的,而要说成是直接自田村口中得知的。”

“原来如此。”陶展文似乎有点迫不得已地应了一声,随后说道:“但即便如此,他为何要选你代替呢?”

“想必是听说我对‘鸥庄’事件格外关注——至少他是这样说的。”

“吉田的渎职问题也谈到了吗?”

“关于这个丝毫没有提及。吉田也是个演技精湛之人,他或许打算收买我,想通过此事与我结下紧密关系,以此来束缚我,让我无法出卖他。他今天同我打招呼时的亲昵劲儿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啊,起初无比坚持,最后不还是被人拉拢了?”

陶展文此言无异于奚落,但在小岛听来,对方总算开始认真听自己讲,因此,纵是奚落亦极为欢迎。

“绝对不会,我会将吉田的事追查到底,只是延后再说,目前先处理杀人事件……总之,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吹口哨的男人最可疑,我本来也以为如此。可是,那个吹口哨的男人并不是凶手——当然,前提是吉田所言属实的话。”

“可是,吹口哨的男人进入房间后发现了尸体,对吧?”

“是的……您怎么知道?”

“显而易见啊!”

“据吉田讲。当日他命田村去了徐先生家,因为他与徐先生之间有些小交易。至于是何交易,吉田并未明言。不过,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说,他让田村对照以前的交易明细,到徐先生那里去取剩余款项,并带回明细单,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是,田村当日先去了大坂游玩,直到很晚才去完成重要的收尾工作。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心情愉快地吹着口哨。”

“可是,他却发现徐铭义死了。”

“是的。”小岛说道,“田村当时只怕吓得脸色苍白,但他惧怕叔父。若被叔父知道自己因贪玩而未能完成至关重要的收尾工作,后果不堪设想。想必田村也清楚交易的性质。他战战兢兢地试图打开桌上的手提保险箱,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因为并未上锁。而且,应该拿走的那笔钱就放在里面,金额分毫不差——和田村笔记本里的那串数字一样。”

“于是,田村就将那笔钱塞进了大衣的口袋里,并且偷偷拿走了记有交易明细的三本黑皮账簿……田村或许早在鞋店二楼就已见过那些账簿,虽然其中一本只是我们下象棋的胜负记录。”

“正是如此。据说,田村回去后查看账簿,发现金额完全吻合,便将账簿烧毁,只将那笔钱交给了吉田……”

“田村烧毁账簿之举很古怪啊!”

“我也觉得奇怪。通常来说,应该将钱和账簿一同交给吉田才对。纵要烧毁,也应由吉田来做。总之,据吉田讲,他当时发现田村的态度很奇怪,似乎惊恐不安,可他并未特别在意。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徐先生已经遇害,便叫来田村追问。据说,田村起初坚持声称自己午后便去收款,然后才去游玩,直至很晚才回来。话虽如此,但去玩前理应先将钱款上交,可他却将现金放在公寓,此举实在不合常理——于是,在吉田的逼问之下,田村终于坦白交代了。不过,这些都是吉田的说法……”

“也不一定全是谎言。”

“据说,吉田立时震怒,破口大骂,叫田村‘立刻去找警察说清楚’。但他转念一想,觉得侄子也很可怜。若被警察知道吹口哨的男人便是田村。田村就会受到严重怀疑。若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事情就非同小可了。而且,虽说那笔钱和账簿理当收回,但田村是偷偷拿回来的,可以说所有情况皆对田村不利。无论吉田如何痛骂田村,但他始终还是疼爱自己的侄子。因此,他并未将田村交给警察,将此事瞒了下来。”

“吉田老大爷当时想必表演得很卖力,一定在你面前流泪了吧?”

“他无数次热泪盈眶,好像很重感情一样。”

“骂归骂,那笔钱倒也罢了,但田村偷回黑皮账簿,吉田只怕在心里对此是大加赞赏。田村若是惊慌失措地空手逃回,吉田老大爷才会大发雷霆呢!”

“是啊,那几本黑皮账簿可说是决定性的证据……太可惜了。”

“别管这个了,吉田老大爷哭完又说了什么?”陶展文催促道。虽然起初显得毫无兴趣,但现在看起来,他终于被小岛所说的话吸引了。

“吉田说,对侄子的疼爱反而害了他。”小岛继续说道,“这是吉田自己所言,故而并不可信,但他还是说——虽说我是为了侄子,但对于我这样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着的人来说,每天怀着内疚的心情度过,实在十分辛苦,请体谅我的难处。”

“这也太虚伪了。”

“吉田说他早已看清侄子田村是个游手好闲之徒,但他坚信侄子不可能杀人,因此才会心生犹豫,没有将侄子推入可怕的嫌疑旋涡之中——这是吉田的辩解,其中自然另有隐情。若将田村之事告知警察,吉田就不得不说明自己与徐先生之间的关系,而钱款的来源问题自然也就难以解释。吉田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秘而不宣。与其说是保护侄子,倒不如说他是关心自己。”

“你认为田村并不是凶手,也就是说,你觉得吉田所言的确属实,对吧?”

“有些细节的确很古怪,比如黑皮账簿究竟是被谁烧毁的。不过,唯独田村并未杀人这一点,我认为是可以相信的。”

“哦?”陶展文向上翻眼看着小岛,说道,“长期以来你不是出于正义感才追查吉田的吗?你不是不顾一切地提倡田村凶手说,并且认为是吉田在背后唆使的吗?怎么被吉田叫去灌了一杯酒后,你就变得如此古怪了呢?”

“我没喝酒。”小岛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语气也变得粗暴起来。

小岛并不认为吉田在酒馆“晓”里所说的都是真话。若将“事实”比作一张地图,“渎职”问题便是上面一条乌黑的粗线。一旦行至附近,吉田便会尽力避开,不去触及那条线。吉田的解释之所以显得有些生硬,或许便是这一缘故。吉田一边挣扎,一边用手指在“事实”的地图上逡巡。有些地方或许被他绕远或是故意跳过,但他似乎无意将小岛引向歧路,大方向应该是正确的。很难解释小岛为何会如此认为,勉强说来,只有一个老套的理由——因为吉田的话中带有强烈的真实感。小岛对吉田的怀疑比任何人都要强烈,可以认为,吉田的话中存在着某种甚至能令小岛认同的东西。吉田在“晓”是这样说的——

——我当然相信田村是清白的,所以,得知他被卷入此案,陷入不利境地,让我觉得他十分可怜。所以我没有告诉警察,而是独自藏在心中。幸运的是,并没人在“鸥庄”见过田村的相貌,对面房间的女人也只是听见了他吹口哨的声音。于是,我想就这样算了。可是,既然田村遇害,我也不得不改变想法……不,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田村会杀害徐铭义这样一位老人。所谓改变想法,是指我开始觉得田村并未将全部情况如实告知于我。

田村也许抓住了凶手的把柄,并对我隐瞒了此事。他可能想亲自揭穿凶手的身份,以彰其勇气——至少我现在希望是这样。不过,也说不定是他掌握了某些证据,便以此要挟凶手。他虽然不会杀人,但要挟之类的事只怕还是能做得出来的。虽然说死人的坏话不好,但这都是事实。不妨想想,他是如何还掉从女人那里借走的五十万日元的……他应该没有那么多钱。

话说回来,不管怎样,田村都与凶手有过接触。或许出于正义,或许为了金钱,这些不得而知。但他与凶手走得太近,所以才会被杀。这是我现在的推测,但我觉得这种推测很可能是正确的,更何况还有那五十万日元的事。可是,实际上我有些迷茫,不知是否应将我的推测告知警察。

你一定会想——虽说是为了亲侄子,但我却向警察隐瞒了重要的事。事到如今,侄子遇害了才开始装模作样。可是,请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若是贸然地与警察扯上关系,事情反而会变得很麻烦。

虽然同你如此单独交谈尚属首次,但我早已通过贵社的桥川君对你有了很多了解。你是当今罕见的杰出青年——我这样说并非奉承,自很早以前我便对你大为敬佩。在我眼中,你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可靠之人,所以才会提出会面之请。再者,你是负责“鸥庄”事件的记者,就立场而言,与警察沟通也比较容易。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告诉警察,就说这些事都是田村毫无隐瞒地透露给你的……不,我并不想强迫你,因为我的推测未必一定正确。我只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番,倘若认为有必要的话,便替我告知警察……

吉田的猜测与小岛的推理有很多相似点。小岛也考虑过“要挟”的可能,但按照小岛的推理,田村要挟的对象并非别人,正是他的叔父吉田。也许吉田巧妙地将要挟的对象偷梁换柱,说成是自己的推测。若要避免被人怀疑,这或许的确是个便捷的好办法,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做法也十分危险。

在听吉田解释时,“偷梁换柱”这一想法曾无数次掠过小岛心头。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吉田解释徐铭义并非田村所杀的话语竟然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其中负载着沉甸甸的真实,似乎并不是在耍花招。难道是久经座谈会和会场对答,吉田的口才早已千锤百炼,因而搅乱了小岛的直觉?吉田是语言的魔术师,不能被他拉拢,无数人都曾因此堕入其圈套中——在听吉田解释时,小岛怀着强烈的戒心,不断地如此告诫自己。然而,他还是开始认为,田村吹着口哨走进“鸥庄”的五号房间时,徐铭义已经死了,这是事实,毋庸置疑。过了不久,他已对此深信不疑。

小岛在心中也已尽最大努力去抵抗——虽说是初出茅庐的记者,但自己并非乳臭未干的孩童,怎能被地方政客的三寸不烂之舌骗得晕头转向!小岛不住地激励自己,无数次巩固自我立场,企图坚守阵地。

但倘若田村并非凶手一事属实,小岛就不得不主动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立场。但他觉得,与其说是主动放弃,不如说是自己被吉田一把抓起,扔向了相反的方向。不愧是一只老狐狸。但关于当日田村的所作所为,吉田的解释措辞却极为坦诚、爽快,充满了说服力。小岛先入为主的观念是那般强烈,却也被这种爽快的态度彻底粉碎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对“鸥庄事件”已经一无所知。小岛惶恐不安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却发现那里只有一个空洞,刮着嗖嗖寒风。片刻之前,他的推理还傲慢地牢牢占据心头,如今却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了一个空洞。

“无论多坏的人,偶尔也会讲些真话。是的,或许是敏锐的直觉令你相信了吉田的一部分话。这无可厚非,我觉得能这样想很了不起。我刚才说了你的坏话,对不起。”陶展文立马道歉道。

小岛口中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没关系。”可是,声音却小得甚至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也是从这时起,陶展文的态度再次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变得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

“吉田构建了一套自己的推理,并将他的推理告诉了我。”

即便小岛这样说,陶展文也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小岛本以为他会立刻要求自己将吉田的推理讲给他听,却不料对方表现得毫无兴趣。

小岛大感扫兴,直到最后也没机会将吉田的推测讲给陶展文听。陶展文本人则像是一直在思

考着某件事,对别人的话置若罔闻。

时钟报时,已是两点。

“真慢啊!”小岛没劲地嘀咕道,“明明说好过午就来,这都几点了?不过,我想他应该快到了。”

“不见也没关系。”

陶展文此言一出令小岛大吃了一惊。从一开始陶展文嘴上就不停地提起辻村,单单对此人格外在意,而如今却突然热情减退,说出这种话来。今天能将辻村叫到这里来,小岛心里原本是暗中得意的。希望通过此事能令陶展文对自己稍微心怀感激。

“陶先生,您说什么呢!明明找他找得如此辛苦。”小岛不满地说道。

“我累了。”陶展文说道,“而且,我想了想,见他也没什么要事。只不过,警察对辻村之事还一无所知,今后想必也不会注意到——我只是想将这些话告诉他,叫他放心而已。这种小事,想必你也能做到。今天的事就拜托你了,请你告诉他吧。”

说完,陶展文当真站了起来。他看起来脸色发灰,显得无精打采。对小岛而言,要安慰辻村其实极为容易,但他对内情一无所知,只是口头说说,的确令人不快。无论什么事,如若毫无根据,说出来便不够有力。陶展文显然抓住了什么线索,多少应该给些提示。既然要自己接手辻村一事,那陶展文至少应该透露一二,以作补偿……

小岛刚打算表明自己的这一愿望,朱汉生便走了进来。

“小岛,叫辻村的人打电话找你。”

过了不久,小岛返回里屋,颇为泄气地说道:“他说延期至明天见面。”

“如此说来,今天就没事了。”陶展文说道。他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出一种倦怠的气息。

“啊,还有,我已查明田村的详细来历,都写了下来。”

小岛翻找衣服内兜,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陶展文伸手接过,貌似毫无兴趣,但还是大致浏览了一下。

“田村建材,是水泥厂吧?《商经新报》,是做广告的。朝日产业,是塑料厂……在区政府的户籍科和大桥食品负责涉外事务。这人经历够丰富的。”

陶展文漫不经心地将纸片塞入了口袋。

小岛目送着陶展文离开,他的背影显得垂头丧气,相较于平日,肩头也有些低垂。小岛不禁感到有些困惑——他是不是感冒了?所以才会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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