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善进门的时候,头一眼就看到县太爷旁边坐着的那位。

照理说,那位穿着打扮实在普通,一身粗布衣裳,正是个乡农常穿的样式,如此地坐在一身鲜亮官服的县太爷身边,明显该是县太爷抢眼才对。

但王存善打一进门便直接转开头去,不知为什么,就好像那里有一道光吸引着他的眼。

王存善凝眉去看,心里隐隐地有些惊疑不定,仿佛那椅子上坐着的不是一个普通乡农,而是一头咻咻吐气的老虎。

王存善先前也是当过兵的,自有一番阅历,不像是那些两眼一黑的普通人等,看人倒是有几分眼光。

凤玄本身是皇族中人,又是个千军万马丛中拼出来的战将,经历过多少生死场,那一身的煞气威势,不是一朝一夕能生成的。

一些寻常乡人,比如连世誉,虽然认为他是昔日的连世珏,但却不敢如昔日一般肆意亲近说话。

而如老姜,虽觉得他是一并出来的战友,心里头觉得亲近,可举动中却也有分寸,隐隐地不敢逾矩。

似赵瑜这般的贵族公子,便惑于他的俊美外表跟出众身手,虽知道他气质出众,心里敬畏,却也不知那种感觉所来为何。

但实际上,则是因为凤玄骨子里头的铁血跟威煞,让人情不自禁地便会有类似退避三尺、不敢造次的潜意识生出。

故而当初连巧姑家那小孩儿,见了凤玄才哇哇大哭,并非因为别的,是因为小孩子性灵,会察觉面前的人极为“可怕”。

王存善自然非等闲之辈,他在军营里浸润多年,出来后又在衙门里钻营,也多见过一些武将文官,见了凤玄,头一眼就觉得头大。

因此他上前行礼之后,还频频地看向凤玄,见他如此的气质,却偏一身粗布衣,可他的神情却泰然自若地,自在之中带些天生的贵气,这种出色气质,却是那些穿着锦衣华服的人都比不上的。

正要忍不住问此人是谁,却听得赵瑜道:“王捕头,给你介绍一番,这位是本县新要聘请的捕头,连世珏,连兄。”

王捕头先是被凤玄的人才震了震,听了赵瑜的话,又是心神大震,一时竟有些慌乱:“大人您说什么?”

赵瑜微笑道:“你没听清吗?本县是说,想让连兄取而代之……以后这乐阳县的捕头换人做,你就不用操心了。”

王捕头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赵瑜笑眯眯的样子,喝道:“你……昨天你还说……好哇,你是在设计我?”

赵瑜道:“好说,好说,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王存善怒从心底起,就要发作,倘若凤玄不在场,他即刻就要掀桌子了,双手握在腰间,道:“你好!你竟敢如此……”

赵瑜漫不经心道:“你当初也是答应了的,只要本县找到个能敌过你的人,你就让贤……倘若你不乐意,那么就跟连兄比试一番如何?”

王存善一气之下,便要答应,可是转头看一眼凤玄,那一声“比就比”竟无法出口。

凤玄明明就很是闲散般地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没动声色。

可是当他一抬眼,王存善对上那双明澈锐利眸子的时候,就仿佛面前有千军万马扑面而来,会将他毫不留情地踏碎撕裂,这种感觉让他打心里觉得冷,双腿肚子都忍不住暗暗地发抖。

老姜家的婆娘正在院子里折腾一些从地里捡回来麦穗头,听了门响就起来看,见宝嫃挽了篮子进门,急忙道:“宝妹子怎么来了,快来坐坐。”

搬了个小板凳给宝嫃,两人在院子里坐了,宝嫃道:“嫂子,菜园子里种了点儿胡瓜跟茄子,多的吃不了,我给你送点来,你别嫌弃。”说着就把篮子放在了石桌上。

篮子里头,胡瓜新鲜欲滴,茄子紫的可爱。

老姜家的一看一听,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宝嫃道:“也没什么好东西,都是自己种的又不值钱……”

老姜家的很是感激,同宝嫃热热情情家长里短地又说了会儿话,才送了她出门。

宝嫃回了家,见连老头正跟连婆子碎叨什么,见她回来,就停了口。连婆子便唤:“宝嫃。”

宝嫃将篮子放下:“婆婆。”

连婆子道:“你拿什么东西去哪了?”

宝嫃回道:“婆婆,我给老姜嫂子家里送了两根胡瓜两个茄子。”

连婆子喝道:“自家里头都吃不完,又给别人送什么?”

宝嫃道:“婆婆,上回压场的时候,是姜嫂子借了他们家的轱辘给咱们用,因此我才送点菜过去。”

连婆子听了,眼睛眨巴两下,道:“那倒是也算了。哼……”甩手走了。

晚间宝嫃早早地做好了饭,出门来张望了好几回,都没见到凤玄的身影,最后宝嫃索性不回屋,就坐在门口等着。

一直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脚步声响,宝嫃抬头一看,便跳起来:“夫君!”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

凤玄老远就看到她坐在门口上,便张手将宝嫃拥住,低头端详她的脸:“做什么等在这里,又坐在那冷地上。”

宝嫃道:“夫君怎么才回来?我等的很着急。”

凤玄看她神情如常,没什么异样,才低低一笑:“真的很着急?”将走到门口,便闻了闻,道,“晚上是吃煎鱼跟饼子吗?好香。”

宝嫃道:“夫君这也能闻到,我已经做好了,生怕你回来的晚都冷了。”

“冷了也好吃。”凤玄冲她一笑,握着手入内。

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宝嫃便问道:“夫君,你头一天去干活,还顺利吗?累不累?”

凤玄道:“不累,也挺顺利的。”

“那明天还去吗?”

“明天不去,明天去我们的新家。”

“新家……”宝嫃惊地跟着重复了一句,然后道,“我们可以去了吗?”

凤玄笑笑,从放在旁边的衣衫里头摸了摸,摸出一张纸来:“你看。”

宝嫃迟疑着接过来,借着灯影看了看,见上头黑黑地用墨写了几行字,后面还有个红红的印,宝嫃不认字,歪着头看了会儿,便问道:“夫君,这是什么?”

凤玄道:“这是地契。就是我们新家的房契。”

宝嫃这却是知道的,可仍有些无法置信:“这就是……归我们啦?”

凤玄笑道:“自然啦。”

宝嫃瞪圆了眼睛:“夫君,你怎么办到的?”双眼目光闪闪,简直像看着天神。

凤玄笑吟吟地道:“我说过一切交给你夫君就好啦。”又拉住宝嫃的手,在怀中一掏,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在她的手心:“还有这个。”

宝嫃几乎疑心自己眼花:“夫……夫君?”

“放心吧,以后还有,”他望着她,低低地说,“只是别给他们知道了,你放起来,我听说后天是县上的大集,等我们去给新家置买点东西。”

宝嫃眼中热热地,不敢拿那银子,就推回去:“可是……这么多,我怕……夫君收着。”

凤玄将她拥在怀里:“怕什么,我的人都是你的,这点银子有什么可怕的。”

这情话跟她手心的小银锭子一样,把她烫得浑身发热,热的吓人。

原来,这张员外当初弄了这么一块儿地方,建了这几间房子,本想供给出个凤凰,结果屋子修好后,张公子统共只呆了不到半个月,反而闲置了几年。

这地方又不能种田,拆了再建又怪可惜的,要卖掉的话,乡下人又不愿意出那份钱来住这偏僻的地方,于是一直如鸡肋般扔着。

凤玄在上县城卖新麦的时候,就向赶车的打听过了,这张家倒是想卖,可惜没有买主。

凤玄在赵瑜那边只是一坐,赵瑜三言两语地就逼的王捕头自己悻悻离开,连动手比试都不必,赵瑜喜不自禁。

凤玄又叫赵瑜,把先前来参与比试的那些人的名册翻出来,召集几个青壮年,好供他调教使用。

赵瑜一概答应,立刻翻出名册来,把有印象的几个出色的后生名字圈起来,叫人去传召。

不多时赵忠带着他几个友人,人也七七八八地都齐全了,县城内外的,共有十几个青壮年。

凤玄把人领着,到后院的空地上先训练了一番,筛去不合格者,留下可造之材。

他是顶尖的将才,看人的眼光准且犀利,当下便选定了可靠能用的六个人留在县衙内,先把这个危机四伏的县衙给充实起来,也顺便保护赵瑜的安全。

至于其他之类,以后再继续教导。

赵瑜欢欣鼓舞,望着焕然一新的几个壮实的汉子,这才有了点儿当县太爷的感觉。

凤玄便正好借这东风,叫衙差跑了一趟,把张员外叫来。

那张员外还以为犯了什么事,听闻是要买那地方才喜出望外,——要价也不甚高,本就是二两半的银子。

依照赵忠的意思,怎么也得再讲究一下,可惜他没见过那房子,倒是不好张口。

当即就要转了地契,县太爷做了个见证,张员外见这阵仗,自己又降到了只要二两银子。

凤玄没银子,就看赵瑜,赵瑜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找银子。

张员外一看,银子原来是县太爷出,于是赶紧声称,情愿不要那二两银子,白送都行,他心想着要跟这新任县太爷搭好关系,这点银子当然不算什么。

可惜赵瑜立志当一个清官,何况区区二两银子他也实在放不到眼里,以后若是有人想找他的茬儿,说什么“贪墨二两”,那真是不要活了。

打发了张员外,凤玄看时候不早,诸事也都妥当,便不想久留,马不停蹄就要回去。

赵瑜看出他心有牵挂,便问道:“连英雄这么急着回去,莫非家中有娇妻等候不成?”他的心头大事一去,那骨子里的鸳鸯蝴蝶梦不免又翩翩飞了出来。

凤玄却没回答,只扫了他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告退了。”也不行礼,只似笑非笑地出门去了。

赵瑜望着他那器宇轩昂的背影,啧啧道:“真是奇异,怪道古人常说:豪杰每出草泽中……这样龙章凤姿的人才,竟然在乡野之地出现,罕见罕见。”

赵忠忙活一天,此刻摸摸肚子:“公子,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不提晚饭还好,一提晚饭,赵瑜忍不住又大皱其眉。

赵忠咂嘴道:“公子,今晚是吃醉仙楼,还是望海楼,还是……”

赵瑜胸口一阵翻涌,心里琢磨着:这找厨子的事儿可不能再耽搁了。

次日早上,宝嫃早早做好了饭,吃过了饭,就跟凤玄两个往“新家”去,从连家到村后,要走小一刻钟。

因为是一大早,天色还有些雾蒙蒙地,路上极少的人,两人到了小湖边儿上,听得草虫唧唧,有只草里的青蛙被惊动,呱地叫了声,蹬动后腿儿跳入湖中,溅起一朵漂亮的水花。

宝嫃同凤玄相视一笑,他紧握着她的小手,从草丛间的小径处向前走去。

木门上悬着锁,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其实从旁边的篱笆破损处也能进去,凤玄掏出钥匙,将锁开了,便把木门推开,这一推,便象征着这房子是彻彻底底地归他们了。

宝嫃靠在凤玄身边,喜悦之极,两人迈步进了里头,除了中间一道石头铺就的小径,院子里也长满了野草,清晨未醒的虫儿们还在里头恬静地做着梦。

两人到了茅草屋前,凤玄又把这扇门给打开了,一推,灰尘便先飘落下来。

他抬头看了一看,便对宝嫃道:“先进来,这里荒废许久,也不知有没有什么蛇虫鼠……”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宝嫃害怕虫子,便又道,“不过别怕,有夫君在。”

宝嫃道:“夫君,我不怕。”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凤玄将三间房转了个遍,这屋子的外间虽然简陋,不过里头修缮的倒是挺费工夫,地上用青砖铺的整整齐齐,墙壁也用白灰给抹过,只要收拾收拾,倒是会不错。

桌椅板凳也还结实,试了试大部分都能用,只那一张床,凤玄盯着看了会儿,说道:“娘子,这张床我们不要了吧?”

宝嫃正在看那些柜子,跟书房里的书架子,对她来说那柜子倒是精致,擦一擦必然会如新的一样,书架子也新奇,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架子上还放着几本书,跟香炉之类的小摆设。

听到凤玄说,她便跑来看,看那床窄窄的,不过看来还算结实,就说道:“夫君,床没有坏呢。”

凤玄看她一眼:“坏是没有坏,不过上头有人睡过。”

宝嫃“哦”了一声,似懂非懂:是床当然会有人睡过了,而且她在家里跟在连家都是睡炕,床倒是挺新奇的,不过既然夫君不喜欢,那也就算了。

凤玄见她答应,便道:“这些被褥之类的都不要了,那些摆设的东西没用的也全扔了,我听说明天就是大集?明天正好我也要去县内,就跟你一起去,你看着买点儿家里头该用的东西,娘子你说好吗?”

宝嫃就想起大妞的话,赶紧道:“大妞昨天跟我说想一起去赶集呢。”

“大妞?”

“就是上回在县里遇见的,胖乎乎的那个丫头……”

凤玄依稀记得这么一个人:“那也好,我去办事,正好有人陪你。”

宝嫃又问:“夫君,真的要买吗?被褥之类都要买吗?把在家里的带来能凑合用吧。”

凤玄摇头:“其他的可以先凑合,床,被褥、床帐……这些都买新的。”

“新的?”宝嫃眨了眨眼,呐呐道,“我们成亲时候的被褥还没用过呢,因你走了,我就收起来了,都锁在柜子里,是我亲手做的呢,不用怪可惜的。”

“你亲手做的?”凤玄有些怔。

“是啊……出嫁之前要准备嫁妆,我娘让我做了两套新的被褥。”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那好,就全拿来吧……不够的话再买。”手掌覆在她的肩头,感觉手底下布料的粗糙,又道,“不过你真得买两件新衣裳了。”

“啊?”宝嫃意外,“做什么买新衣裳,我有衣裳。”

“总之要买。”他不由分说地,“捡两件儿漂亮的……我喜欢娘子打扮的漂漂亮亮地。”

宝嫃又觉得脸热,便甜甜答应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开始收拾,凤玄在屋里转了两圈,看到几只老鼠,不过老鼠宝嫃却是不怕的,还说家里头屋里也常见。

凤玄仍旧把老鼠赶出去,就叫宝嫃留在屋内收拾,他出到屋外,拿了把铁锨将院内的草给铲除。

原来院子里草高,又地方偏僻,他生怕草里有什么东西,惊吓到宝嫃。

铲草的功夫,惊动无数虫儿,或爬或跳地逃窜,他铲了一会儿,果真发现一条蛇,悄无声息地往外游走,凤玄也没吱声,目送那蛇爬出屋外,才又继续干活。

他顷刻间便把院子里的草咔嚓咔嚓铲平了,就又去那篱笆边上打量,倘若那蛇还没走,他就得弄死了,免得以后再吓到宝嫃。

凤玄来回地敲打了一番,并没见到那畜生,料想它已经识趣逃了,才回屋看看宝嫃。

宝嫃正把些不用的被褥抱出来,见院子里一片干净,也甚是惊喜:“夫君你这么快!”

凤玄哈哈一笑,便想把那张床也搬出来,正在努力,忽然间宝嫃从外头匆匆地跑回来,道:“夫君!快来快来!”却是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

凤玄一惊,当下担心是那只蛇去而复返,他赶紧随着宝嫃出门,却听宝嫃低低地说道:“夫君你看,多好看的两只水鸭子!我以前从没见过。”

凤玄呆了呆,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前头的湖上,薄薄的雾气之中,静谧的湖水之上,竟翩翩地游着两只彩碧辉煌的……

水鸭子?

不,凤玄忍着笑:“娘子,那不是水鸭,那是……”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夫君?”

他揽着她的肩头,望着那两只嬉戏追逐的水禽,轻笑着说道:“娘子说是水鸭子,那就是水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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