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玄从不喜欢看戏,尤其是这些咿咿呀呀儿女情长的,见那白面书生在上面同那女子悲悲戚戚难舍难分,他只觉得一阵不耐烦,可见宝嫃看得眼圈儿发红呆呆怔怔,显然已经全情投入了。

凤玄不由心里暗笑,他这样单纯天真的娘子,可要看得紧紧地才好。

第二幕开场,是小媳妇的戏码,这小媳妇被那恶夫百般虐待,恶毒公婆跟丈夫却步步紧逼,丈夫为了另娶,不由分说便要休了她,小媳妇百般哀求也无济于事,面对一封休书,想不开便投井自杀了,幸好被一个好心人救起。

凤玄瞧着这不出意料的戏码,便瞅赵瑜,赵瑜此刻早跟廖涟泽说完了话,不免又有些“东张西望”,偶尔望见宝嫃眼红红地样子,他心里也酸酸地,就仿佛真个被人棒打鸳鸯一样。

可是不期然对上凤玄一双似笑非笑地眼,赵瑜便生生咽一口唾沫,假作无辜地转过头去重新看戏。

在这第二场将落幕的时候,从大街上传来一阵吵嚷,而后有个衙门的差人匆匆过来,对赵瑜行礼,凑上前来低低说了句话。

赵瑜面色一变,就看凤玄,凤玄见好似出了事,便问道:“怎么?”

赵瑜见这儿人多,还有女眷,不便高声,就冲凤玄一招手,两人离开座位,到戏台一侧去低低说话。

宝嫃见凤玄离开,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宝如也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像有什么事儿?”

赵忠在一边说道:“别担心,横竖有老爷跟捕头大人在,轮不到我们操心。”

宝如道:“我姐夫真这么大能耐?”

赵忠道:“那是当然了,你这姐夫,可是了不得……”

宝嫃在前头听着她两人对话,心里也甜甜地,看凤玄同赵瑜说了几句,赵瑜站在原地,凤玄就回来,也不坐,只俯身凑近宝嫃,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子,你且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宝嫃担忧,抬手捉住他的手臂:“夫君去哪?”

凤玄便安抚:“放心,只是一点儿小事,你自己先安心看戏,千万别到处乱走找我,知道吗?”

宝嫃自然不太乐意他离开,可是也知道凤玄是做正经事,就只好点点头:“我听夫君的。”

凤玄一笑,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按,想起身瞬间,似想到什么。

凤玄顿了顿,就对宝如道:“阿如,替我照顾着你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又扫赵忠一眼。

赵忠自然心领神会,宝如没想到他会跟自己交代这话,反应过来后赶紧说:“好的姐夫。”

赵忠也乱点头:“知道知道。”

凤玄见他两人齐齐答应,才站起身去了。

只有宝嫃有些懵懂:她又不是小孩,做什么还要宝如照顾呢。

凤玄那一番叮嘱,宝如跟赵忠在后面看的一眼不眨。

宝如连瓜子都忘了嗑,凤玄去后,赵忠便对宝如道:“你姐夫对你姐姐可真是好得很啊。”

宝如张口:“那是……”

宝嫃自顾自地扭头张望凤玄离开的方向,一直望着凤玄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

宝嫃心里仍旧不安稳,可是因有凤玄的叮嘱,这戏又开始高潮部分了,那书生寒窗苦读,终于高中状元,衣锦还乡,不料回来之后居然得知噩耗……

宝嫃看着那书生凄惶寻找意中人、悲悲戚戚的模样,就想起当初凤玄刚回来,两人在雨中的情形,她全不记得凤玄当时的异状,只牢牢地急着当时她那慌张无措的感觉,一时心酸难忍,泪就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赶紧抬手擦去。

这会儿的功夫,那边廖涟泽望向宝嫃,见状就冷冷一笑。

她身后那两个丫头自懂得主子的意思,左边那个便道:“真是岂有此理,区区一介村妇,竟敢跟我们小姐平起平坐!”

右边的道:“就是,瞧她穿的那样……真正寒酸的紧,还有她那夫君,先前小姐给他好大的脸,寻常的捕头还不得赶紧哈腰致歉,他倒好,只是大喇喇地来了个‘不必介意’,他当他是谁啊?天王老子吗?”

“乡民就是乡民,懂什么礼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还小声,后来渐渐地就无所忌惮。

宝嫃起初还专心看戏,没有留意,后来便听出几句不大对头来,可是她一来单纯,二来有些胆小,就模模糊糊地想不要同这些人起龃龉,只看了她们一眼而后仍旧看戏就是了。

那两个丫鬟见她不言语,显然是怕了自己,便越发得意,何况她们的主子也没有出言喝止,两人便更是狐假虎威,右边的把左边的轻轻一撞:“你看她那手,好像还沾着泥。”

两人齐齐笑起来,又道:“小姐你看,好脏……”

宝嫃听见这话,浑身一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整天忙着干活儿,又经常在菜地忙,手自然不比她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相比,手儿虽然软和,但上面难免会有茧子跟一些小伤,但宝嫃已经很是留心了,出门前更是细细把手脸洗过,应该是没有泥了的。

这时侯第二幕戏也慢慢落幕了,这两个丫鬟说话的声音便听得格外清楚。

宝嫃被她们刻薄的嘴说的有些脸红,正低头打量自己的手。

廖涟泽见状,冷笑里多了几分讥诮。

这周围坐的都是些乡绅跟他们的内眷,都知道廖涟泽乃是知府小姐,对她是敬畏有加的,此刻听她的丫鬟如此,顿时也个个斜视宝嫃,很有些要落井下石的意思。

那两个丫鬟笑着,廖涟泽见状便轻描淡写道:“休要乱说,那位是连捕头的夫人。”

“小姐您可真会说笑,她配称什么‘夫人’……”

几个乡绅也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正在这时侯,忽然间有什么劈头盖脸地打落了下来,两个丫鬟一阵尖叫,却见打在头脸身上的,乃是些瓜子跟花生之类的干果。

与此同时,身后有个声音叫道:“瞧你们干净的,敢情整天都不吃泥里长出来的东西,一个个都是喝风喝露水长大的,说的话也格外的轻飘飘地,我们没想做什么夫人,也不稀罕做什么夫人,可我瞧这里也没有个什么劳什子夫人!”

说话的竟是宝如,此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指着廖涟泽跟她两个丫鬟便大骂。

宝如先头就听见两个丫鬟碎嘴,本要发作,赵忠知道廖涟泽大有来头,就让她按捺,如今却是忍无可忍了。

廖涟泽一皱眉,她的丫鬟便道:“哪里来的臭丫头,敢这么放肆,你不想活了吗?”

宝如道:“我想不想活用不着你管,这儿是乐阳县,能拿人判人的只有我们老爷,你又是什么烂货,敢来这儿装什么青天大老爷!”

宝嫃见宝如怒了,话说的也不客气,就赶紧起身拦她。

这边上廖涟泽的丫头便也回骂:“闭嘴!就算是知县见了我们小姐也要礼敬三分,你是什么身份,敢这么猖狂!”

“我的身份可多了!”宝如分毫不怕,“我是我爹娘的闺女,我姐的妹子!你们又是什么身份?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没身份的,不过是人家的一条狗罢了!”

赵忠在旁噗嗤笑出声来,含笑嘀咕:“说得好,狗眼看人低……”

廖涟泽没想到看来那么好欺负的宝嫃,竟有个这么牙尖嘴利的妹妹,竟把自己的两个丫鬟给骂了下去,这时侯正当歇幕的时候,前头寂静,似听到有人争吵,连后面都有人翘首相看热闹。

她们骂起来,廖涟泽自然也面上无光,当下喝道:“都住口!”

两个丫鬟见状,急忙跪地:“小姐,我们错了……”

廖涟泽道:“毫无礼数,竟跟人当众争执,成何体统!”

两个丫鬟忙认错:“请小姐责罚。”

廖涟泽惺惺作态,不料宝如在后面说道:“装什么?刚才说我们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说她们‘毫无礼数’?这会儿看着要吃亏了才出来做好人?好人也不是这么容易就做得成的。”

饶是廖涟泽是个有城府的,此刻也有些动怒,便看向宝如:“这位姑娘是?”

宝如道:“你想干什么?”

宝嫃见状,将宝如一按,就对廖涟泽说道:“她是我妹妹,她年纪小,脾气有些急躁,我替她向姑娘赔罪。”

宝如道:“姐!”

廖涟泽望着宝嫃,见她略微屈身福了一福,乃是个赔礼的样子,她倒是有些意外,心里念头转来转去。

赵忠一直看到这里,便站起来,说道:“捕头大人是俺们县太爷的贵宾同左右手,知府小姐也是俺们县太爷的贵宾,大家都是一家人,小姐在上,您知书达理,必定是比一般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有什么不是,是县太爷招呼不是,等县太爷回来,让他赔礼就是了。”

廖涟泽自然认得赵忠,当下眉一挑,她是聪明人,知道赵忠摆明也是护着宝嫃宝如的,廖涟泽掂前想后,便把心里的怒意压抑住了。

只有宝如不高兴,凭什么自己姐姐还得给她们道歉?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到有个极大的声音嚷道:“嫂子!果真是你!我说是你,姜家嫂子非说我看错了!”

说话间,一个极丰硕的身影极快地冲了过来,宝嫃扭头一看,原来竟是大妞。

大妞欢天喜地的,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拉着宝嫃叫道:“嫂子你怎么在这儿?早知道你在这,我就不用在后面踮那么久的脚了,可累死我了!”

说话的功夫,姜娘子也慢慢地走了过来,不过因看到这周围非富即贵地……就有些缩手缩脚,不敢靠近。

宝嫃见大妞笑得开心,便道:“其实这里也不算好……”

心里忽然又想:幸亏大妞来得迟,不然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又像是上次在那店里一样,可是上回是跑掉了才没吃亏,这回却有些不同,何况这个女子看起来来头很大,连杜家的小姐都比不上的。

宝如这功夫就看大妞,大妞也正看她,目光一溜却又看向赵忠,更是惊喜交加:“是你呀!”

赵忠见她真真自来熟,便百般不情愿地说:“是我,你想怎么着。”

大妞说:“瞧你说的,像是我会吃人似的,看大叔你这张脸,我也咬不动啊……你们县太爷呢?我刚才好像看到他了。”

赵忠决定不理她,便撅起嘴来看向别的地方。

宝如听大妞说的有趣,就捂着嘴笑,又看赵忠的脸,看起来的确像是咬不动的样儿。

宝嫃忍着笑,见赵忠不答,就对大妞说道:“方才他就在这儿,有点事,就离开了。”

她一指,大妞就兴奋地看向赵瑜原先坐着的地方,见那上面有茶水又有果子,当下喜出望外:“他不在,我可以坐一会儿不?”

廖涟泽看忽然间多了这么一个奇葩,正在静静地看,听了这句便略微吃惊。

大妞却是个行动派,那句话只是随口问问,说话间便飞快地冲到赵瑜的那桌儿上去,仿佛怕有人跟她抢一般。

赵瑜这桌子跟廖涟泽的隔得最近,廖涟泽吓了一跳,她两个丫鬟也目瞪口呆,却见大妞旁若无人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力道之大让那极结实的椅子也发出吱吱地声响。

廖涟泽的丫鬟见不像话,便喝道:“哪里来的村姑,跑来这里乱坐什么?”

大妞却不像宝嫃,乃是个不能惹得炮仗,眼睛一横:“哪来的贱婢,嘴里乱喷什么粪?你再说一次试试看,老娘给你堵上你信不!”

两个丫鬟“花容失色”,被这句打击的竟没还手之力,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

廖涟泽气的很了,竟有些不怒反笑。

宝嫃看到这里,便招呼还站在边上的姜娘子:“嫂子你过来。”

姜娘子正有些站不住要走,被宝嫃一叫,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宝嫃道:“嫂子,我夫君有些事儿离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过来跟我一块儿坐吧。”

宝如见状,也笑起来:“这样好,我们偏就要在这里坐,看看那乱咬人的能把我们怎么样。”

姜娘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大妞在赵瑜的椅子上坐得稳稳地,屁股把整张椅子都占得满满地,还挪来蹭去十分惬意地,见姜娘子不坐,就中气十足地叫道:“嫂子你坐啊,这戏要开始了,正演得好呢!别挡着后面的人!”

姜娘子一听,只好勉为其难坐了,又不好意思地冲宝嫃笑。

宝嫃也对她一笑,抬眸的功夫,正对上廖涟泽的目光,宝嫃坐直了,慢慢地转过头去,仍旧看向戏台上。

廖涟泽看看宝嫃,又看大妞儿,皱了皱眉,终于说道:“这儿是知县大人跟贵宾们的位子,闲杂人等怎么可以随便坐呢?”

姜娘子一听,如坐针毡,宝嫃将她一按,轻声道:“反正都是空位,闲着也是闲着,不然嫂子坐我这,我坐夫君这里……”姜娘子一听,就不再动了。

那边大妞也得意洋洋道:“知县大人就是我的夫君,我又怎么是闲杂人等。”

廖涟泽大惊:“你说什么?”

大妞道:“我不管你是谁,知县大人喜欢的是我这样的,你不是他喜欢的那种……”

廖涟泽哑然,她的丫鬟又喝道:“胡说什么!”

大妞用力一拍桌子,便瞪她们,两人对上大妞凶狠的目光,察觉她很不好惹,便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敢再多话。

廖涟泽看这情形,是不能硬碰了,就算是把这帮人赶走了又能怎样?难道众人会叫好说知府千金赶走几个粗野的民妇?何况还可能因此而得罪了那……

说话间第三幕又开场了,讲的是状元爷祭奠意中人,却同“死而复生”的小娘子相会,惩治了恶夫同恶公婆,在锣鼓喧天的声响中拜了天地,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还有有情人终成眷属。

大妞同宝嫃宝如等看得喜气洋洋,大妞更是时而点评,一度唾沫横飞……廖涟泽没等戏演完就离开了。

第三幕戏完了之后,宝嫃看了圆满的大结局,才觉得心满意足,却见凤玄一直都没回来,她就赶紧站起身来张望。

谁知一转头,就看到在戏台旁边,有个熟悉的人影抱着手臂站着,静静地竟似站了好久,见她看来,便冲她微微一笑,不是凤玄又是谁?

宝嫃一惊,不知他怎么竟在那里,赶紧地从桌后转出来向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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