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妃说完之后,宝嫃抱着画轴往顾东篱身后一躲,顾东篱迈步上前:“殿下,眼看时候都不早了,再晚宫门可就关了,王妃今晚莫非想要在宫内留宿吗?”

王妃闻言一怔,看看天色,忽地一笑:“谁要在宫内了……顾大人,你这位乡邻可真够可以的……好吧,这次就算了,横竖是副破烂图像,不看也罢,跟这儿计较什么呢,耽误时候。”说罢之后,横了宝嫃一眼,便迈步往外而去。

宝嫃听她说破烂图像,就拿眼瞪她,见她不再执意要看,却才松了口气,遥遥望着这一行十几个人迤逦去了,才问:“大人,这些是干什么的?”

顾东篱叹了口气,只觉得宝嫃如一枚烫手山芋,留在身边随时都会惹点事故出来,幸好有惊无险则是,便道:“没相干,是……神武王爷的王妃。”

宝嫃听到“神武王爷”,才张口结舌道:“神武王爷?”

顾东篱点点头:“是啊……”瞧她神情有些不对,就问,“怎么,你知道……王爷?”

宝嫃眨了眨眼,说道:“我当然听过,我听说王爷是极厉害的人……是大舜很能耐的大将军,咱们能够打胜仗全靠他,我夫君也才能够好好地回来,王爷是我的大恩人呢。”

顾东篱哑然失笑,她不懂“圣上”是什么,可是却知道“神武王爷”……

顾东篱便笑道:“是啊……王爷的确是极为能耐的,你夫君么……”瞅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宝嫃此刻才有几分高兴:“原来那个人是王爷的娘子,没想到我居然会见到神武王爷的王妃呢……”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大人,我听说王爷是在京城,这里难道就是京城了吗?”

顾东篱缓缓点点头:“是啊。”

宝嫃就斜着眼睛看他,顾东篱苦笑:“怎么?”

宝嫃道:“为什么你一直都没有跟我说过?苗碧姑娘也没有跟我说过。”

顾东篱为了顺利将她“拐”看来京城,可谓煞费苦心,一路以凤玄为诱饵,又哪里肯另生枝节,此刻才算是尘埃落定,便道:“抱歉……一直以来事情太多就忘了。”

宝嫃对这话自然是不太信的,便问:“那刚才那人说我明天就能见到夫君,是真的了?”

顾东篱道:“这回是绝对不会骗你。”

宝嫃忧心忡忡,又说:“如果明天还见不到我夫君,我就走了,我自己去找他,不再信你们了。”

顾东篱点头:“好吧。”

两人终于出了宫,上了马车一路往回,是夜,宝嫃便歇在顾东篱安排的住处。

她洗漱完毕后,抱着那画轴,在灯影下又看了一番:“夫君,他们说我明天就能跟你见面了……希望不是骗我的。”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回,见左右无人,就在画上亲了两口,才又满足地抱着睡了。

且不说是夜宝嫃暂时安歇,话分两边,先前顾东篱同凤玄上京,说明便要同宝嫃相见的,为何凤玄至此却不见人呢?

当初,两人一路走一路行,顾东篱认定了身边之人乃是真正的神武王爷刘凤玄,奈何凤玄同他说话,总是点到为止,滴水不漏地,因此顾东篱虽则百分肯定,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京师,凤玄将车帘一掀,远远地望着那巍峨的宫墙,心中滋味,难以名状,双眸一时也有些异样。

顾东篱在旁边看着:“连捕头可是头一次来京吗?”

凤玄瞅他一眼:“虎狼之地,不来也罢。”

顾东篱一笑:“连捕头智勇双全,还怕虎狼吗?”

凤玄道:“厌恶同惧怕是两回事,大人不会不明白吧。”

“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是需要面对,而非逃避能够解决的,”顾东篱道,“就算是再厌恶也要解决,你觉得对吗?”

凤玄道:“也不尽然。”

东篱挑眉:“哦?”

凤玄道:“有时候,一死也可以解决。”

东篱悚然而惊,目视凤玄:“堂堂男儿,为何忽然说到死,如此消沉,不像是阁下。”

“你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心中滋味,”凤玄淡淡道,“可是大人总该听说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人,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可依恋的,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东篱听了这句,默然无语良久,这次第,马车已经进了城,车厢内一团安静,耳畔听到渐渐喧闹起来的人声,车辆穿行声,东篱又道:“那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可还有这种念头吗?”

凤玄先前听着外头吵扰的声音,感觉到那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昔日“味道”,一颗心浮浮沉沉,正有些心浮气躁地不安,听东篱问出这句,心中却渐渐安静下来:“你为何这么问?”

“只是觉得,现在的你大概跟先前有些不同。”

凤玄沉默片刻,才说:“你说得对,我跟先前的确是不同了,等闲也不会想到死,因为……”

“因为……那个女人吗?”东篱忽然忍不住地开口问,几乎等不到他亲自说出来。

而他说完这句,凤玄的面上忽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来,淡淡地温和的笑意,眼中那种喜悦之色也微微闪过,就像是阳光下的湖面闪着亮亮地涟漪,生动异常。

东篱望着这一幕,刹那竟有种窒息的感觉:“难道真的是因为她吗……”本来还想要得到他否定的回答的,可是如今看他这神情,那个答案虽然没有说出口,东篱却已经知道了。

凤玄微笑着转开头,什么也没有说。

东篱定定地凝视着他的脸,心中想:“这怎么可能,看到如今的他,我几乎怀疑我的认定是不是对的……如果是瑞望,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就有如此大的改变?如果是瑞望,绝对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女人,还是那样的……瑞望……是不会这么儿女情长的,绝对不会……难道我认错人了?他根本就只是连世珏而已吗?”一瞬间心头烦乱非常,竟怀疑起自己来。

凤玄略看向帘子外头,望着街道变化,忽然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东篱惊醒过来:“啊……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凤玄道:“你说带我去看宝嫃的。”回头望向东篱,目光炯炯,东篱对上这双眼,心头陡然一震,先前的那些自我怀疑瞬间消失无踪。

这双眼,这种气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唯有这个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你该明白……”东篱缓慢地说,“是没有那么容易的,但是你既然来了……一定会见到。”

凤玄道:“我知道,不管你们想要如何,先让我见上她一面,就只一面就行。”

东篱瞧着他的神情,听着他的语气,他竟然有几分相求似的望着自己。

东篱瞬间想笑,唇齿之间却满是酸涩:“能吗?如果先让你见到她,会发生什么事……你自己能知道?你对那个女人简直是……”那一声“鬼迷心窍”几乎就冲口而出,但是东篱知道,以凤玄现在的情形,倘若给他见到了宝嫃,实在是想不出他究竟会做出什么来,倘若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或许也是可能的。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这么担忧凤玄,而且是担忧他为了一个女人做出什么傻事来。

若非是见过宝嫃,他真的要疑心那个女人会什么邪术,才把凤玄给迷住了。

世事何其无常,谁能料到。

凤玄听着东篱的话,浑身发冷,极快地在心中想了一番,的确,倘若此刻给他见到宝嫃,他会怎么做?大概是会不顾一切冲出去抱着她再也不撒手的吧……甚至只要想到她的样子,说出她的名字,他的心中就又酸又苦,又有种极端地渴望。

分明是分别才半月而已,有种叫做相思的东西却已经入了骨。

凤玄一忍再忍,终于垂眸:“好吧……那要怎么才能答应我。”

“人是一定会给你见到的,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先见另一个人。”

“是吗?”凤玄淡淡地。

“你该知道是谁吧。”

“我不知道。”

“好,”东篱慢慢地说,“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总之你很快就会亲自见到了。”

凤玄其实已经猜到了东篱要带自己去见谁,他不像是宝嫃,宝嫃不知道自己来到何处,见的何人,凤玄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虎牢是直属于皇帝的,唯有天子令才能调动,能够从蓝雪尘手中把人夺出来,若不是天子令,还能是谁?

如果是那个人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么顾东篱听谁的命令,要做什么局,也同样是一清二楚的。

凤玄略闭了双眸,心中却一片寒光雪亮:他的哥哥,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把他赶回来……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让他心甘情愿地乖乖回来。只是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发现杀不死他,故而要把他弄回来亲自摆布折磨吗?还是说……另有什么安排?

他什么也不怕,他早就什么都不怕了,见识了那么淡薄的皇家亲情,他在绝意离开的时候就已经跟那些一刀两断,无牵无挂。可是如今他有了软肋,那就是宝嫃,他可以容忍所有的不测残忍加在自己身上,却无法想象宝嫃受一点的委屈不好,他甚至不敢让自己想到。

“娘子……”心中喃喃地念着,在心底慢慢地描绘着宝嫃的样子,想到她一颦一笑,寒冷坚硬的心也随着变得很柔软,“娘子……你还好不好?”

凤玄端然坐着,凝神静气,一直到顾东篱下了马车,凤玄跳下来,略一抬眸,嘴角便带了一丝冷笑。

沿着偏僻的宫墙而行,一路进了鲜少人行的偏殿,在一间大殿前头本有个太监,见了顾东篱的身影,便抽身进去通报,顷刻间太监出来,低着头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顾东篱脚步未停,领着凤玄上前:“请。”他站在门口,竟不入内。

凤玄也停了步子,瞧他一眼:“顾大人。”

顾东篱抬眸看他,凤玄望着他的眼睛:“顾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顾东篱心头一震:“什……么?”

凤玄深吸一口气:“我娘子……她是最最单纯良善的,从无害人之心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一切都是我对不住她,如果我……此番有什么不测,我求你……”

顾东篱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凤玄却将他的手握住:“顾大人,我求你不管如何都要善待她,千万不要让她受苦……”

顾东篱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发出颤抖的声音,可是眼睛却迅速地红了,眼里笼罩了一层薄薄地泪,他浑身冰凉地凝视着凤玄,忽然间用力一甩,将他的手甩开:“你休想!你……你以什么身份这么说!”

凤玄静静地看着他:“你只当是我最后、也是此生唯一的心愿。”

顾东篱狠狠地凝视着凤玄,从见了凤玄的面开始,他就想狠狠地呵斥质问他:究竟是什么让他不顾一切地扔下所有,远遁到那个不为人知的小村落里头甚至改了姓名的。

军国大事,皇亲血脉,他什么都不要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也都不要了……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他却一直都不肯承认他就是刘凤玄。

为什么如此,东篱渐渐地知道几分,他堵着他冷落着他,不要紧,终究他会承认,会回归的。

但是在这关键时刻,他唯一惦念的,仍旧只是那个女人。

东篱只觉得心凉如水:难道所有那重若千钧的一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那一个女人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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