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嫃离开书房,起初还是走着,渐渐地便加快了步子,到最后居然是小跑了起来。

身后刘拓跟着跳出来,一边不舍地捏着包子,一边竭力把嘴里的咽下去,眼望着宝嫃叫道:“宝嫃姐……等等我!”

他说的含含糊糊地,宝嫃心中有事,自是没有听到。

刘拓眼见宝嫃跑的远了,也顾不上吃包子了,右手包子,左手栗子,撒动小短腿儿便追起来,一边跑一边叫:“宝嫃姐,等等我呀!”

宝嫃往前跑着,那泪就忍不住地坠下来,心中想道:“是他,真的是他!是他没有错的……栗子炸开的时候明明是说过那句话,只有他才会那么说才会那么抱着我……吃包子也是这样的,没有错,绝对没有错,如果看错了我就把眼睛挖出来!”想到这里,眼泪涌得更凶了,各种心绪复杂,几乎想要大哭一场。

在路上,宝嫃撞见几个王府里的丫鬟,还有些闲杂人等,她也顾不上看,也不去理会他们惊诧的眼神,只是低着头跑的极快……跑了一段路后,才隐约听到身后刘拓的叫声。

宝嫃略微站定了,回头看看刘拓,见那小小的身影在远处若隐若现,拼命地追赶着,那些丫鬟内监见了,慌忙跪地行礼。

刘拓理也不理,见宝嫃脚步慢了,便猛喘了几口气,才又追过来,他一路跑得急,手中的栗子已经都掉的差不多了,见一个丫鬟跪在旁边,便把剩下的塞过去:“你给孤先拿着。”

那丫鬟慌忙把栗子接过来:“是,太子殿下。”

刘拓伸手握住宝嫃的衣襟生怕她又跑走,仰头看着她道:“宝嫃姐,你可不能再跑了,我要累死了……”忽然看见宝嫃满脸泪痕,小太子呆了呆,问道:“你怎么哭了?”

宝嫃抬起袖子把脸上的泪擦了擦:“没事。”

刘拓瞪大眼睛:“哭了还说没事?到底怎么了?你说,孤替你出气。”

宝嫃望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眼泪刹那又忍不住,刘拓吓了一跳,呆看了会儿,望着宝嫃似是伤心的落泪模样,便挪的靠前,张开小手臂把宝嫃抱住:“你怎么啦?不要哭好不好……”

宝嫃听着他的声音仿佛也带了一丝哭腔,情知小家伙是被她吓到了,便一俯身,将刘拓抱住:“没事,我只是……”她想来想去,终于说道,“只是有些放心……是、太高兴了吧……”

刘拓愕然。

宝嫃心中的滋味很复杂,有发现真相的震惊错愕,有被隐瞒欺骗的一点气恼,可除此之外,却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悲欣交集。

她并不是因为心里难过而落泪,细细探究,却多半是因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一种痛快之感。

凤玄向她说谎也好,执意不肯相认也好,她心里明白他是有自己的缘由的,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应该也是想为了她好,宝嫃皆都明白。

她之所以不停落泪,或许,更是因为这回她终于认出了他。

——原来一直不敢看他、看着他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就是先前陪着她在连家村的那个夫君,那种熟悉之极贪恋之极的感觉,并非她的幻觉。

这一回,她终于没有认错人。

因为这个,其他的感觉皆都不重要了。

刘拓从她怀中仰头,惊讶不解:“高兴又为什么会哭?”

宝嫃摇头,低低道:“有时候觉得高兴也是会哭的……”看他跑的小脸通红,便忍了泪,伸手摸摸他的小脸,“你做什么追出来?万一绊倒了怎么办?”

刘拓任凭她的手在自己头上摸过,道:“我要跟着你啊……”到底是小孩儿,看宝嫃不哭了,便又道,“那么,我们回去朝阳阁一块儿烤栗子吧?”

宝嫃见他兀自惦记这个,便略露出笑容:“那个有什么好玩儿的,不留神真的会伤着你的。”

刘拓大声道:“我不怕,而且我也不会像是你夫君那么笨的。”

宝嫃“噗”地一笑,眼睛却兀自红红地,想起凤玄,便又吸了吸鼻子:“他其实才不笨……”

宝嫃虽然不解凤玄为何如此,但是把所有发生的事前前后后极快想了一遍,却也知道凤玄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宝嫃是个极为温柔的人,但却是外柔内刚的性情。

——因先前把凤玄错认成了连世珏,又在宫内见了真正的连世珏,震惊之下几乎崩溃,诚如凤玄所说,当时就算是凤玄再怎么苦求她,她心中也有一个挥之不去无法开脱的心结。

只是阴差阳错一系列事儿发生,凤玄又用了这招“偷天换日”,用“计”把宝嫃拖住了……让她在逼于无奈之事有时间去把这所有都想清楚,才让她的心结缓缓地开解、释然。

先前宝嫃以为坐在轮椅上这个便是连世珏,她心中记着连世珏的无情,又恼他的样子同凤玄一模一样,故而不肯将他细看,凤玄的一举一动她自然也无心观察。

何况宝嫃也深怕自己再度错认。

她煎熬良久,总是抗不过自己感觉,又加上那晚上似真似假之事,早上凤玄又说了那席话,让她开始正视自己心意,把过往又想了一番,正好左茗来求她去做饭,宝嫃便想起一事,特意去做了包子。

凤玄以“连世珏”的身份回到连家村,但是他的作息习惯,却全不似一个农夫所有,幸好先前宝嫃从未同连世珏同席吃过饭,也未相处过,自不知连世珏原先如何,连家二老虽觉得儿子变了许多,但又怎会想到本就非同一人?只当是在军营里历练所致。

宝嫃虽不知以前的连世珏习惯如何,但她每日同凤玄同餐同卧,对凤玄的举止却是再熟悉不过,先前进王府见凤玄的时候,他人在轮椅上,宝嫃一心就以为是连世珏,自不会细看,而凤玄坐着,也当然不会露出什么其他破绽来。

这一回她有心试探,——凤玄吃包子有个习惯,一个包子掰开,半个便原汁原味地吃,后半个却会沾点蒜泥,便另有一番滋味。如今宝嫃细看着,他拿包子的手势,吃起来的模样,以及那种欢喜间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小动作,一举一动,宝嫃看得明明白白。

只不过瞧着凤玄恬静吃包子的样,居然还空口说白话地掩饰他叫“娘子别怕”这事,宝嫃气不过他欲盖弥彰的这样,赌气才把包子分给黄公公跟左茗。

此刻刘拓听宝嫃说夫君不笨,就道:“说起来,你夫君在哪啊,你让我看看,我就知道他笨不笨。”

宝嫃眉一挑,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人说道:“太子,你在做什么?”

宝嫃同刘拓回头,却见王妃苏千瑶正从前头姗姗而来,奇怪的是,她身边还另有一人,那等斯文儒雅,却是顾东篱。

刘拓见是王妃,便道:“没干什么。”

苏千瑶疑惑地望着两人,此刻刘拓已经站直了,却仍在宝嫃身边儿,苏千瑶知道这个小太子素来不喜跟人亲近,方才她同顾东篱远远过来,早见了刘拓扑在宝嫃身上,两人十分亲昵似的,苏千瑶想到昨日两个还“打”的不可开交,心中自是惊疑不定。

此刻顾东篱同宝嫃刘拓两人打了个照面,刘拓先道:“老师。”

顾东篱还礼罢了,那侧宝嫃也道:“顾大人。”竟也行了个礼。

苏千瑶一看,眼睛顿时又瞪大了一圈儿,自从宝嫃入府,她相见了,宝嫃便自来不曾对她行个礼,如今竟对着顾东篱如此……怎不让她惊讶?

顾东篱见宝嫃行礼,便一点头:“宝娘子。”面儿上仍是淡淡地。

苏千瑶见两人如此,心中那个想法便又清晰冒出来,她看看宝嫃又看看顾东篱,便先不理刘拓,只对顾东篱道:“方才我还跟顾尚书说起你的这个同乡呢,这会儿便不期而遇了……说起来,顾大人,我记得你是自小就来了京里头的……可是看她的年纪,明显要比顾大人小,那又怎么算作同乡呢……”

宝嫃听到“同乡”两字,就觉惆怅,心知顾东篱又要骗人了。

果然,顾东篱听了王妃的话,神色丝毫未动,只是说道:“同乡也不一定非要从小一块儿长大,宝娘子是顾某郡望所在地方人氏,便以同乡相称了。”

苏千瑶“哦”了声,似笑非笑地又道:“原来如此,从那么多人之中单单选出她,这缘分倒是匪浅的。”

顾东篱本以为她只是质疑宝嫃身份而已,如今听了这句,才琢磨出点儿不对味儿来,顿时便看向苏千瑶。

顾东篱素日端正自律,又是朝臣,苏千瑶心中虽浮想联翩,表面却不敢就对他如何,便道:“听闻顾尚书前两日出京办事,如今回来了,莫非是来接她的吗?”

顾东篱淡淡然道:“不忙。”

苏千瑶见他神情冷淡下来,便道:“既然在此相遇,顾尚书要不要同你的同乡相处一会儿……叙叙旧什么的。”

顾东篱眉头一皱,正要回绝,宝嫃却突然道:“好啊。”

顾东篱一惊,就看向宝嫃,苏千瑶把两人的面色变化看在眼里,嘴角便露出几分得意的笑:“那便不打扰顾尚书了……我先去看看王爷吧,顾尚书不必着急,我会同王爷说你在同你的同乡叙旧……的。”

苏千瑶说完之后,又看刘拓:“拓儿,你也跟我去吧?”

刘拓道:“我要去朝阳阁。”

苏千瑶一蹙眉:“那好吧,你就在这儿玩吧。”下巴一扬,率人离去。

剩下顾东篱默默无语,宝嫃看看他,便低头对刘拓道:“太子,你先去旁边等会儿,好吗?”

刘拓道:“啊?为什么呀,我们要回朝阳阁烤栗子……”

宝嫃道:“我有些事要跟顾大人说,你耐心等会儿再去。”

若是换了别人,刘拓早就颐指气使闹将起来,然而此刻是宝嫃,又加顾东篱在侧,便只是无奈道:“那好吧……你可快点儿。”又对顾东篱行礼道:“老师,孤暂在旁边等候。”

顾东篱还礼,刘拓便领着几个侍女同太监,果真走到旁边几丈远的地方去了。

这会儿顾东篱才问道:“宝娘子有事吗?”

宝嫃道:“我有件事想要问问顾大人。”

顾东篱看看左右无人,便叹了口气:“请讲。”

宝嫃道:“你画的那幅画,还在吗?”

顾东篱有些意外:“在。”

宝嫃记着先前那些只能抱着画的日子,心道:“现在好些了,他就在我跟前,不用只看着画了,不过,却又不能时时都看着他,毕竟这不是在家里头。”

宝嫃就说:“你下次来,能不能把画再给我带来?我想……”

“你想要?”顾东篱问。

宝嫃点头:“可以吗?”

顾东篱望着她忐忑期盼神情,心中一叹,便道:“可以,下次我带来便是。”

宝嫃很是欢喜,笑道:“顾大人,多谢你。”

顾东篱望着她喜悦的神情,一笑梨涡深深,瞧着她的脸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似的,冬日过午,阳光却是极好,暖洋洋地,她穿的也不多,越见腰身瘦削。

顾东篱便问:“你在此住的可好?”

宝嫃道:“还行。”

顾东篱本就不是个习惯嘘寒问暖同人亲近的,问了这句,便嘎然而止不知再说什么,正想问问宝嫃有没有其他事,没有的话他便要离开了,刚开口说:“你……”

却听宝嫃几乎同时也出声道:“顾……”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尴尬,顾东篱便道:“你要说什么?”

宝嫃沉默片刻,便说:“顾大人,你当初为什么会画我夫君的画像?”

顾东篱心头咯噔一声,略顿了顿,便道:“我同你说过……我跟他曾认识。”

宝嫃道:“我先前没留心,可是最近我想……你画上的人,穿的好像很气派,我夫君从来没有穿过那样的衣裳……”

顾东篱默然:“所以……”

宝嫃道:“你画得真是我夫君吗?”

顾东篱不语,宝嫃道:“在皇宫里的时候,你是不是……跟皇帝一样,想我认轮椅上的人是我夫君?”

顾东篱见她明白,双眉皱起,他是个谨慎之人,何况此事关系非常,宝嫃身份又极特殊,多说多错,便不肯多话。

宝嫃见他不做声,便道:“其实我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我只是想认我的夫君,然后跟他一块儿回家过日子……”

顾东篱拧眉思索片刻:“那你为何不认呢?”

“我不知道……”宝嫃呐呐地,“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你明明知道谁才是你真正的夫君……可是为何你最后又选择了‘他’?”顾东篱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个疑问一直存在他心中,当时他同皇帝一块儿看着宝嫃走向连世珏的时候,那时凤玄的脸色也极震惊难看,又带绝望之色,——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却没想到她竟又在关键时刻转身。

宝嫃眨了眨眼:“啊?……哦……我也不知道……”

她思索着,喃喃地如同低语般说道:“是啊,我明明认出轮椅上的是他,可是心里却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叫,让我转身……一定要转身的……”

顾东篱身子一震,宝嫃定了定神,唤道:“顾大人。”

顾东篱“嗯”了声,宝嫃道:“顾大人,现在王府里有个王爷啦。”

顾东篱说道:“哦……然后?”

宝嫃深吸一口气看向他,问道:“那么,另外一个人呢?”

顾东篱对上她的眼睛,双唇再度紧闭。

宝嫃犹豫着,小声道:“我、我听说他出事了,那个人……才去救他的,后来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要是不方便说也罢了,我只想要知道……另外那一个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宝嫃心里头虽恼连世珏,但毕竟曾是她记挂之人,也是她名头上的夫君,他的生死存亡,她自是无法说放下就放下。

顾东篱皱着眉,心里狐疑不定。正在欲说不说的当口,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顾大人……您在这儿呢,王爷等你半天了。”

顾东篱回头,却见黄公公拢着手,躬身在身后一丈之遥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顾东篱若有所思地说道:“哦……就来了。”

且说苏千瑶别了东篱同宝嫃,一径便去书房,进门后见凤玄兀自在看卷宗,便上前见礼,见凤玄神情淡漠,她便道:“王爷,您病体初愈,该多歇息才是。”

凤玄看她一眼:“多谢,王妃进宫可好?”

苏千瑶望着他冷清的神色,一时有些心中意动,便道:“一切都好,就是听说太子又来府上了。”

凤玄道:“是,刚走。”

苏千瑶笑道:“说起来,方才臣妾在外头撞见太子跟那个……顾尚书的同乡,正好臣妾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顾尚书,此刻两人正说话呢。”

凤玄有些意外,抬眸望着她道:“哦?东篱来了?”

苏千瑶笑道:“是啊,正跟他的同乡叙旧呢。”

凤玄听她的语气似别有用意,便道:“叙旧?”

苏千瑶道:“可不是,王爷您没在故而没看见,两个人站在一块儿,那副样儿……”

“什么样儿?”凤玄渐渐觉得不妥。

苏千瑶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彼此有些不好意思的似的,可真没想到,顾尚书喜欢的居然是这一种……”

凤玄这才明白,他心中震惊,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按:“什么?”

苏千瑶看向他:“这个女人不是顾尚书的外室吗?”

凤玄心头嗖地火起,却又生生压住,冷冷道:“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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