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羡慕呀。”

加代盯着相册,每看一页都这么嘟囔一句。我和加代从小就是好姐妹,一直到高中我们都是同校。毕业之后,加代进了本地的公司,而我去了县外的公司上班。加代是到我这边出差时顺便来看看我的,不过实际上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我在三年前就结婚了,我把相册翻给她看,谈起了各自的情史。加代到现在还是单身。

“你们是相亲的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

我在舅舅工作的建筑公司当了一个事务员。公司里负责营销工作的是和弥。长我六岁的和弥并不像其他干营销的男人那样油嘴滑舌,他很懂得照顾别人,是个温柔的人。有一次,客户电话的记录便条被我弄丢了,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主动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他事情原委后,他就帮我一起找。到最后,他说了一句“我和对方也很熟悉”,就打电话过去再次确认了工作事务。

从那以后,我就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无法离开和弥。虽然他不常看我,但或许也感觉到了一些迹象吧。有几次我们的视线相遇,我都不好意思地连忙移开,低下了头。

“那是因为和弥也在望着美雪你才会相遇的吧?”

加代说出这句话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知道自己一定已经涨红了脸。

“加代你真是的,从前就一直这样开我玩笑。茶就要冷了,我再去沏一壶。”

“谢啦。这个金锷烧真好吃啊。这附近有卖吗?”

“有呀,车站前的金合欢商店街有一家叫‘梅香堂’的点心店。因为我刚搬过来,也不是很清楚附近有什么店,我跟和弥说有好姐妹要来见我,他告诉我的。”

“多谢招待。那么,你就去求舅舅把帅气的和弥介绍给你了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有的啦。我和加代你不一样,光是课堂演讲都是好不容易才上台的。再说了,我和舅舅之间也不是那么坦诚的关系。舅舅是长男,我妈妈是幺女,他俩差了12岁,舅舅的话有绝对的权威。我这边要求他什么肯定是没门儿的。所以他让我去相亲的时候,我是眼前一黑。”

我自从开始工作就一直住在舅舅家。舅舅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都很严肃,不过舅妈既大方又温柔,对我很亲切。因为她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像女儿一样爱护我。表哥阳介本来在东京读研究生,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寄来一封信,说要和在那边认识的一个女人结婚。当时舅舅的暴怒仿佛烧起了一把烈火,公司的人谁都没少受牵连。

舅妈说了一句“那孩子就是这样”,好像想开了似的,笑了。只有我,仿佛置身事外,但其实夫妇俩因为儿子的事遭受打击,把心思全都转移到我身上来了。

——美雪的婚事能不能交给我们来操办呢?

某天吃晚饭时,舅妈突然说了这句话。其实有个男孩看上你了,舅舅一脸愉快地开始说。还太早了吧,我轻声抗议。你已经是社会人了,结婚就该越早越好。我被这种没什么道理的话说服了,答应下周就去舅舅偏爱的一家饭庄参加安排好的宴会。

接下来的一周我不知有多痛苦。在公司只要一看到和弥,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不过当天出现的就是和弥,没错吧?”

“干吗要先说出来嘛。”

“这种像写在书上的故事,我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听你讲了。也就是说,你和一向仰慕的那个人顺利结婚,大团圆结局了吧。”

“也不是那样的。”

和弥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道舅妈偷看了我的日记?还是我在公司总是盯着和弥看,被舅舅发现了呢?种种疑问都涌上我的心头。

但是,没多久我就了解到:和弥是舅舅直属的部下,好像还是阳介的大学同学,舅舅在很久之前就认可他在工作上的才能,劝我到他的公司工作也是为了让我和他结婚。

不管我对和弥有没有爱慕之情,不管阳介有没有自作主张地结婚,我与和弥的邂逅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好了。

只不过,每当想起和弥当初对我那么亲切,或许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如此,我就会感到几分怅然。如果不是舅舅的亲人,而只是通过一般测试进入公司的女事务员,说不定和弥就不会帮我找便条,也不会帮我重打电话了吧。

“别说这种挑剔的话啦。‘真要感谢舅舅,我多幸福呀!’你就没这么想过?美雪你从小就这样,对小事太过计较。结果很好不就行了嘛。”

“我也觉得这种烦恼有点过分。不过,和弥真的希望和我结婚吗?说不定因为我是上司的外甥女才不好拒绝。”

“你去问他呀。”

“这种话怎么问得出口!而且,在饭庄相亲之后,他在公司还找我偷偷聊过,还说:‘你如果不愿意,我去回绝。’”

“然后美雪你说什么?”

“‘不要去!’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

“和弥很高兴吧。”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高兴,看到我紧张地大叫出来,和弥对着我笑了——如释重负,简直要流出泪水的温柔笑容。

“你还没发觉吗?美雪你就是那种嘴里不说话,但只要通过察言观色就很容易被看穿的类型。在和弥面前,你就是怀春的少女,一听说要去相亲,他看到你那个样子,说不定以为你想去自杀呢。和弥一定知道相亲的对象就是你吧?日子刚定下来,你就一脸阴沉,他一定会误解成你讨厌他。结果相亲之后你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才会跟你提回绝的事啦。”

“他是为了我才那么说的吗?”

“当然啦。一般不可能说的吧。他是那种既温柔又稳重的男人嘛。接着给我看照片呀,新婚旅行是信州吗?然后怎么样了呢?”

“和弥他,很喜欢登山。”

“美雪,你也登山去了?就你那小细腿?”

“也没有那么正式地爬啦,只是走了去高地的友人步道。”

和弥每走一会儿就停下脚步,仔细地给我介绍高山植物和耸立在四面八方的山峰。那时候我想,和弥真是打心底喜欢高山,但回头一想,说不定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我过度疲劳。

尽管那样,我还是走到一半就大喘粗气,还被新买的运动靴蹭伤了脚。和弥取下登山包绑在胸前,在我面前蹲下说:“我背你到旅馆。”我又惭愧又羞涩,连忙说自己太重不用背了。但和弥嘴里说着没事啦没事啦,轻松地背起我,往前走去。

他的背脊比我想象的更加宽阔、结实,让人感觉只要跟着这个人走下去,今后的人生就再没有什么让我害怕的事,这种安全感在我的全身弥漫。

“好啦好啦,我听够啦。对和弥来说,你这点体重根本算不上什么吧。你还说什么太重不用背了,简直可爱到让人想掐一把脸蛋呀。”

“加代你真是的,太失礼了。我以前可是瘦骨嶙峋的,不过我也是在建筑公司工作了两年的人,虽说是事务员,也要搬很重的器材的,我的体力也跟上来了呢。”

我开玩笑地挤了一点肌肉出来给加代看,加代伸出手指,啪地弹在我的胳膊上,大笑起来。

“那一定能生个健康的宝宝。”

我不说话,也笑了。加代合上相册,抓了一个金锷烧一口咬住,开始说起她的近况。

她大概是注意到我三年来都没有生孩子的迹象,装做毫不在意地鼓励我吧。

不管是父母、兄弟姐妹,还是同学,甚至加代都常说羡慕我,特别是加代,总会冒出一连串的“美雪好幸福”,就连我说的普通话题听上去都像是自满自夸。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别人。

身处幸福这件事,我可能还没有完全习惯。

招待好姐妹的午后一小时一转眼就过去了,仿佛五年来的生活都浓缩在这一段别有意义的时间里。我们约好每年除了贺年卡,还要时常交流生活近况,接着就向车站出发了。

加代说要去“梅香堂”买点当地特产回去,于是我们决定从金合欢商店街穿过去。我也准备买一包四个装的金锷烧,拜托加代帮我带回娘家给我妈妈。

“这么远来真是承蒙惠顾。”

老板拿出刚出炉的金锷烧,塞给我和加代一人一个。

“那边有炸可乐饼呢。”

加代在肉店前停下脚步,买了两块刚出锅的可乐饼,塞给我一个。虽然我在这里也买过好几次肉,不过在这种时间吃可乐饼还是第一次。

我们边啃可乐饼边逛商店街。上次这样逛街还是在学生时代呢。要是被舅妈看到,一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不过这条街上基本遇不到熟人。

“这里面有好多肉,真好吃。”

外壳松脆、甜咸适中的鲜肉与细腻的土豆泥在饼中揉作一团,一口咬下去,满嘴都充满了肉汁。

“这么美味的可乐饼,我还是第一次吃。”

加代一脸满足的样子,连把油腻腻的包装纸丢进垃圾桶的时候都有点依依不舍。

“美雪你运气真好,随时都能吃到。”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吃那家的可乐饼呀。”

“哎呀,真可惜。也给和弥买点回去吧?”

虽然说今天的晚饭已经定好菜单,材料也都买齐了,不过我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自行车店的橱窗里,摆着一辆带筐的白色自行车。

“加代,我,一直都想买辆自行车。”

“美雪你会骑车?”

加代的吃惊有点夸张。我一直到学生时代都不会骑自行车。高中刚入学的时候,我趁这个机会让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还在空地上练习。不过运动神经奇差的我重重地摔了一跤,还弄伤了脸。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就要求我在嫁人之前都不许再骑车,还把刚买到手的自行车送给了亲戚家的小孩。

从那以后我就没碰过自行车,不过学校和朋友家都在徒步可到的范围内,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麻烦。

可是,我现在住的这个小镇在乡下,和以往住过的地方还有老家都不能比。目前为止日常生活还没什么困难,不过一旦要去看牙医或者去公所办事,徒步就嫌太远,叫出租车又太浪费,所以自行车是十分需要的。

“和弥给我做了特别训练。”

一听说我不会骑自行车,和弥就挑周末把同事的自行车借回了家。附近有块让小孩子玩耍的空地,要我一个大人在那里练习自行车真是很难为情,不过他看上去毫不在意,催促我开始练习。

“在我确定你没问题之前绝对不会松开手的,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我就鼓足劲向前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和弥早已从我的视界中消失了。就在这一瞬间,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摔倒了。好在只是肘部碰了一下,一点儿也不痛。

“什么嘛,这么快就会骑啦。没什么能教你真是扫兴。”

和弥这么说着,绕过自行车,在我面前蹲下,轻抚我的头。我刚坐上自行车没多久,他好像就松开了手。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后面扶着我才一路骑了开去,想到这个不禁哈哈大笑。

“说到最后还不忘记秀甜蜜呢。”

我们谈着自行车的话题,穿过商店街,来到车站。

“下次就轮到加代来秀甜蜜给我听啦。”说完这句,我们就彼此告别了。

目送加代走到检票口的我始终维持着笑容,直到发觉我又是孤单一人,一阵凄凉涌上心头。

金合欢商业街也是一样,和加代一起到处逛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只有我一个人时,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无聊的地方。或许也是因为太阳渐渐西斜,眼前一片黯淡孤寂的景色吧。

突然,一抹鲜艳的蓝色跃入我的眼帘。那是商店街在车站那一侧入口处的鲜花店。店前陈列着不少插满鲜花的花篮,我的视线停在了那种蓝色的龙胆花上。

新婚旅行的时候,我们住过的旅馆房间里,也装饰着同样的花朵。当时我认识的蓝色花朵,只有生在路边的鸭跖草,我还记得当时满眼都是夺目的深蓝色。

难得看到一次,买一些回去吧。

如果回到家里,加代前来拜访的痕迹一定还留着。客人用的茶杯、果盘,还有相册……越是收拾,心情越是低落。整理干净的桌子上点缀一些花朵,或许能带来一丝明快吧。

刚想招呼店里那个男孩子,一阵香味钻进鼻子,是我和加代刚才吃过的可乐饼的味道。买了可乐饼还要买花,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感觉有点太奢侈了。

和弥在之前的公司工作时倒还可以,现在说什么也要勒紧钱包才行。

我又望了一眼龙胆花,朝肉店走去。

晚饭的主菜已经定好是可乐饼,接下来只要剁一下卷心菜,做好米饭和味噌

汤就行了。今天和弥虽说是出差,不过说好回家时间和平时差不多,所以七点左右一定就到家了。大概还剩半小时,我织起了毛衣。

——连夏天都织毛衣,还真是喜欢呢。

和弥曾经半带苦笑地这么说过我,不过我却不能像专业的老师那样织得飞快。如果等天冷下来才开始织毛衣的话,等我完成的时候春天都来了。上周我把后半身织完了,现在开始织前半身,等我完成的时候,正好就是寒意到来的时节了。

和弥告诉过我,附近有一条红叶很美的溪谷,我十分期待穿上这件毛衣和他一起去游览。

这个周末出去约会吧。

我还以为只要结婚,很快就能有孩子的。所以最初还说好了先生一个女孩,隔两年再生一个男孩最好,和弥与我都是冬天出生的,所以孩子还是生在夏天好。我们总是说些自作主张的话。

结婚没过多久,我就开始织小袜子了。这也实在太心急了吧,不光是和弥,连舅妈都大吃一惊,不过我依然坚信,在不远的将来就能用得上。

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还是怀不上孩子。吃青鱼也好,吃梅干也好,吃酸的也好,别人推荐的食物都尝试过了,甚至还和舅妈一起去了求子很灵验的寺庙拜过。即便这样,月事依旧准时到访。

在舅妈的推荐下,我去了一个有名的医生那儿求诊,却查出完全没有异常。旁边的人一听都安下心来,而我却愈发气馁。这样的结果和找不到治疗方法几乎一样。漫无目的的等待到底有多痛苦,只有我才知道。

更让人伤心的是,去年阳介回来之后不久,嫂子夏美很快就怀孕了。舅舅和舅妈本来对他们结婚很有意见,一听说怀了孩子,立刻对夏美百依百顺。特别是舅妈那个闹腾的劲儿……

几乎每天她都会到当时我住的那个公寓,不断絮叨。肚子那么凸出一定是男孩子。阳介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每天都忍不住地想吃葡萄。夏美也说想吃葡萄,这肯定就是遗传吧。一定能生出一个长得像阳介的男孩来。好几个小时说个不停。

不过最后肯定会这么说。

人家说喜庆的事儿也会传染的,美雪你也常来我们家玩玩嘛,摸了夏美的肚子,你也一定能很快怀上孩子哦。

所谓怒火中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活了二十多年的我总算感受到了。可是,我从小就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我想要狠狠反驳舅妈,用尽全身力量大声哭泣,把一切都破坏殆尽,这些淋漓畅快的行动我都能想象到,却从来没有实行的勇气。

我只是一味地忍耐,有时甚至挤出笑容。等到舅妈回家,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一声不吭地呆坐着,直到心情恢复平静。

不能哭,不能哭,我强忍住泪水,然而半夜里常常不经意间泪流满面,第二天早起,发现枕头已经湿透,双目红肿。我有时想,我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

但是,睡着的时候流泪这种事情,谁都曾有过吧。我没有变得歇斯底里,多亏了和弥。

他也十分期待孩子的降临。我在织袜子的时候,他就笑着对我说,其实我已经想好孩子的名字了。我让他告诉我,他却回答,如果孩子生下来和我预想的相差太大就太丢脸了,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之后,他注意到我的情形,也不大提孩子的话题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决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和弥工作已经够辛苦了,但只要有休息日,就一定会带我出去玩。看看电影或是去好的酒店,全都是有了孩子就不能去的地方。

这样的二人世界真的已经足够快乐了,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也不错,自然地生活下去,直到新的家庭成员加入到我们中间来,那时再来热烈欢迎吧。

在他的鼓励下,我也不怎么考虑孩子的事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当我们决定搬到一个陌生的小镇生活的时候,心中也有过不安。但是,一想到像夏美那样换了个环境就突然怀上孩子的情况也不少,一丝期待就在我心中萌生了。

门铃响了。是和弥。我来到玄关迎接,只见他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

“我回来了。”他说着,伸出双手,手上拿着一束蓝色龙胆花。

“很漂亮的蓝色吧,刚走出车站就把我吸引住了。刚好花店快打烊了,我急忙让他们打包起来的。”

“真的好漂亮。”

我就算不说刚才也差点买了,和弥也一定能理解的,我们看到同样的花,感觉自然也是一样的。

我立刻插进花瓶,装饰在餐桌上。

“喔,可乐饼吗?我刚才就发现了哦。”

我一边往杯子里倒冰啤酒,一边告诉他,刚才就已经和加代先吃过一个了。和弥说着“好吃,好吃”,一转眼就把盘子里的三个可乐饼吃得干干净净。似乎除了可乐饼的美味,和弥还有别的什么开心事。

明明不是什么纪念日,却买了一束花回来,这还是第一次。

“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我趁着给他添饭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和弥放下酒杯,注视着龙胆花,然后把视线转向我。

“我有了新的目标,是值得把至今为止自己的所得全部赌上去的巨大目标。”

工作上的事情我虽然不太懂,不过一看见和弥那充满干劲的表情中透出的男子气概,我的心中就好像涌上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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