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用翻开相册,那时候的一切都记忆犹新。

希美子、浩一、仓田学长……

我对自己的体力抱有自信,于是加入了山岳同好会。没想到第一天训练就是沿着河岸跑十公里。我的心脏咚咚地悲鸣起来。不断有队员掉队,我竟然跑完了全程。正筋疲力尽地调整呼吸时,我发现希美子就在身边。“啊——好累啊。”她边说边啃一块巧克力。

——小纱也来补充点能量。

尽管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吃巧克力,但我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体力比希美子差了不少。于是我假装平静地把巧克力块塞进嘴里,实际上胸闷得都快要吐出来了,难受得眼睛也差点睁不开。

可希美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这种状态,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凑到我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小纱,我好喜欢那个学长。

我能找到打工的地方,多亏了“梅香堂”的一片好意。

去年刚迎来花甲的老板和从前经常偷偷送我金锷烧的老板娘,他们的儿子,也就是少店主,就要结婚了。从前他总是说着“我可是小纱粉丝团的第三号呢”,可今年秋天,他很快就会和年轻可爱的女朋友结婚了。再怎么奉承我,等到老婆迎进门,大概就不需要我了吧。

现在我只能站在柜台前发呆。

快过期的点心,老板娘总是会让我装盒带回家,对于卖剩下的点心我自己是很喜欢啦,但总该卖出去一点呀。好不容易搞出了新商品,要是销量还提不上去,就会停止生产的啦。红豆馅和鲜奶油搭配明明很好吃,镇上的人怎么还不快些发觉,特别是年轻人。

“老板娘,把称呼换一个怎么样?”

“称呼我的?”

“商品啦。比如说金锷烧,豆沙馅、栗子馅、鲜奶油之类名称的确让人一目了然,不过一点都不讲究啦。让人完全提不起购买欲。”

“说的也是。如果是蛋糕,从柜台外看见,只要念一遍名称,就让人忍不住想象它的味道如何呢。哪怕是同一种东西,‘巧克力蛋糕’和‘Chocolat·C1assic’的效果就大相径庭呢。小纱,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我们是‘梅香堂’,那就起花的名字怎么样?红豆馅是我们的招牌商品,所以用梅花。栗子馅当然挑一种黄色的花比较好。波斯菊或者山茶花,既然是用糖水煮栗子做馅料,那就用山茶花吧。鲜奶油是和豆沙混合做馅,带点淡紫色,有点儿西洋风味,这个才用波斯菊。”

“真不错呀,小纱你要是能把这些花儿都画出来,就更好啦。”

“梅花、山茶,还有波斯菊吗?”

我开始构思该怎么设计图案。

“那,来五个波斯菊。”

“什么?”

一听不是老板娘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前田先生就站在身后。想起两天前在车站那件事,我不觉地低下头。

“前天真是不好意思……”

既不算道歉,也不算感谢。我依旧低着头,走向柜台另一边。

“五个鲜奶油金锷烧吧?”

“不是呀,是五个波斯菊。”

我刚说出口的提议,就被别人用上了,总觉得很丢脸。我把五个金锷烧放进印有梅花团的粉色小盒中,用金色的丝带系好,装进梅花纹的纸袋中。

鲜奶油,一个一百曰元,总计五百日元。

“发票就开公民馆抬头吗?”

“不,用不着。”

公民馆主办的讲演会经常会有准备给讲师的点心订单,我还以为他是过来买这个的呢。

“我听馆长说你在这儿打工,我是来传话的。”

“工作上的事吗?”

“不,是那天和你一起在车站的那个女人。”

“希美子吗?那就算了,我不想听。”

“那可不成。我可是被委托来捎句话的,不说就是我的不对了。”

“那你就当没听到不就行了?”

“可明明是因为你逃跑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说不出话了。

“那,就说给我听听吧。”

老板娘站到了我身边。

“既然谁都不喜欢那句话,那只有说给我来听听啦。”

她拍拍肚子。

“可以的话,请到那边喝杯茶。我代替小纱慢慢听你说吧。”

她把店内的喝茶角指给前田先生看。

“不用了,休息时间就快结束了。”

前天先生取过纸袋,对我说了句“那先告辞”,就走了出去。

小纱那么有教养,也是多亏“梅香堂”的老板娘总是能把那些可疑的男人都赶跑了呢,换句话说,这也是个麻烦。

一直到去年,我都觉得大家是一片好心,直到最近才觉得有些讨厌,因为商店街的人总是这样说。说是可疑的男人,也只是一些号称是小纱粉丝团的人,实际上基本都是商店街的人。有些人只是为了排解无聊才常来开我的玩笑,然后又被老板娘赶跑,他们以此为乐。

“不好意思。”我对老板娘低下头。

“这个人没见过呢。”

“是公民馆的前田先生。今年四月份才来的,应该不是本地人。”

“我用治商店街那伙人的办法把他赶跑了是不太好,不过刚才小纱你已经落了下风。真的有什么不方便,就让我来听他说,就当我忘记转达给你了。”

老板娘已经看穿了一切。别说传话这件事了,就连五年前的事和最近出了什么事全都一清二楚的吧。不,这个镇上发生的更早的事情恐怕都记得。正因为她知道更多,所以才会这样照顾我吧。

就连我未曾谋面的父亲,老板娘或许都曾经见过。

如果真是这样,好想问一问。

——我爸爸是个怎样的人呢?和浩一像吗?

不过老板娘又不认识浩一。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对他说出那种话呢?

——我好喜欢那个学长啊。

我循着希美子指的方向看去,有五六个人正兴高采烈地玩闹。到底是哪个人呢?我还没有看清楚,希美子就发现了人群中的仓田学长,她拉着体力还没恢复的我,大大咧咧地闯进了他们的小圈子中。

——学长,表扬一下嘛。一年级的女生,全程跑完的只有我和小纱哦。

——辛苦啦,不过,这点程度还不够呢。

仓田学长半开玩笑地吓唬说。不过其他的学长们都交口称赞“了不起”。被表扬了本应该说些感谢之类的话,可我胸口的火烧到了全身,头脑一阵眩晕,刚抬头就对站在我正面的人说了一句话。

——爸爸。

一瞬间,所有人都傻了,接下来就是一阵爆笑。

——浩一,没想到你还藏着这么个私生女啊?

被我叫做爸爸的那个人,被大家围着开玩笑,窘迫地挠了挠头。我这才意识到说出了这么丢脸的话,脑中一片空白,正想要道歉,没想到有人抢先说了一句话。

——那么,从今天开始……怎么说呢,你就负责当纱月的“老爸”啦。

于是乎,那个男生装傻说“大伙儿,这是我女儿纱月,今后还请多多关照”,最后我就被同好会认定为他的女儿了。

——小纱,好狡猾,你是故意的吧。

回到宿舍,我才知道希美子说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浩一。

我不是故意的。浩一不是那种让我喜欢到要故意开他玩笑的人,也没有觉得他和我有多像,更不是普遍的“老爸”形象,何况他一点都不显老,为什么我会叫他一声“爸爸”呢?

当时的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的有关父亲的信息只有两条:

脑袋很聪明,又喜欢山。

所以我才对W大学山岳同好会有了一点兴趣,不过那就不止浩一一个人,当场所有的男生应该都符合那个条件。浩一一定是有着其他人不具备的什么特质,于是我整天都想着他。不过在当时,还不能算是恋爱。

希美子也看穿了。

——今天吃你几个金锷烧就饶了你啦。不过,小纱,你别以为自己抢占了先机,其实是重大失败呢。要从女儿升格为恋人,那可是难上加难呢。

当时发生的一切,有关希美子的一切,本应该尘封在脑海里的。

希美子到底对前田先生说了多少呢?这些话本是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口的,不过既然是非常时刻,按照她的性格,一口气全说出来也不奇怪。

到了周五,在公民馆自然会见面,但前田先生还特地跑到我打工的地方来,他一定也了解希美子这件事万分紧急。

如果我是前田先生,一定会为扯上这件事而后悔的。反过来,如果他是好奇心足够旺盛的人,说不定还想知道更多详情呢。

如果我肯听他说完,前田先生就和这件事无关了。

“刚换了叫法,就卖掉五个,真不愧是小纱。不过,波斯菊吃下去真的不太好消化呢。”

老板娘一边补足鲜奶油金锷烧,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来到公民馆的接待前台,把一袋辣黄瓜递给他。这是我从商店街的蔬菜店买的,黄瓜当然是那边的老板娘腌的,但听说最初是我妈妈提议这样做的。别看她一副老实勤恳的样子,其实她在镇上还是挺有影响力的。

尽管一周只去一次,但这职场我旱已熟悉,就算不带什么东西随便来逛逛也没事,不过只有今天,我必须要有到这儿转转的理由。

“刚才真不好意思。连吃五个鲜奶油金锷烧一定会腻,把黄瓜夹在一起吃,一会儿就全下肚了。”

“啊哈哈,我们大家分着吃光啦。”

从前台往里看,包括馆长在内的四个职员都在。

本来就该分着吃嘛。就算没有开发票,也不见得一个人吃嘛。再说他本就是工作的休息时间来买的,用那种纸袋装回去,所有人都会注意到的。三点了,一起吃点心。我的想法一旦变得消极,就连这么明显的情况都没意识到。

“那,就当做茶点,大家一起分着吃吧。”

说完,前田先生小心地接过湿漉漉的保鲜袋,以防身边的文件被沾湿。“辣黄瓜不错。”馆长很高兴。

“我是来听你传话的。”

“就在这儿?”

前田先生回过头。大家就在一旁做着各自的工作,一定会被人听见的。

“在这里不方便说吗?”

“是啊……只能等下班了,一起吃晚饭吧。”

我真希望是能在当场三言两语就说完的消息啊。

“这附近有一家叫‘竹野屋’的餐馆挺好吃的。”

“那家不行。”

我坚决反对,最后决定去车站前的小酒馆。这是馆长推荐的地方。其他职员还以为我要和前田先生约会,纷纷把小镇上少数拿得出手的几家餐厅介绍给我,这家的酒好喝,那家的气氛好,实际上哪家都无所谓。

只要不是母亲工作的“竹野屋”就行。

可能去的时间比较早,车站前大楼二层的那家小酒馆里,只有我和前田先生两人。店里有吧台和餐桌,我们坐在最靠里的餐桌旁,旁边点缀着一束淡紫色的波斯菊。

“今天真是和波斯菊有缘。”

前田先生很愉快地说。如果他来梅香堂的时候我就好好听他说完,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具体的意思我有些不太懂,我怕忘记就让她写了下来。”

点了啤酒和几道菜之后,前田先生从衬衣口袋里取出香烟,顺带掏出了记事本的一页,递给我。

“如果不是我来拜托的话,小纱你一定一口就答应了。可是现在只有我能来求你,小纱你怎么也不可能答应的。虽然事实上没什么不同,就理解成小纱你帮助了仓田前辈,而仓田前辈又帮助了浩一吧。”

这就是希美子的留言,很明显这不是急忙之中想出来的话,这是以我会拒绝她为前提,事先准备好的留言吧。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但是我却明明白白,明白到心痛。

可是,既然写在纸上了,就算不到这种地方来,也能直接交给我呀。

“她还说什么了吗?”

“‘请转交给小纱’,她只说了这一句,‘已经没时间了,拜托了’。当然这句话不是和我道别。”

“这一定是对我说的。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似乎像预先准备好的一样,我们刚谈完正事,菜就上桌了。我们开始吃饭,却没什么好谈的。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前田先生只是偶然路过而已,还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喜欢山吗?”

“学生时代参加过山岳部。”

“我也是。不过我是短大,没

爬几次,回老家之后就完全没爬过了。”

没过多久,我和前田先生聊起了登山的话题。大学山岳部的集训,基本上都会挑那几条相似的路线。我去过的地方,前田先生也都去过。纵向攀登八岳、枪岳、穗高、剑岳……我总觉得我再也不会去登山了,谈起这些的时候心怀依恋。后来,也谈到了那种花。

“现在到哪儿都见不到驹草了呢。”

驹草的花期是七八月份,现在都九月底了,已经见不到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提驹草?”

“同好会有个学长,是个很像驹草的人。虽然是个小个子,不过很机灵,又聪明又温柔……”

要把仓田学长比做花,只有高山植物的女王——驹草。

小纱,太累的时候你也可以说出来呀。如果今后进了山,那还真是不说不行呀。

仓田学长对我说这句话,刚好是我进同好会满一个月的时候。

我生在单亲家庭,从小身边就少不了这样的声音:有什么事都能来找我谈,我一定会帮你的。商店街的人也是,学校的老师也是。他们对母亲说的话也大同小异。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找谁谈心,也没见过她有求于人。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发烧卧床。正当我要跑去叫人的时候,她却让我别去,说她一个人也没问题。

——妈妈一个人没问题的。万一我昏睡的时候总有人来帮助,身体对这有了记忆,今后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听了这句话,我也意识到自己不能依赖他人。我总是告诉自己,只要一次有求于人,一辈子都无法独立生存下去。我一个人没有做不成的事。哪怕很勉强,只要努力克服第一次,今后遇到同样的状况,也能够从容应对。

仓田学长对我这么温柔,我尽管很开心,但依然把这句话当做平常一样看待。但这次不一样。

——那么,从今往后,我们一天一请求吧。每天一次,互相之间不管是多么无聊的事情,都要拜托对方做一件事。

——不可思议的提议。小纱你太狡猾啦,一直在旁边偷听我们说话的希美子说。

——那,希美子你也来参加好啦。拜托别人一天只能一次,如果没能做到,到时候给那个人的惩罚就是必须去拜托同好会其他学长做一件事,好吧。

就这样,我们三人开始了一天一请求,在日常生活中,还挺沉闷的。但是一进山,我们就因此配合步调,互相分担的行李也能交换到更轻的,他们都尽量让我更轻松。我到最后还能坚持,几乎都是靠精神在支撑。暑假的八岳纵行集训能顺利完成,恐怕多亏了一天一请求。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整整两天,对此感触足够深切。

“不知为什么,我们总是会错过驹草。不过,第一次见到驹草,是纵向登八岳的时候,在硫黄岳的山顶附近不是会开很多花嘛,那真是感动极了。我想把它们画下来,就盯着看了好久,总觉得就像仓田学长一样,我直接告诉了学长。于是他说,那真是光荣。他的笑容真的仿佛女王的微笑一样美好。”

谈着根本未曾谋面的人,前田先生却一点都不显得无聊,认真地听我说。

“一天一请求,现在还继续吗?”

“完全不了,因为我把被拜托的事情拒绝了。”

“这回的事,找仓田学长谈谈心怎么样?”

“已经不可能了。”

我告诉他真的好吗?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那么,受着同样痛苦的那个人呢?”

我不说话,低下了头,我害怕提到他。

“当时我真的打算拒绝的。可是思考了一晚之后,也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很可怕。不过,仅仅一晚上,我也下不了决心。因为只要帮助他,就是对另一个人的背叛。”

“那个人就是浩一?”

“你听得还真仔细。就像希美子在留言中所说的,不要当做帮助浩一,想成是在帮助仓田学长可能就行了。不过,仓田学长已经不在世上了。如果能再一次见到驹草就好了,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只要没遇到魔法师,估计就不可能了。我这人完全不信这种东西的。”

“去植物园可以吗?”

“不行,就算都是花,但已经算是别的东西了。必须是山上的。”

前田先生架起胳膊沉默了很久。不过我又不是要求前田先生给我准备些驹草。

“那就,去一次吧。”

“哪里?”

“八岳……目标是南八和赤岳。”

“去干吗?”

“当然是去看驹草了。”

“没用的啦。现在不可能开花的。”

“不,一定有。这周末你准备干什么吗?我有空。”

“我没什么安排,前田先生要和我一起去吗?”

“你好久没上山了,有空白期,一个人太危险。”

“不过,你没有理由陪我一起去呀。”

“帮人帮到底嘛。就当是登山旅行团只有两个参与者好了。或者说,一天一请求,拜托你这周末陪我上山。”

我无言以对。正在此时,店门打开了,一个开花店的,一个开肉店的,粉丝团的两位进了酒馆。“小纱竟然和男人在喝酒。”他们两个很夸张地倒在吧台上,点了“烧酒一壶”。

情况这么乱,看来是不能聊下去了。不过,我为什么要全都告诉这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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