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静默后。

顾无忌放下筷子皱了眉,沉声问道:“他怎么来了?”

顾无忧和顾九非也没再吃东西,而是沉默地望着常山。

“您忘了?”常山提醒人,“前阵子琅琊来了一窝流寇,折腾出了不少事,是这位永安侯降下来的,陛下念他有功,特地下了旨让他进京叩谢,又加上围猎在即,便着人给了这么一个恩典。”

这事,顾无忌先前的确听说过。

但他近日事忙,对于这些不算重要的事,自然是听过就忘,倒没想到,这位永安侯如今不仅进京了,还登了他家的门。

虽说他们两家曾经也是定了姻亲的,可顾无忌对赵昇是真的没什么好感,这人心狠手辣,无论做什么都是利益当先,还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京城里的人隔得远不知道,可他早年常常陪着成黛回琅琊,哪里会不晓得?

所以当初蛮蛮说要嫁给赵承佑,他是千百个不同意。

虽然赵承佑在年轻这辈的确是个可造之材,文采斐然、骑射武功也不错,性子也好,可有那么一个糟心的家庭,就算是天皇老子,他也舍不得蛮蛮过去吃苦。

偏偏那会蛮蛮对他成见颇深。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肯听,他怕父女之间的成见更深自然也不好驳了她的脸面,心里想着,大不了他就把赵承佑留在京中,离他那一家子糟心东西远着些,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着,总不至于出事。

倒没想到后来蛮蛮会提出退婚。

虽然奇怪,但正合他的心意......

常山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的回答,不由出声说道:“国公爷,人还在外厅等着呢。”

顾无忌心下烦得不行,可他到底也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那会随心所欲,只凭着自己性子来,如今却不行了,就算再不喜欢,该给的脸面还是得给的。

他眉宇之间皆是厌恶,声调也极冷,却还是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又见姐弟两人跟着站了起来。

顾无忌一边握着帕子拭手,一边同他们说道:“你们不用跟来。”他清楚赵昇的为人,自然也知晓他是为什么来的,不过是不愿他们这桩儿女亲事就这样毁于一旦。

至于为什么这么舍不得这桩婚事......

顾无忌想到近段日子那位永安侯的活络心思,以及朝中人员调动,怕是琅琊待久了,想来京城了。

可笑。

他思及此,脸上讥嘲愈浓。

虽然他如今已经不能再跟少年时那般行事了,可他坐到这个位置,为得不就是护好家人,让他们一生无忧无虑吗?

尤其是他这个女儿。

他破了规矩,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可不是单单说着听听的。

他的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捅破了天,也由他撑着,不过是一桩婚事,何时由得他们赵家父子说了算了?

常山跟着顾无忌往外走,只剩顾无忧和顾九非留在屋子里。

桌子上的菜还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几乎都是顾无忧喜欢吃的,她原本吃得很开心,可如今来了这么个人,她哪里还有什么胃口?眼瞅瞅外头,有些想过去看看,不等她说话,就听到身旁传来顾九非的声音,“你想过去?”

“唔。”

顾无忧回头看他,也没瞒他,点了点头。

顾九非也就没再说话,起身擦了擦手,他如今个头已经比顾无忧要高出一些了,再也不用跟以前似的仰视她了,甚至都能敛下眼皮,低头看她了,“走吧。”

“什么?”

顾无忧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九非也不说话,就望着她。

“你,你要陪我去?”顾无忧吃惊地望着他,等人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脸上立马就扬起笑,然后也没顾忌什么,直接拉着人的胳膊就往外走。

突然被人拉住胳膊,顾九非的身形有些紧绷。

他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就连跟母亲也不这样,因为不习惯,走起路来就显得有些同手同脚,好在外头并无人,身边的顾无忧也没发现,等稍稍调整了一会,他也就恢复如常了。

只是呼吸一直轻轻屏着。

待客都是在外厅。

姐弟两人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常山要进去送茶。

见他们过来,常山神色微怔,不等他说话就瞧见顾无忧拼命摇头,还伸出手指嘘声,一副要让他保守秘密的样子,他笑笑,任由这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绕过他到了隔壁,然后才进去送茶。

常山进去后。

姐弟两人也已经进了隔壁。

他们现在所在的屋子和旁边待客的地方是相通的,只拿了一架八扇的木质屏风挡着,可以挡住他们的身形,不会让旁人瞧见,但又方便他们观看隔壁的情形。

进去之后,顾无忧就松开了顾九非的胳膊,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外头看。

顾九非看了一眼落下来的胳膊,按理说,他应该是松一口气的,但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舍不得,抿着唇,偏头看一眼顾无忧,见她眼也不眨地望着外头,也收回眼帘往隔壁看去。

隔壁。

顾无忌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盏茶,神色寡淡,也不说话。

而赵承佑父子呢?一个沉默地跪着,一个站着,这会站着的那个正躬身和顾无忌说着话,语调恭敬也客气,“原本是早就想来拜访顾兄,奈何我远在琅琊,无召不得进京,这次有幸得陛下传召,才能登门致歉。”

“这个混账东西,也不知当初怎么惹了蛮蛮不快,竟闹到了这样的地步。”

赵昇低声下气,说起赵承佑的时候又带了十足的责备,转头看一眼身后笔直跪着的赵承佑,以命令的口吻,厉声说道:“混账东西,还不给你顾伯父磕头认错?”

赵承佑薄唇微抿,刚要磕头,就被顾无忌冷声打断了。

他不耐与这对父子交谈,如今也只是淡淡发话:“行了,这事已经过去了,也没必要再提起。”

赵昇脸色微变,可抬头的刹那便又恢复如常了,他腆着脸笑道:“顾兄说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哪家儿女成亲前没闹腾过?”他话语微顿,又道:“当初先夫人还在琅琊的时候,和我家夫人也算得上是闺中姐妹了。”

他一边觑着顾无忌的神色,一边又道:“这婚事若当真退了,实在可惜。”

他知晓这位位高权重的定国公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宫里那位,他也一向是直言直语,唯独有两个死穴......一个是故去的原配夫人,另一个便是他那个女儿。

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让赵承佑娶她为妻。

有了顾无忧,那就相当于有了顾家、王家两头的势力,更不论,如今东宫那位也有一半的血缘是出自王家。

果然——

在他提及王成黛后,原先还冷着一张脸的顾无忌便有些晃神了。

这一幕,他看到了,躲在屏风后的顾无忧也看到了,她是真的要被赵家父子给气死了,为了权势地位简直无耻到了极致!

刚想走出去,就被顾九非拉住了袖子,脚下步子微顿,她转头看去便见顾九非对她摇了摇头。

顾无忧也知晓这会出去不好,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好在,顾无忌的晃神也没多久。

他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赵昇以及还跪着的赵承佑,然后就面无表情地收回眼帘,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然后语气平平地说道:“我家夫人只盼着小女无忧喜乐。”

“她既然要退婚便是不喜,既是不喜,又哪来可惜一说?”

他言语果断,语气寡淡,半点客套都不讲,“永安侯也不必再拿这事来同我说了,咱们两家退婚的事早就传遍了琅琊和京城,再在一起又像什么样子。”

话落,又嗤声,“传得出去,还当我家蛮蛮非你赵家儿郎不可了。”

赵昇急道:“顾兄......”

顾无忌不耐再听,抬手打断他的话,等人住口才又不疾不徐地说道:“永安侯远道而来,本来应该请你留下喝茶吃饭,但围猎在即,顾某事务繁忙,就不留客了。”

是赶人的意思了。

常山顺势上前,朝两人躬身,“永安侯,世子爷,请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昇便是脸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他隐忍着情绪,勉强维持着那副笑脸,朝人叉手一礼,“既然如此,那赵某就先告辞了,等日后得空再来拜见顾兄。”

说完。

他转身离开,路过赵承佑身边的时候,脚步微顿,眼中透着深不可测的寒冷,没在这会说什么,只是拂袖离去。

赵承佑自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知晓回头自己会面临什么状况,他并不畏惧,甚至早在来前就猜测到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手撑着地站起身,跪得太久,他的膝盖都麻了。

他咬着牙,硬撑着站稳,朝顾无忌叉手一礼。

态度倒还是从前的谦和温驯。

刚准备离开,赵承佑微垂的眼帘瞥见那架雕着渔舟唱晚的屏风后有一片红色的裙角,那裙角是用上好的织锦制作而成,颜色鲜艳,没有一丝杂质,裙角边缘还用精美的丝线绣着牡丹花,十分精细。

看到这一片裙角,他原本寡淡的眼眸突然像是笼罩了一层惊慌失措,赵承佑脚下步子虚晃,差点就要摔倒了。

“赵世子,您没事吧?”常山就在一旁,见他如此,连忙抬手,想扶住他。

顾无忧也掀了眼帘看他一眼,拧了眉,问道:“没事吧?”

“......没事。”

赵承佑没再看那架屏风,而是抿着唇朝顾无忧又行了一礼,而后,他也没让常山搀扶,径直迈着酸软的双腿,转身往外走去。

若是细看的话,能发现他的脚步是有些仓惶的。

等他走出屋子,顾无忌也没再多看,而是捧着茶盏,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出来吧。”

屏风后的姐弟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被发现了,顾九非率先迈了步子走了出去,顾无忧也跟在后头,她见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神色极淡,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生怕他责怪顾九非,便上前一步拦在顾九非的面前,同人说,“爹爹,是我硬要拉着九弟来的,不关他的事。”

顾九非低头看着挡在眼前的顾无忧,神色有些愕然。

心底却有些暖。

“着急过来,是怕我会答应?”顾无忌好笑地看着这双儿女。

顾无忧自是不怕这个,她扬着一张乖巧的笑脸,走上前亲昵的挽住他的胳膊,笑得十分甜美:“我自然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他们父子诡计多端,骗了您。”她现在是一点都不喜欢赵承佑,自然不在意给他们父子上眼药。

“刚才那个永安侯还故意提起阿娘,惹您失神,可见其心不纯。”

顾无忌听她说起这个,脸上的表情也淡了下来,言语苛责又凌厉,“他向来是这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他不管赵昇为人,但把成黛拉出来,就是犯了他的忌讳了。

顾无忧见爹爹心里已经有了定夺,也就不再继续上眼药,而是改口道:“而且阿娘和盛夫人算哪门子闺中姐妹,她嫁到琅琊的时候,阿娘可已经到京城了,两人顶多也只是见过几面罢了......”

她小心思多的很,鬼机灵似的,补充道:“要说姐妹,我听孟嬷嬷说阿娘以前和李家那位沈夫人十分交好呢。”

听她说起这个。

顾无忌的神色倒是多了几分缅怀,声音也低了一些,“是啊,你母亲当初和那位沈夫人的确是很要好的。”

顾九非看着顾无忧眉眼弯弯,什么都要往李家扯的样子,有些无奈,又见爹爹顺着她的话夸赞李钦远,便更觉无语......要是让爹爹知道顾无忧的心思,估计他就会后悔说今日这番话了。

刚想寻个地方坐着,余光瞥见外头的人影,他眉目微敛,脸上的表情也淡了下来。

目光直直地往外头看去,那个早应该离去的赵承佑还没走,不过察觉到有人看见他了,便也没再停留,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片刻后转身离开。

赵承佑脊背挺直,走得不疾不徐,看似与平时无异,可若是细看的话便能瞧出他两条腿走起路来一深一浅。

顾九非望着赵承佑离开的身影,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晦暗起来。

“九非,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顾无忧的声音。

他看一眼外头,已经没有赵承佑的身影了,便回头淡语,“没什么。”

而离开的赵承佑,虽然面上表情一如从前,但他心底的思绪却并不算沉稳,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慌乱,甚至有些丢脸的窘迫。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单纯的不想让顾无忧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为什么不愿让她看到,赵承佑又说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心里像是蒙了一层浓厚的屏障,已经有一点点的边缘露出来了,但想再往里面探一步,却怎么都迈过不去。

等他走到门外。

赵昇早就离开了,只有盛泽带着车夫侯在外头,看他出来连忙迎了过来,见他脸色发白,脚步虚晃,担忧道:“您没事吧?”

赵承佑摇摇头,不欲多言。

他哑着嗓音说道:“......扶我上马车吧。”

“是。”

盛泽小心翼翼扶着他,可昨天旧伤未愈,今天又跪了这么久,赵承佑全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好歹是咬着牙走上马车,等坐到放了薄垫的椅子上,他才哑着嗓音问道:“他人呢?”

“永安侯说还有事,让您先回去......歇息。”盛泽替他倒了一盏茶,小声开口。

赵承佑轻轻撇嘴,知道盛泽这是自己加话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让他好好歇息,恐怕回头又得想法子折磨他,他并不关心这个,只是在意......没了顾家这门亲事,他那位好父亲又会做什么?

修长的手指轻叩茶案。

顾家这里肯定是行不通了,以赵昇的为人,恐怕是会让他另择人选。

而这些人选中——

最合适的,便是......王昭。

若是往日,换人选便换人选,王昭虽然比不过顾无忧,但也是王家的嫡女,最主要的是,如今的王昭比顾无忧更好控制,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若是娶了王昭,他跟顾无忧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他这颗心就像是被人刺了一根针似的,疼得厉害。

“您怎么了?”盛泽本来正在拿药膏,看到他紧拧的眉,还有发白的唇,就担心的皱了眉,“是不是身上又疼了?”

赵承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哑声问道:“盛叔,你......”

盛泽疑惑,“什么?”

赵承佑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算问了又如何?他对他那个好父亲而言,原本就是让他上位的一枚棋子,除非他不想要这个世子位,也不管那对母子会不会占据母亲和他的地位。

不然。

他只有咬着牙去接受这一切。

“小少爷?”

“......没什么。”

后头几日。

家里倒是没再来什么客人。

顾无忧知道李钦远这几日很忙,也就没去打扰他,而是乖乖待在家里,偶尔陪祖母说话,偶尔便去找二姐和阿瑜玩,真的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看着十五画画。

有时候也会拿着李钦远送给她的白玉梳发呆。

好在没过没几日,一年一度的皇家围猎也终于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

围猎开始了,这是我最期待的部分了!

换了封面!

大家不要看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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