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一群人待在主帅的营帐中。

李岑参早就晕过去了,许大夫还在替他诊治,袁拓、傅北等人还全部穿着沾血的盔甲,脸上、身上不是自己的血,就是别人的血,至于李钦远……他那一身银色盔甲全是干涸的鲜血,脸上也沾了不少鲜血,闻着就十分刺鼻,可他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微垂着眼帘站在一旁,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抿着唇没有说话。

袁拓见许大夫起来,连忙迎过去,急问道:“怎么样?”

“怎么样?”

许大夫一听这话,立马刻薄道:“我之前是怎么说的,让你们好好看着他,他真以为自己是天兵天将,怎么都不会有事?

我看你们也不用我来治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反正他也没拿自己这条命当回事!”

袁拓拉了许大夫一把,往李钦远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他们都是跟着李岑参多年的老人,和魏庆义差不多,自然也是认识李钦远的,许大夫虽然嘴毒刻薄,但看到李钦远,想到人儿子还在,这样说人家爹的确不好,便抿了抿唇,不甘不愿地说道:“人是救回来了,可他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又耗了这么大的心力,以后……”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一些,“只能好好将养着了。”

“再像今天这样,也只能等大罗神仙降世,才能救他一命了。”

他说完摇摇头,叹了口气,打算给人煎药去,又看了一眼营帐里围着的十几号人,皱眉道:“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吧,留个人在这边看着就行。”

等他走后,袁拓便和傅北拱手道:“傅将军,你们今天也辛苦了,不如先回去歇息,等到明天将军醒来,我们再商量怎么解决。”

傅北看了眼还没有醒来迹象的李岑参,点点头,而后便招呼了其余将士出去。

很快。

这营帐之中便只剩下昏迷着的李岑参,袁拓……以及,李钦远。

袁拓看一眼依旧站在那边,不言不语的李钦远,走过去,温声道:“七郎,你也先去休息吧,你看你眼下的青黑,这一路都没歇息好吧。”

“袁叔……”李钦远的声音有些哑,像冬日里枯树划过地面发出的嘶哑声一般,“你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

“这……”袁拓有些犹豫,转头看了一眼李岑参,想着将军醒来要是看到七郎在这,必定高兴,便点了点头,“外面有人守着,有什么事就喊他们。”

“嗯。”

袁拓没再多说,掀帘出去。

等他走后,李钦远也没有立刻动身,他站了太久,现在全身上下都跟僵硬住了似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往床榻那边迈出一小步,从他到床榻也不过三步的样子,可他愣是走了好久。

李岑参睡得很熟,面容沉静,眉宇却始终拧着,就连嘴唇也一直抿着。

似乎即使是做梦,也没法舒坦下来。

李钦远看了他许久,而后绞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擦拭脸跟手,他记不清他们父子之间上一次这样亲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记得无数的争吵、埋怨、冷言相对。

好像这些年,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不睦。

李钦远指尖微颤,又想到今天看到的那副画面。

这个人坐在马上,身边围绕着十多个突厥将士,身上全是鲜血,背后有着敌人的长刀,面前还有阿史那射过来的冷箭……那个时候,他的脑中在想什么呢?

大概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他只记得自己那会心脏好似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喉间仿佛还有一声无声的“不”要脱口而出,然后,他就跟疯了一样,拿着一根银枪一路厮杀过来。

李钦远不敢想象,如果今天他们没有赶到,如果他没能拦下那支箭,如果,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他该怎么办?

心口一阵阵的发疼,就像有细细密密的针刺扎着一般。

李钦远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唯有几次,那也是感动于顾无忧的付出,而此时,他看着在烛火下,安静躺着的李岑参,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忍着吸了吸鼻子,把那股子热泪给吞了回去。

要给李岑参掖被子的时候,发现他胸口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李钦远皱了皱眉,又把被子拉开一些,把那露了个边角的东西拿出来……一把有些年岁却依旧保存完好的玉梳落在他的手上。

他看着这把梳子,神情微顿。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很轻的一声,“阿狸……”李钦远一怔,猛地抬头看去,却发现男人仍旧没有醒来,他仿佛是在做梦,只是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紧拧的眉头没有松开,微张的薄唇又吐出几个字,“别怕。”

眼前仿佛闪过许多片段。

“爹爹,突厥人这么凶狠,这些百姓好可怜。”

“是啊,所以爹爹要留在这边,要保护这些可怜的人,只有守住了边关,才能守住大周,才能让阿狸有家可依。”

“那我也要跟爹爹一样,等我长大后,就跟爹爹一起守护大周!”

胸口好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割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李钦远再也坐不住了,弯下腰低着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他的身子在发抖,嘴唇也在发颤,眼眶通红。

可他的手却始终握着李岑参的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紧紧依偎在自己的家人旁。

有压抑的哭声从喉间发出。

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他才能允许自己这样放纵哭一场。

……李岑参是翌日醒来的,醒过来的时候,李钦远仍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闭着眼睛,眉头紧拧、薄唇微抿,因为连月来不曾休息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颓废。

在看到李钦远的时候,李岑参的眼中还是有些茫然的。

他以为昨天战场上的那一幕,只是他的梦,没想到……抬手想把他掉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可他胳膊昨天受了重伤,根本没什么力气,咬着牙想捡,最终还是瘫软回去。

袁拓正好进来。

看到李岑参醒了,不等他阻止就高声嚷了起来,“将军,您醒了!”

顿时,外头有一群人冲了进来,李钦远也终于被这个阵仗吵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李岑参投过来的视线,看到他醒,李钦远也很激动,刚想靠过去,便听到身后有无数的脚步声。

“将军,您怎么样?”

“将军,您还好吗?

饿不饿?”

……营帐中萦绕着将士们的关切声,李钦远看到这幅画面又退了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捡起地上的毯子放在椅子上,而后往外走去。

外头阳光正好,边关的天比他小时候看到的还要湛蓝,身后的关切声仍旧未停。

他站在营帐前,仰着头,笑了笑。

神色明媚。

傅野正好过来,看到李钦远脸上的笑,便知晓魏国公醒了,没进去,留在原地,喊人一声,“七郎。”

李钦远循声看去,喊人,“傅大哥。”

又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询问,“傅显呢?”

傅野笑道:“他昨天受了点伤,还在休息。”

眼见李钦远骤然拧了眉,知他心中担忧,便又宽慰道:“就是一点小伤,没什么事。”

想了想,他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去走走?”

“好。”

两人沿着营帐往小路走去。

没有战火喧嚣,这里显得很平静,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阿史那昨天由亲兵护着离开,只要他一日没死,这边关就一日没法安定……傅野却没有说起这些,而是闲话家常和人说道:“我昨天和父亲说起你。”

李钦远回头看他,面露疑惑。

傅野看着他笑道:“来的时候,父亲还担心你在战场不适应,没想到你这么勇猛,竟是比咱们这些见惯杀戮的人还要镇定自若。”

他笑着拍拍李钦远的肩膀,完全不觉得说道自己的弟弟糗事有什么不好。

“你是不知道,小显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当天回去就吐了,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好。”

李钦远听到这,神色也变得柔和一些,“他一向看不得这些血腥,能够扛过来,也不容易。”

傅野也跟着笑了,“是不容易,小时候让他杀只鸡都磨磨唧唧,谁能想到现在居然还上战场了……”又看了一眼李钦远,说道:“这还是因为你,他小时候弱得不行。”

“我跟父亲一直在外打仗,对他疏于管理,母亲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若不是你从小帮衬着他,他都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李钦远摇摇头,“我其实也没帮什么。”

“不,小显能走到如今,你对他有着莫大的影响力,比起我们这些亲人,他更信服你的话,我问过他,他说他是想跟你一起上战场,才会拼命习武,你们说好要一起上战场杀敌虏……”李钦远听到这话,神色微怔,似乎又想起那日酒楼一别,傅显酒醉之余握着他的胳膊和他说的那些话。

“魏国公手上的这支军队是咱们大周最厉害的一支军队,可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魏国公即使身受重伤也没法退下来吗?

因为这支军队只听从魏国公的话。”

“不,或许不应该这样说,应该说魏国公的存在就是定海神针,只有他在,这支军队才能发挥出最强的战斗力。”

“就说这次战役,魏国公拼着重伤上战场,为得就是稳定军心。”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扶持其他人,可是没用。”

“七郎……”傅野看着李钦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声音又沉了一些,“有些人天生就属于战场,天生就有统领别人的本事。”

这世上英勇善战的将士有许多,可好的统帅却太少,能让世人信服、万众归心的统帅更是少之又少。

他言尽于此。

至于李钦远最终是怎么打算,他无权干涉,傅野刚想拍拍他的肩膀,喊他一起回去,可还没有张口就听到李钦远低声说道:“傅大哥,这样是不对的。”

傅野一愣,“什么?”

李钦远抬起头,看着他,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信念有归属是好事,但不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一个好的家族,不会因为当家人的骤然离开而乱了阵脚,而一支好的军队也不应该因为主帅不在或者说换了主帅而心生惶恐。”

他看着傅野呆怔的面容,沉声,“军队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而是靠所有人。”

“我这一年经商,看了许多,也经历许多,最大的体悟不是怎么让商号赚更多的钱,而是即便没有我也能让商号正常运作数年,数十年……”“当初我曾外祖父还在的时候,德丰能够成为临安,以至于江浙最大的商号,可偏偏在我曾外祖父离开后就不堪一击,这不过是因为当家人没有风险意识,没有提前部署好一支厉害的队伍,如果早就有了风险意识,纵使当家人离开也能让商号运作下去。”

“经商如此,打仗也一样。”

“身为将士,你应该服从主帅的命令,却不能把所有东西都寄托在主帅的身上,在这个世上,你最应该信任的、寄托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别人。”

“你……”傅野哑口无言,他觉得李钦远这话荒诞极了,可心中又有一个地方在告诉他,这样才是对的。

不远处有不少将领正往主帅营帐走去,李钦远皱了皱眉,开口,“傅大哥,我们也过去吧。”

“……好。”

刚刚过去就听到里面在说阿史那的事,还有突厥那位失踪了的大皇子。

李岑参还有些疲惫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突厥有一半人还没彻底信服阿史那,不过是因为大皇子失踪,老君王又死了,若是能找到那位大皇子,咳,阿史那必定军心溃散。”

他接连吩咐了好几件事,又咳了起来。

袁拓连忙说道:“将军,我们都知道,您好好休息。”

李岑参摇摇头,还要再说,就看到李钦远打起帘子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是昨日那一身盔甲,脸也没洗,可那周日来的疲倦却没能折损他半点容貌,反而让他身上笼罩了一层以前没有的气势。

旁人也都瞧见了李钦远的身影,互相对视一眼,便都先退下了。

很快。

营帐中只剩下父子两人。

李钦远一步步朝李岑参走去,最终在榻前,单膝下跪。

李岑参看着他一怔,垂下眼帘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李钦远仰起头,看着他说道:“以后大周,我来替您守护,您可以休息了。”

“……什么?”

李岑参神色微怔,等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边咳边说,“我当初想让你参军,是看你终日无所事事,怕日后……可如今你有了自己的事业,又跟顾家那孩子定了亲,没必要来参军。”

“而且你也不会。”

“父亲。”

李钦远喊他。

两个字就让男人怔住了。

这是十岁之后,他第一次这样喊人,李岑参鲜少有所波动的面容有着怔然,他呆呆地看着李钦远,嘴唇微张,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

李钦远握着他的手,目光扫过他鬓边的几缕白发,沉声说,“相信我,我会替您,替大周子民守护好这片山河。”

可他不会像他的父亲这样,竭尽一生把全部用来奉献。

他会守护好这座山河,却做不了旁人的神佛和信仰,他的心中早就被一个人所占据了…………几个月后。

如今已是庆禧二十二年了,距离李钦远离开也快三个多月了。

这几个月,顾无忧日日待在家中,就和以前一样,早间陪着祖母礼佛,然后便回屋子做女红……有些东西果然还是得靠坚持,从前只会几个花样,碰到难一些的就得头疼。

现在静下心,竟然也学了不少繁琐的花样。

白露握着手里的帖子,不知道该不该进来,还是顾无忧休息时要喝茶才瞧见,问道:“怎么了?”

“魏国公府递来了折子……”白露见她瞧见也没了法子,只能走过来,轻声说道:“殷夫人想问问您,您和李公子的婚期要不要延后……眼看着这再过一个月,就到了。”

偏偏边关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用。”

顾无忧摇摇头,“早先定了是什么时间便还是什么时间。”

“主子……”白露想劝,但看着她脸上的坚定,又不敢多说,只能轻轻应了一声“是”。

顾无忧自顾自问道:“外祖母那边可有消息。”

听人说起这个,白露倒是忙答了,“老夫人早前递来信,说是已经准备出发了。”

顾无忧脸上添了些笑,“记得把我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

白露自然应“是”,既然婚期不改,她便要给魏国公府那边回信,等出去的时候,红霜便拉着她,低声问,“怎么样?”

“主子不肯。”

“可这婚期将至,李公子还没消息,要是等到那日,这新郎官没人,这,这可怎么办?”

红霜愁得小嘴都扁了。

白露也跟着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屋中,见主子倚窗绣花,半点没有因为这件事烦扰的样子,心里的忧虑却更深了,自打李公子离开后,主子也变得更加安静了。

“且随着主子罢,国公爷和老夫人不也没说什么吗。”

“唉。”

外头那些话,顾无忧其实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她知晓她们在想什么,可她相信李钦远,他说过的,一定会在婚期前赶来,而且……边关虽然没什么好消息,可至少也没坏消息啊,不管怎么样,这一世魏国公没有去世。

李钦远的心结也终于能了了。

推开窗子看了一眼外面,春光明媚,桃花灿烂。

她抬手折一枝桃花。

那人离开的时候还是寒冬腊月,酷寒无比,没想到转眼竟也入了春,正想把手中这枝桃花插进临窗的美人瓶中,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子!”

白露打了帘子,脸红红的,手里还握着那道折子。

“怎么了?”

顾无忧回头看去,在看到她脸上的喜色时,她仿佛猜到什么,呼吸顿住,手中的桃花砸落在地上,“啪”,击起一片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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