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三房。

顾瑜的院子里站满了丫鬟、婆子,柳氏铁青着脸拍着房门,她是真的被自己的女儿气到了,这会也不管脸面了,骂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徐尚书家的儿子到底有哪里不好的?

相貌好,学识高,后院也干净,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身边嬷嬷低声劝道:“夫人您先消消气。”

又压着嗓音说,“这么多人还看着呢,您总归给小姐留点脸面。”

“还给她留脸面?”

柳氏一听这话反而更气了,拉长着脸,气道:“她还要什么脸面,这一年多来,我给她相看了多少次,不是这个不好就是那个不好,现在外头都是怎么说她的,你不知道?”

她看着那紧闭着的房门,扬长声音,说得阴阳怪气,“都说咱们顾家七小姐本事没多少,气性却高的很!”

想到外头那些长舌妇说的话,柳氏脸色越发难看了。

她这一生最要脸面,哪里能容许外头的人这么说话?

偏偏在顾瑜这桩婚事上,她是半句话也辩驳不了,又怕自己真和那些人吵起来,被那些长舌妇东传西传,更加损了自家女儿的名声,连累她嫁不出去,只能忍了。

可她又是个脾气暴躁的。

在外头尚且还能隐忍,到家里,却是一点都忍不住。

这一年,她替顾瑜相看了无数回,早些时候,那些人家因为顾家的背景,自然乐得跟她来往,她也有不少中意的,那家世比起如今的徐尚书只高不低,偏偏她这个女儿每次都能挑出诸多毛病,不是这个后院不干净,就是那个年纪大了还靠着家中封荫过日子,没出息。

最初,她也想着,嫁人嘛总要自己高兴才好,便也遂了她的意思。

可一年下来,相看了起码十来户人家,她这个女儿竟然没有一个不满意的……好了,那些被她相看过的人家都有话说了,明面上不敢跟顾家作对,私下却说尽阴阳怪气的话,败坏阿瑜的名声。

以至于现在京城哪户人家不知道她家阿瑜是个挑剔的性子?

这徐尚书一家还是她拖了好大的关系,又送拜帖,又请喝茶,这才得到一个相看的机会……偏偏这相看的时间到了,她这女儿却怎么都不肯出门!越想越气,柳氏拍门的力道更重了,“你到底去不去!”

“我说了不去,不去,你还要我说几遍?

你那么想去,你自己去好了!”

顾瑜的脾气比她还暴躁,身子抵着门,就是不肯让人进来,回绝的话比柳氏还要果断。

“你!”

柳氏差点没被人气死,刚要破口大骂,身后就传来十几道问安的声音,“三少爷。”

“嗯。”

穿着蓝衣的清俊男人踏日而来,声音温和。

柳氏一听到这个声音,眼眶顿时就红了,转过头,握着帕子擦拭着眼眶。

顾容同她问了安,又柔声宽慰道:“母亲,我已经遣人同徐尚书家说过了,您先回去歇息吧,阿瑜这……”他看了眼还紧闭着的屋子,温声同人说道:“我来说。”

柳氏一向听自己儿子的话。

若此时说这话的是她的夫君顾三爷,恐怕还没这么好的效果,可是顾容说,她就一丝意见都没有。

点点头,她说了一早上也累了。

“那你和她说吧。”

说完,柳氏看了一眼顾瑜的房门,摇摇头,由人扶着她先离开了。

柳氏走后,院子里的奴仆起码少了一半,顾容又招来顾瑜身边的大丫鬟,发了话,很快,这院子里其余剩余的丫鬟、婆子也都离开了,等到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这才轻轻叩了叩门,声音是一贯的温润,“怎么,连哥哥都不让进?”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顾瑜看了眼外头,只有顾容一人,便垂下通红的眼眶,轻轻喊人,“哥哥。”

“你啊……”顾容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也没说什么,自行走进去倒了两盏茶,看了眼身边的丫头就跟霜打了茄子似的站在一旁,握着茶盏好笑道:“刚才的气性呢?

现在怎么跟鹌鹑似的,一句话都不说了?”

顾瑜抬了脸,有些臊,也有些委屈,“……哥。”

顾容笑睨她一眼,喝了口茶才说,“说说吧,为什么连去都不肯去?

是徐尚书家的儿子不好,还是你不想嫁人?”

“我……”顾瑜抿了抿唇,有些犹豫,但看着顾容温和的脸,还是忍不住吐出自己的心声,“三哥,你说女人活在这世上,难道就是为了成婚嫁人吗?”

“什么?”

顾容少有的愣住了。

顾瑜起了头,后面的话倒是没那么艰难了,她拧着眉,说出了从来不曾与外人诉说过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子的归宿就是嫁人生子,管理庶务,我们也是从小学习孔孟学习六艺长大的,为什么女子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从书院离开,开始相看,开始嫁人生子,开始一辈子都困在四方天地下的准备?”

“你……”顾容皱了眉,他似是没想到居然会从自己的妹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顾瑜也知道自己这番话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可她实在忍不住,自从当日在无忧的口中听到她对感情的那一番评价,她的心里就好似悄悄生了一颗芽,随着时日的过去,这颗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以后的一辈子若是困在后院会是什么模样?

倘若夫君和婆婆好些,那她尚且还能过得如意,可若是夫君婆婆不好,那她会怎么样?

她从前在书院读书的几个朋友,如今嫁人生子,哪回见面不是互相抱怨?

有些家里小妾一大堆,有些还在外头养外室,有些早起得立规矩,有些跟妯娌不合……从前一个个骑马作诗,肆意挥洒的贵女们,如今却日日都在恼火焦虑这些事。

她们的嘴里是抱怨,脸上是委屈和愤恨,即使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又如何?

她是真的怕……她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这样。

顾容看着她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原本要问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好在,他一向在外头游历经商,比起许多人,眼界要开拓许多……也因此,顾瑜的这番话虽然让他惊讶,却不至于让他生气。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温声道:“这个世道对女子的确还是多有苛刻,但成婚嫁人并不一定是坏事。”

“你若是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局限,那你瞧见的自然皆是不如意。”

“可日子总归是自己过出来的。”

眼见顾瑜抿着唇,不说话,顾容又道:“你若现在实在不想嫁人,我会去同母亲先说一声。”

顾瑜低着头,半响,抿唇道:“谢谢哥哥。”

顾容没说话,只是又抚了抚她的头……他如今生意做得是越发大了,自打大周换了天子,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尤其是经商这块更是有了许多变化,比起从前,如今商人的地位是越来越高了。

今天,他原本是要去赴宴。

出门的时候知晓母亲又和阿瑜吵了起来,便让人去知会一声要晚些,打算先处理完家中事务再出门……如今,倒是不好再耽搁了,同顾瑜又说了几句,顾容起身往外走,又同母亲那说了几句,这才出门。

而顾瑜在屋子里独自一人坐了半响,看着贴身丫鬟辛夷进门送茶,沉默许久还是轻声问了一句,“我今天,对母亲是不是太凶了一些。”

辛夷犹豫着看了她一眼,还是点点头,“夫人今天是真的被您气坏了,走得时候,奴瞧她眼睛都红了。”

顾瑜一听这话,心就收紧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的确是过分了,其实母亲也没错,站在她的角度,只是想帮她做一门好的夫婿……她抿着唇,又坐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她。”

……到柳氏那边。

顾瑜没让人通传,走进去看见母亲闭着眼睛躺在美人榻上,而盛嬷嬷正握着美人捶在给人捶腿,见她进来要同她打招呼,她连忙做了噤声的动作,等人笑着合上嘴,她便放轻脚步走过去接了盛嬷嬷的活。

“怎么回事?

那么轻?”

柳氏睁开眼,不大高兴地看过来,待看到原本在一旁的盛嬷嬷竟然换成顾瑜,先是一愣,继而便不高兴的沉下脸,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说着就翻了身,一副不想看到她的样子。

顾瑜本来就是来请罪的,自然不会因为柳氏这幅样子就退却,何况母女又哪来什么仇,她笑着缠过去,扯着人的袖子,撒着娇,“阿娘,你还生我的气呢?”

柳氏没理她,脸色倒是缓和一些。

顾瑜再接再厉,又连着喊了好几声“阿娘”,“我知道我不该惹您生气,您别怪我了。”

柳氏便是平日再凶悍,对自己这一双儿女也是没话说的,这会被人闹了这么一会,心里那口气也没了,坐起身,不轻不重地拍了她手背,“现在倒是知道卖乖了?”

“还蹲着坐什么,腿不麻?”

顾瑜笑嘻嘻地坐过去,抱着人的胳膊,“阿娘真好。”

柳氏嗔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缓着语气和她说道:“刚你哥来跟我说过了,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逼你,你既然如今真的不想嫁,那便再缓缓。”

顾瑜没想到母亲突然这么好说话,她犹豫了一会,忍不住问道:“阿娘,你说难道我们女子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生子吗?”

柳氏一愣,侧头看她,“什么意思?”

顾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道:“阿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嫁人,现在会在做什么?

柳家也经过商,也有武将,您会不会……”话还没说完,就被柳氏厉声打断了,“顾瑜,你有什么毛病?”

“亏我刚才还想着你是舍不得我们才不想出嫁,便想着留你在家里再待一年也好,合着你是根本就没想嫁人?”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你不嫁人想做什么?”

“你是想让别人嘲笑死我们顾家,嘲笑死我是不是?”

……近乎诘问的话让顾瑜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她呆呆地坐在软榻上,听着母亲的厉声责问,她看着人,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哥哥不是也没成婚。”

柳氏一听这话,心里那股无名火反而燃得更旺了,她看着顾瑜,甚至来不及过脑就吐出一句,“你哥哥是男子,你是女子,你怎么跟你哥哥比?”

“男子再晚成婚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女子呢?”

“你知不知道外头对那些到了年纪还不成亲的女子是怎么说的,顾瑜,我看我从前是太惯着你了,才把你惯出如今这幅样子!”

……“你哥哥是男子,你是女子,你能跟他比吗?”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顾瑜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柳氏,整个人仿佛置身在冰窖之中,顾家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习惯,甚至女儿还要娇宠一些,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和男子有什么差别。

可如今……她的母亲,向她剥开现实的皮囊,和她说,生为女子的宿命就只有嫁人生子。

柳氏还在说,可顾瑜却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她起身往外跑去,不顾外头的丫鬟、婆子是怎么看她的……她突然想逃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些人,逃离这让人厌恶的一切。

她又想去找顾无忧。

她想,顾无忧一定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定会宽慰她。

可前阵子,李钦远带着顾无忧去外头游玩,如今还没回来。

阿意不在。

顾无忧也不在。

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多,可她却连一个同人诉说委屈的地方都寻不到。

……夜里,柳氏今天下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了顾瑜一通,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这会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可她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顾长庸也被她折腾的睡不着。

他伸手捏了捏疲倦的眉眼,又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还在想阿瑜的事?”

“我能不想吗?”

柳氏叹道:“都不知道这个丫头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她一个姑娘家不嫁人能做什么?

我倒是想留她在家里,可外头的人会怎么说她?”

“你啊,就是太在意旁人的言论。”

顾长庸这话刚说完就被人狠狠瞪了一眼,他摇头失笑,低声哄道:“阿瑜一向听话,从来也没做过越矩的事,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恐怕也只是心血来潮,都说物极必反,你还是不要一直逼着她。”

“儿女自有儿女福。”

柳氏张口,半响,叹道:“罢了,明天我去找她说说。”

可第二日,不等她去顾瑜那边,辛夷就急匆匆跑过来,说是七小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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