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夏敲门的时候, 魏采薇身上软弱无力,犹如任人宰割的羔羊,黑衣人牢牢捂住她的嘴巴, 只露出鼻子呼吸。

魏采薇意识尚在,听到汪大夏的声音,本能的挣扎扭动着,发出呜呜之声。

但汪大夏隔着门, 并没有听见魏采薇的示警。

一阵霹雳哐啷后突然没有动静, 这让汪大夏很是担心,继续敲门道:”魏大夫,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跌晕过去了?你快告诉我,你再不出声, 我就当你晕倒了, 大半夜踹寡妇门, 你可别怪我耍流氓。”

眼瞅着汪大夏要破门而入, 黑衣人抽刀, 将刀尖对准了魏采薇脖子上的气管,耳语道:“不想死的话,把他打发走。你若敢呼救, 我一刀戳穿你的脖子。听懂了就眨眼。”

好女不吃眼前亏,魏采薇猛眨眼睛。

门外汪大夏:”还不回答我?我数三声,一, 二——”

黑衣人放开手掌,魏采薇说道:“我没事, 你走吧。”

汪大夏贴着门缝说道:“你刚才怎么了?怎么好一会才回答我。”

刀尖戳破了魏采薇颈部的皮肤,一丝红线般的血向下蔓延。

黑衣人在警告她,随时可以要她的命。

魏采薇往后缩了缩脖子, “屋子里太黑了,我进门找火镰点灯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案几,打碎了油灯。”

汪大夏像条狗似的往门缝里耸着鼻子,用力嗅着。

蜡烛光亮无味,价格稍贵,平民百姓一般点不起蜡烛,大多使用油灯,所用的灯油也大多是粗炼的豆油,豆油有一种独特的豆腥味。

汪大夏闻到了豆油的味道,放下心来,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魏采薇说道:“没有,就是弄脏了地板,要好好擦洗油渍,不然走路会滑倒。”

汪大夏问:“你刚才滑倒了?”

刀尖再次逼近脖子,黑衣人摇摇头。

魏采薇牵线木偶似的说道:“没有。”

汪大夏看门缝里始终没有光亮,问:“怎么还没点灯?你家里只有一盏油灯吗?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擦地?要不等我回家,要丫鬟给你送几根蜡烛过来?”

黑衣人耳语道:“要他滚!”

魏采薇说道:“不用,我楼上卧室和书房各有一盏灯,我这就上去取。时候不早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在晚上不好给外男开门,请你离开。”

汪大夏觉得好委屈,“你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三番五次帮你,你还反过来嫌弃我多事。不用你赶,我走就是了。”

魏采薇说道:“陆统领要的二十包解暑的清凉梅,我今晚会全部做好。劳烦明日你早点过来带走。天气热,我要早些出去行医,不能在家里等你太久。”

汪大夏一听,顿时心头大寒!

陆统领明明是要魏采薇把今天遭受的损失列个单子送到锦衣卫衙门赔偿,那里提过什么清凉梅!

这是出事了啊!

汪大夏刚在锦衣卫衙门和魏采薇连比划带猜骗了陆英,此时默契还在,说道:“真是倒大霉了,睡个懒觉都不行,知道了,要丫鬟早点叫醒我,走了。”

汪大夏拍着马腹,驱赶着两匹骏马前行,马蹄阵阵,由近及远,就像真的离开了,其实马走了,汪大夏还在。

大门有门栓,硬闯是不行的。汪大夏悄没声绕到了后院。

小门小户的院墙低矮,汪大夏凭着腿长灵活的优势,像个猿猴似的攀爬院墙,翻墙进院。

但是后院通往小楼的门是关着的。

不过,这难不倒汪大夏,他熟练的从院子一丛修竹里搬出一个梯子,顺着梯子爬到了楼房二楼,翻到了阳台。

毕竟他是房东,太了解这栋房子的结构,小时候爬上爬下惯了。

天气潮湿闷热,魏采薇离家之前,将二楼卧房南北两个窗户各开了一条缝,通风透气,落雨也不进。

汪大夏从窗户里翻进卧室,悄悄打开房门,想下去救魏采薇。

可是房子许久没有人住,门上的扇叶没有上油,轻轻一推,就发出枝呀一声!

楼下,黑衣人听到马蹄声远去,放下刀,拿出准备好的绳索,捆住了魏采薇的手脚。

刚刚在魏采薇脚踝上打了个死结,就听见楼上房门发出的动静,黑衣人立刻拿起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这一次刀刃割破了皮肉,再稍进几根头发丝的距离,怕是连气管都要割破了!

死鬼老公你能不能手脚轻快点!

魏采薇说道:“我寡妇独居,屋里没别人,天气潮湿闷热,卧室开着窗户通风,风吹房门的动静而已。壮士莫要伤我,我稍有些财帛,愿意全部献给壮士。如果不够,我在家乡有房子有地,愿意全部变卖,送给壮士,只求壮士留我一条性命。”

黑衣人竖起耳朵一听,的确是穿堂风,便放下刀,拿出自带的一根蜡烛,用火镰点燃,显然有备而来。

烛光乍亮,魏采薇眼睛受不了,下意识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适应了光亮,睁开眼睛,“是你?”

居然是锦衣卫的周小旗、已故陈千户的手下。

也是在陈大郎被割喉之后,疯狂抓捕汪大夏、跨越宛平、大兴两个县、引起锦衣卫和北城兵马司当街互殴的那个小军官。

魏采薇记得他,因为汪大夏跑到顺天府衙门敲鸣冤鼓的时候,也是周小旗放冷箭,意图将汪大夏当场射杀!

幸亏那时候魏采薇一心牵挂死鬼老公的安危,没有像其他路人那样只顾看热闹。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周小旗使坏,于是大呼小心,帮助汪大夏躲过了冷箭。

这个周小旗是陈千户手下的一只疯狗,见人就咬。

他那晚差点射杀汪大夏还不够,后来陈千户暴亡,他以为是在顺天府衙门喝了一杯茶的缘故,再次带人去围堵顺天府尹王王泥鳅,又和顺天府衙门的武都头等差役打起来了。

因而魏采薇记得他的脸。

“既然你还认出我,就应该明白我潜入到你家里,肯定不是为了求财。”周小旗在罗汉榻上摆开一副精巧的刑具,说道:

“陈千户父子的命案虽然归锦衣卫管,但是陆指挥使不让我碰这个案子,说我太冲动。就把案子交给了乳臭未干的陆英,哼,听说陆英是他的私生子,顶着远方侄子名义在锦衣卫混饭吃。陆大人以权谋私,想给私生子一个破案立功的机会。”

周小旗一副怀才不遇的悲愤模样,“陆大人还因我和北城兵马司、顺天府衙门的人当街斗殴,将我罚俸降职!”

魏采薇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周……周大人,我很同情周大人的遭遇,但这一切跟民妇有什么关系呢?民妇冤枉。”

“在上刑具之前,每一个嫌犯都自称无辜。”周小旗从刑具里挑出一个类似剪刀般的铁器,但两边平滑,没有刀刃,在魏采薇眼前晃了晃,说道:

“陈千户与我有知遇之恩,陆英把这个案子当成扬名立万的机会,只有我一心破案,找到真凶,为陈千户父子报仇。我一直跟踪陆英查案,他们去华清池地下赌场把书童揪出来殴打逼供、去城外西三里河找王婆子、书童遭雷击致死、还有今天中午挖坟开棺验尸、我都一清二楚。”

周小旗用铁器轻佻的抬起魏采薇的下巴,“你十七岁,与禾二小姐同龄,好巧不巧,你进京城这七天,王婆子、陈大郎、陈千户都死了。你懂得医术、陈千户中毒身亡的那晚,你刚好住在顺天府衙门的似家客栈,房间窗户正对着马棚。你是最大的嫌犯。”

魏采薇下巴颤抖,“我不是!真的不是!否则的话,陆统领怎么放我出来行医?以你们锦衣卫的路数,早就把我关押在诏狱严加拷问了,我真是无辜的。”

周小旗拿起蜡烛,透明的蜡油在烛心中间摇晃着,说道:“陆英虚伪至极,他想要立功,却碍于名声,鄙视刑讯逼供的法子,没有对你用刑。但是我不一样,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才懒得抽丝剥茧的去查,不用点手段,你怎么会承认呢?”

魏采薇手脚被束缚,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她努力在地上蠕动着身体,尽量将自己靠在南墙上——因为这里正对着楼梯,周小旗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后脑勺没有长眼睛,看不见楼梯的动向,这样汪大夏才好从二楼悄悄下来救她。

魏采薇像一只雨后被冲出地穴的蚯蚓,艰难的扭到了南墙,继续求周小旗,“我不是凶手,但是我□□凡胎,当然怕疼,巨痛之下,屈打成招,又有什么意义?”

“周大人方才明明说不求升官立功,只求找到真凶,为陈千户父子复仇,以报答陈千户知遇之恩。如果我被迫招认,误判了死刑,为真凶顶罪,你岂不是放过了真凶?让其逍遥法外?”

周小旗欣赏着魏采薇的狼狈,看到白天高洁清冷、像个女菩萨般的漂亮小寡妇在他面前卑微似尘土,真是太痛快了!

所以周小旗没有阻止魏采薇徒劳无功的蠕动,他就是喜欢这种猫捉老鼠的感觉。

周小旗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今晚我若撬开你的嘴,让你招供,我就抢在陆英前面破案,立了大功。如果我撬不开你的嘴,你的确无辜,我就杀了你,做出入室打劫杀人的假象,然后去找下一个嫌犯,一个个的来,总能找到凶手。”

这个周小旗和陈千户真是蛇鼠一窝、丧心病狂、歹毒如斯!

此时躲在卧室的汪大夏已经脱了鞋子,只穿着袜子,悄没声的像一只猫似的趴在楼梯上慢慢向下爬。

借着微弱的烛光,魏采薇隐约看到一团黑影沿着楼梯下来,心下稍安,汪大夏来救她了。

就像上一世一样。

魏采薇尽力拖住周小旗,挤出几滴泪水,“求求你,我真的不是凶手。”

“是或不是,审审就知道了。”周小旗瞳孔蓦地一缩,将手里剪子般的工具掐在她的左眼的眼眶上!

眼睛蓦地受到刺激,会本能的闭眼,右眼闭上了,但是左眼无论魏采薇如何用力,都合不上眼睛。

因为周小旗手中的工具生生撑开了她的上下眼皮,露出大眼睛。

魏采薇浑身发抖,就像被扔进了冰河,“你……你要做什么?”

周小旗左手用工具撑开她的眼皮,右手举着蜡烛,晃动着透明的蜡油,滴在她的脖子上。

“啊!”

魏采薇发出一声惊呼,脖子上的肌肤尤为柔嫩敏感,瞬间被滚烫的蜡油烫红了。

周小旗得意的说道:“你周围只有汪府一个邻居,汪府这种深宅大院,你纵使叫破喉咙也没有人听见。”

“是不是觉得烫得慌?”周小旗举着蜡烛,缓缓靠近魏采薇被迫睁开的左眼眼球,说道:

“烫脖子只是开胃小菜,正餐还在后面呢,魏大夫长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可惜了呀。”

周小旗手中晃动的烛火,就像毒蛇吐的信子,闪烁着,时长时短,欣赏着猎物的恐惧,“一滴蜡油下去,左眼就烫瞎了。”

魏采薇哭道:“我招,他们都是我杀的!我有罪!我现在就签字画押,我什么都认了。”

周小旗啧啧两声,“还没开始就怕成这样,不急,我们慢慢来,聊聊你是怎么连杀三人的,看细节是否对的上。为了让你听话,不要胡说八道,我先弄瞎你的左眼,你晓得疼了,才会听话。”

言罢,周小旗将手中的蜡烛一倾,透明的蜡油欢呼着,扑向魏采薇的眼球!

千钧一发,一只手伸过来,遮住了魏采薇的左眼,蜡油滴在手背上,凝结成半透明、白色的蜡块。

正是汪大夏的手。

汪大夏一拳砸向周小旗的面门,随后举起倒地的案几,往他脑袋砸去,瞬间在他头上开了一个果酱铺子,案几的桌腿都断了两根。

遭遇重击,周小旗当即倒地不起。

汪大夏竖起落地的蜡烛,捡起地上的小刀,要给魏采薇松绑,魏采薇急忙说道:“你先把他绑起来,不用管我。”

万一周小旗装晕,起来反攻解救她的汪大夏,就再也没有人救他们两个了。

“那也得用绳子绑。”汪大夏用刀割开她绑在手腕上的绳索,再起抡起残破的案几往周小旗身上砸去。

周小旗依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是真晕了。

汪大夏掰过周小旗的双臂,打算将他反剪双手捆绑。

魏采薇看到周小旗的右手抖动,心道不妙,连忙伸手用力推开了汪大夏!

嗖的一声,从周小旗衣袖里飞出一枚袖箭,剁的一声,钉在了房梁上。

周小旗还真能忍,挨揍还继续装晕,骗过了汪大夏,差点命中。

汪大夏被魏采薇推倒倒地,逃过一劫。

周小旗乘胜追击,他翻身将手腕上的袖箭再次对准了汪大夏。

魏采薇大急,她的手虽然松绑了,但是双腿还绑着呢,无法行走帮忙,情急之下,她鼓起腮帮子,把蜡烛吹灭了!

霎时屋里陷入黑暗,汪大夏也乘机滚走,又又逃过一劫。

月色从糊着窗户的高丽纸渗进来,原本依稀可以看见轮廓,但是人类的双眼从微光到黑暗,需要短暂的时间适应,才能恢复夜视,所以周小旗虽有袖箭在身,也瞬间“失明”,失去了目标。

周小旗暴怒,这个狡猾奸诈的小寡妇!

小寡妇双腿被束缚,走不了,于是周小旗凭着刚才的记忆,将袖箭对准了魏采薇所在的南墙,按动机括。

又是剁的一声,袖箭入了木地板,如果钉在人身上,应是一声入皮肉的闷响。

魏采薇虽然不能走,她还可以滚啊,刚才她吹熄蜡烛之时,滚到了堂屋的香案下面。

黑暗之下,魏采薇大气都不敢喘,静静的蹲在香案下面,竖起耳朵听动静,判断周小旗的方位。

在双目恢复夜视之前,三个人都不敢动,生怕暴露自己的位置。

但是夜视一旦恢复,汪大夏手无寸铁,魏采薇不能行走,手握利器的周小旗还是占了上风。

必须在这之前制服周小旗。

汪大夏从袖袋里摸出从天安寺“征用”的小铜佛,心中默默念道:“佛祖得罪了,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是逼不得已,亵渎佛祖您老人家。”

汪大夏将铜佛往楼梯处扔去!

咚!

铜佛砸在楼梯上,听声音好像有人大步踩着楼梯。

周小旗将袖箭对准了楼梯,咔哒一声按动机括,一支袖箭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汪大夏辨别出了机括之声的方向,轮着残破的案几面板扑过去就是一记狠拍!

这次汪大夏用了全力,只听着啪的一声巨响,一团黑影被生生拍到飞起,撞在了南墙上。

汪大夏吸取教训,不容周小旗再有喘息的机会,一阵猛砸,直到手里的木板全都拍碎了才停止。

汪大夏和魏采薇的双目都适应了夜光,能够看到大体轮廓了,汪大夏看见了藏身在香案下的魏采薇。

吃一堑长一智。汪大夏先将周小旗手腕的袖箭解下来,然后试探其鼻息,没死,还有些微弱的气息。

汪大夏索性打开门栓,开了门,让月光照进来,月色下,方才切割魏采薇的尖刀发出冷冷寒光。

汪大夏捡起刀子,给魏采薇双腿松绑,然后拿着绳子,先绑手,再绑腿,将昏迷的周小旗捆得严严实实,像端午节即将下锅的粽子。

做完这一切,汪大夏回头,看到魏采薇还缩在香案下,一动不动,忙问道“你那里受伤了?”

魏采薇说道:”我没受伤,刚才进门的时候被周小旗捂住口鼻,吸入了迷/药,手脚发软,地上滚一滚已是用尽了全力,现在站不起来了。”

“这个畜生!”汪大夏一脚将昏迷的周小旗踹得滚三滚,然后蹲下身来,“介意我把你抱到罗汉榻上去吗?”

魏采薇:上一世抱过无数次了好吗!

魏采薇:“你觉得我喜欢蹲在这里和蜘蛛网灰尘为伴?”

汪大夏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出于善意、见义勇为的抱你,没有男女私情的意思,我抱了你,不会为这一抱负责。我救了你,你也不必以身相许。你我身份悬殊,我是不会娶一个寡妇的。你考虑一下。”

汪大夏真是聊天鬼才,一席话就将刚刚配合默契、生死与共、同心协力的和谐气氛打破,靠谱不过一盏茶时间。

魏采薇心道:你还真是个君子,呵呵。

魏采薇说道:“汪衙内不要自作多情,我心胸狭窄,只容得下亡夫一人。”

汪大夏心道:小寡妇嘴硬,明明把我当成亡夫的替身,那晚勾引我未遂,就翻脸不认账了,啧啧,女人。

汪大夏怕鬼,他先对着香案上汪二郎的灵位拜了拜,”你刚才看见了,也听见了,我对你的遗孀没有邪念,完全是出于道义才抱她的,你晚上不要来找我算账。”

魏采薇心道:自己拜自己,多此一举。

汪大夏哄好了鬼,拦腰将魏采薇抱起来,“你看起来清瘦娇弱,没想到还挺沉。”

居然还挑肥炼瘦起来了!

魏采薇说道:“以后不会劳烦你了,再胖些和你没有关系。”

汪大夏把魏采薇放到罗汉榻上,“你稍等一会,我去把巡夜的北城兵马司叫来,将周小旗扭送到兵马司的监狱里关起来。”

魏采薇说道:“这案子归锦衣卫管,你送到兵马司监狱作甚?”

汪大夏道:“谁知周小旗还没有同党?我怀疑陆英身边也有他的眼线,否则怎么会对我们查案的过程了如指掌?”

汪大夏走到门口,魏采薇叫住他,“等等。”

汪大夏转身:“又怎么了?”

魏采薇说道:“万一周小旗还有同党,你去搬救兵,同党潜入进来,我毫无反抗之力,人为刀刃,我为鱼肉。”

也对,小寡妇心思缜密,说的有道理。

汪大夏回到罗汉榻边,半蹲,“我把你背出去,一起求援。”

魏采薇点点头,贴身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汪大夏背起魏采薇,后背触到她胸口柔软,心中一头小鹿咚咚撞墙。

魏采薇感觉到汪大夏身体一僵,她想挺起胸膛,不要贴身尴尬,可是她没有力气,只能装作不知道,无力的趴在他的脊背上。

汪大夏双手挽着魏采薇的腿弯站起来,正好面对北墙香案上“亡夫王二郎”的灵牌。

得罪得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了保护你遗孀的安全!

汪大夏怕鬼,刚刚起来的那点小心思瞬间没了,心中呦呦鹿鸣也不撞墙了,乖乖的食野之苹。

汪大夏背着魏采薇出门,行走在甜水巷,背上的小寡妇随着他步伐的起伏,眼前又没有灵位约束,汪大夏霎时觉得整个身躯除了脊背以外,都毫无知觉了。

似乎一下子所有的神经都长在了背上,也不觉得小寡妇沉重了,轻飘飘的,就像一团云朵趴在他的脊背上,就连甜水巷的青石板路也变成软绵绵的青云,双脚踩上去,腾云驾雾般舒坦。

心中万鹿奔腾,汪大夏控制不住群鹿,东南西北的瞎撞。

以前嫌弃甜水巷的路长,现在觉得这路短如舌头,大长腿一撩就过去了。

甜水巷的尽头是北城主干道之一的鼓楼西斜街。

汪大夏为了制造离去的假象,将两匹骏马给放了,两匹无主的骏马在宵禁的大街上闲逛,立刻引起了夜巡的北城兵马司注意,再看马鞍的标记,居然是锦衣卫的马,顿时警惕起来,细细搜索。

汪大夏背着魏采薇刚刚出了甜水巷,就遇到了牵着两匹骏马的北城兵马司,巧了,今晚当值的正好是他亲爹汪千户。

陆炳信守承诺,和汪千户打了招呼,说你家二公子天纵奇才,借他用几天,不要将他关禁闭了。

汪千户没想到败家子得了这位大人物的青睐,当然答应了,以为儿子从此走了正道,却没想到儿子在半夜背着一个看起来虚弱无力的女人!

再看女子头上醒目的孝髻,正是房客小寡妇!

汪千户是个严父,当即大骂道:“小畜生!两天不见,你居然干出欺男霸女的丑事!”

这一怒吼,当即把汪大夏心中奔腾的鹿群给吼没了,他委屈又愤怒,“父亲,你就这样看我的?问都不问,不分青红皂白就骂我!我是小畜生,那你是什么?”

汪千户差点被儿子怼下马,趴在汪大夏肩头的魏采薇说道:“汪千户误会了,有歹人欲害民妇,多亏了汪二少出手相救,打倒了歹人,民妇中了暗算,药效尚在,不得行走,汪二少背着民妇找北城兵马司求救。”

汪大夏说道:“我已将歹徒制服,捆在屋子里,你们速速去捉拿此人。”

汪千户举着灯笼细看,见儿子肩头有血迹,小寡妇颈部有两处伤,靠近气管的割伤还在往外头渗血,便知误会了儿子。

不过身为严父,要保持尊严,绝对不会当众承认自己错了,汪千户说道:“你怎么不早说?求救就求救,非要和为父争执。”

汪大夏听了,若不是背上有人,他当场就甩脸子走人,说道:“快去抓人,歹徒是锦衣卫的周小旗——就是那个满大街抓捕我的那个人,此事还需告知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

魏采薇家中,十来个灯笼照得亮若白昼,散乱的木板、碎裂的琉璃灯罩、地上油腻腻的豆油、还有地板和楼梯上的发出幽兰之光的袖箭,以及角落里被打成猪头、又捆成粽子的周小旗,都记录着刚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魏采薇说道:“箭上八成有毒,诸位千万不要用手碰。香案左边第二个抽屉里有个青瓷瓶,里头是伤药,劳烦拿过来,为我外敷止血。”

方才月光下看不清,汪大夏这才注意到魏采薇脖子的伤,立刻跑去拿药止血,“你怎么不早说。”

魏采薇说道:“只是皮外伤,刚才太紧张了,都忘记了脖子上有伤。”

到底是亡妻生前的嫁妆,汪千户看着满地狼藉,说道:“魏大夫,你有伤在身,还没恢复力气,又不知歹人是否还有同伙再找你寻仇,你不宜独居在此。远亲不如近邻,倘若魏大夫不嫌弃,今晚暂且在寒舍凑合一夜,自有丫鬟婆子照料。即使还有歹人,也不敢擅闯寒舍加害与你。”

汪千户只要不对二儿子,对谁说话都很客气,对待魏采薇这个市井游医、平民百姓,也是彬彬有礼。

汪家传了五代人的豪宅若是“寒舍”,魏采薇这间屋子就是蜗居了。

魏采薇正好想要接近汪家,当即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多谢汪千户,民妇感激不尽。”

汪大夏命人抬来一顶轿子,将魏采薇送回家。

汪大夏要跟着轿子回家,被亲爹拦下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睡觉!都是当差的人了,待会锦衣卫的人过来,你要一五一十的把过程交代清楚。”

魏采薇不在身边,汪大夏也不用忍了,说道:“爹,我是您仇人还是您儿子?我今晚救了人,立了功,且不说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我从不奢望您夸奖我。我今晚我差点就死在歹徒的袖箭之下您知不知道!”

汪大夏愤愤的跳到桌子上,举着灯笼照亮了漆黑的房梁,房梁上幽蓝的毒箭寒光闪闪,“若不是魏大夫拼命将我推开,我就和魏大夫一起被歹徒杀死,估计等尸臭一直飘到家里,您才发现我出事了!”

“混账东西!你就当了两天的差事,就敢和我犟嘴了!你若在锦衣卫干上一年,是不是还要上天!”汪千户骂道:“在亲爹面前诅咒自己死,大逆不道!”

“反正无论我做什么,您都能找到骂我的理由,恶婆婆挑剔儿媳妇也不过如此!既然如此——”汪大夏索性在罗汉床上躺平,说道:

“骂吧,随便,就当您哼着睡眠曲哄我睡觉。我若还一句嘴,我就不姓汪!”

汪千户气得作势要当堂教子,闻讯赶来的木百户拦腰抱住了上官,“莫生气,今晚二少爷逃过劫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屋子是已故汪夫人的,焉知不是已故汪夫人在天之灵保佑二少爷的缘故?看在故人的份上,大人就原谅二少爷吧。”

汪大夏听了,眼角蓦地一涩,连一个外人都知道不好在亡母的故居里教训亲儿子,父亲却对他喊打喊杀,毫不关心。

汪大夏翻身,背对着父亲,万一忍不住落泪,岂不尴尬?

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柔弱的姿态。

魏采薇租了房子,汪千户总不能上楼去人家寡妇的卧室和书房,于是去了院子里坐着,眼不见心不烦。

今晚要通宵,连打瞌睡都不能,木百户招呼手下送来夜宵,叫汪大夏起来吃。

汪大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挨饿,呼啦啦吃了一碗馄饨和一碗炸酱面,胃口好得很,一点不像刚刚挨骂的样子。

木百户又盛了一碗炸酱面,朝着院子抬了抬下巴,低声道:“给你爹送去。”

汪大夏又在罗汉榻上躺平,摸着吃饱的肚皮,“我不去,我要赶紧补点觉,等锦衣卫的人过来我就没法睡了。”

木百户劝道:“你将来要继承爵位,若有个不孝的名声,承爵时怕是过不了考勋这一关。你看看你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又吃不了苦,若不能承袭祖传五代的千户之爵,你还能干什么?将来喝西北风去啊?”

大明开国之初,世袭罔替的武官勋贵,只要有合法继承人就可以承袭爵位,吃终身的俸禄。

但是到了第七个皇帝成化朝,权倾朝野的西厂厂公、大太监汪直仗着有宠妃万贵妃撑腰,大刀阔斧提出改革,勋贵们承袭爵位,需要先通过朝廷的“考勋”。

考继承者的弓马、兵法、品行等等、叫做“考勋”。不通过者,爵位一律革除,不准承袭,管你是传

承了多少代的老脸,说除就除。

一来可以省下国家开支,二来可以清除军队里尸位素餐、占着官位吃着俸禄却什么都不会的乱象。

孝道是品行的关键,倘若传出不孝的名声,爵位立即革除。

还是从小看到他长大的木百户了解汪大夏,晓得他好吃懒做,不求上进,只想将来承袭爵位混个官做,安稳度日,直接命中“死穴”。

果然,汪大夏闻言,立刻爬起来,端着面碗,“我是为了将来继承爵位,不是认怂,也不是为了讨好他。”

木百户摆摆手,“知道知道,快端过去,面泡坨了就不好吃了。”

汪大夏给亲爹送夜宵,听到啪啪几声,汪千户坐在院子里拍蚊子。

昨晚一场大雨,天气湿热,蚊虫嚣张,汪千户在庭院里舍身喂蚊,浑身难受,但又不好回去和儿子生气。

“木百户要我给您送夜宵。”汪大夏把碗摆在庭院石桌上,返回厅堂,轻车熟路的从香案的一个抽屉里拿出蚊香点燃,放在熏笼里,然后将熏笼摆在庭院石桌下驱蚊,让亲爹吃顿安稳饭。

汪大夏再次回罗汉床上躺平,木百户满意的点点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问道:“你怎么知道蚊香在那个抽屉里?”

因为前天晚上我就睡在这里,小寡妇从此处取了蚊香给我用的。

汪大夏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但是说谎第一名,他打了个哈欠,翻身面对墙里,“我运气好呗,毒箭两次都射不到我,找蚊香也是一找一个准。”

汪府。

三更半夜自家老爷送了个漂亮女人回家,还叮嘱仆人好生照料,这下把当家主母汪夫人给惊醒了!

汪千户一共有过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原配嫡妻张氏所生,老大汪大春,五岁夭折。因嫡长子早亡,夫妻两个对老二汪大夏格外宠溺,养成了败家子的性子。

三年前张氏病逝,沐千户续弦,娶了继室吴氏。吴氏在次年秋天生了老三,取名汪大秋。

汪大秋还没断奶,跟着奶娘睡。汪夫人洗干净还扑了香粉,半睡半醒等着丈夫回来,加把劲再生一个,却听说一个漂亮女人坐着轿子进了家门,立刻睡意全无。

汪千户是个本分人,没有纳过妾。除了继子汪大夏顽劣不堪以外——吴氏只比汪大夏大四岁而已,不好管教继子,小娇妻汪夫人对婚姻生活是相当满意的。

突然三更半夜抬进来一个女人,听说还挺漂亮,汪夫人悬心不已,想当然的以为丈夫在外头有人。

“走,去看看。”汪夫人起床梳妆,鬓发一丝不乱,以一副正室大奶奶的气派去了客房。却看见一个梳着孝髻的寡妇躺在床上,口述药方:

“……犀角半钱、牛黄一钱、羚羊角三星、麝香龙脑各半钱、麦冬、石菖蒲 、白芍药、雄黄各五星……两剂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多谢了。”

家仆在旁边记录口述药方,连夜出门敲开药铺的门抓药。

开药铺需要雄厚的本钱,魏采薇只是市井游医,赚的是诊金,卖一些现成的熟药丸子。至于需要煎煮的生药,她家里是没有,需要病人拿着她开的药方去专门的生药铺子抓药。

看着汪夫人惊讶的眼神,魏采薇顿首说道:“汪夫人,民妇姓魏,是个大夫,做的是市井游医的生

意。民妇就是租下府上隔壁小楼的房客,因遭歹人暗算,无力行走,不能起来给夫人行礼。汪千户仁德,不嫌民妇出身粗鄙,命人将民妇抬到府上休息,深夜打扰汪夫人,实在抱歉。”

汪夫人一看是个寡妇,做的还是上不得台面、属于三教九流里医婆的买卖,顿时放下了警惕,丈夫不至于碰一个行医的寡妇。

汪夫人说着场面话:“远亲不如近邻,大家都是邻居,理应互相照应。即是我家老爷吩咐的,你就是我们家的贵客,若需要什么,只管开口要,家仆若有照顾不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我来教训他们。”

魏采薇忙道:“他们都很好,连夜帮我抓药煎药,我感激都来不及。”

“那就好。”汪夫人说道:“我看你很是疲倦,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再来瞧你。”

魏采薇说道:“恕民妇不能远送。”

汪夫人气势汹汹的来,不屑一顾的走,魏采薇对她的傲慢做派并不意外。

上一世汪千户被卷进一场是非,丢了传了五代的千户之职,削职为民,连住了五代人的汪府都保不住,全家被赶出来。

汪千户忧愤病死,汪大夏挥刀自宫,进宫当太监谋前程,汪夫人在夫孝满了之后带着幼子汪大秋改嫁他人了。

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千户最忠诚的手下木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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