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喷徐新月,纪霜雨当然更不带理会了。

只有徐新月哭着喊着要让这些人好看――等上演后,全都来给我道歉!

距离上演的时间不剩多少了,纪霜雨还在紧锣密鼓地排演,好多事情要操心,真是幸好收了几个徒弟,还都是熟手,像绘景之类的,教会手法后起个头就能让他们完成。

春雷剧社的学生,在纪霜雨看来,比素人强得实在有限!

可能连他们之中,有些人也以为,新剧就是谁上台都能演,说说台词就行了。倒也是,现在很多学生剧社,可能连个正经剧本都没有,演员自己攒自己的台词。

拿了投资人的钱,纪霜雨也让春雷社这些学生,见识了什么叫专业导演。

他自有全盘思考,有条不紊地调理这些学生演员。

别说他们只是舞台上的业余新人,就是这整个白话剧,在华夏也是崭新的艺术,尚未形成自己的艺术理论体系,也尚未有机会效仿国外的体系。

纪霜雨带着未来的完整思想,强悍介入,社员们也海绵一般,疯狂吸收着知识。对有着饱满热情的他们来说,这就是最渴切的。

“……不要把自己当作是编剧的工具,去创作,每个演员,都需要对剧本进行再一次的创作。”

“我制作这些写实、立体的布景、道具,不止是把观众带入到故事里,提高真实性,更是让演员丰富自己的角色。道具的运用,是衡量导演、演员是否成熟的标志……”

“有的人也许认为,白话剧不用唱,不用身段,就很好演了。恰恰相反,它对于演员的要求,甚至更高过传统戏曲!”

“更不要完全排斥我们的传统戏曲体系,汲取这片土壤的力量,才能成就华夏白话剧的独特之风。戏曲中四功五法,未必没有你们能够在肢体表演上借鉴的东西?如何去融会贯通?现在身在长乐戏园,能够接触到旧剧演员,就是你们很好的机会,未来有一天,希望看到你们在台上运用到其中的东西。”

“寻芳,剧本上没写的,你却要演出来。嚎叫、捶打对方的同时,她还是被揭穿、被刺痛的人,一个曾经非常自负、目中无人的家伙被完全击碎之后,她的表演可以更加有层次。”

“于老师,在这里,无声不应该是完全的静默,你的形体动作要代替语言。”

“……”

除却灌输理论体系,纪霜雨也深知他们一时半会是无法消化的,所以,他做了大量细致的示范,这样短时间内才能排出一台像样的话剧。

华夏话剧,曾经历从一无所有,到全然模仿西洋体系,再到进行汲取本土文化的重建,对还处在最初阶段的春雷社员来说,纪霜雨说的每一条,都让他们不停思考,触摸到全新的世界。

本来纪霜雨“求职”时的话,就让他们心甘情愿接受导演了,这一出下来,他们更是五体投地……

再到看见道具、布景后,那简直只有一个念头:纪导演杀疯了。

剧本、理论、演技、舞美……我们都在实践中探索的时候,纪导演已经有章有法了!

就算他不会布景,能得他指点几日,价值也是远高于那几百块薪水的,更何况这样的布景水平。春雷剧社的学生,有家境好的,有学习特别好的,他们看国外演剧、文章,也从未听说其中一些方法。

排演下来,这些学生就一个想法:八百块,真的真的真的太亏了。

不是他们亏,而是纪导演亏!

“纪导演,别人都说您独尚华夏写意风,可是依我所看,您对写实二字,对西方现实主义艺术的理解,根本不逊于任何学者。外人对您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于见青叹服地道,“也正如您所说,这一切,最终要华夏化,更要坚持它的本质,白话剧。”

他们要做的,是华夏话剧,不是西洋话剧,但也不是华夏另一种戏曲!

纪霜雨:“对对,那为了我们白话剧的本质,你可以给我买四个新的聚光灯吗?”

于见青尚在抒情之中,还没回神:“嘎?”

纪霜雨比划了一下:“灯嘛,我觉得灯少了,原来那几个灯还有没透镜的,你敢信?”

于见青:“我信,我信!”

他看出来了,徐玉钩抠得很!

两人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变态。

和于见青商量买东西,真是比和徐新月要简单多了。

虽然徐新月已经被纪霜雨折磨出惯性,但还是不若于见青那么爽快,他不但是被折服,觉得请到纪霜雨占便宜了,本来花钱也大气。

纪霜雨一说是为了舞台效果,于见青立刻答应:“买,只要效果好,买!”

纪霜雨大喜。

这个投资人真好,好忽悠!

待新买的器材到了,被徐新月看见,立刻发出怪异的声音:“你们这样做,会让纪鹤年越来越过分的!你给他买了聚光灯,那我以后岂不是要买筒灯……”

于见青皱眉道:“你要买筒灯?那末我们就给纪导演买新节光器。”

徐新月:“……”

徐新月:这个人有病吧???

纪霜雨在一旁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不错,内卷吧!投资人们!!

为了获得我,比拼谁更能为我买道具吧!卷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新月诡异地看他,“你干什么这样笑?”

纪霜雨这才发现自己笑出声了,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不好意思,反向操作实在是太爽了。

.

昆仑书局,《新天地》编辑部。

作为昆仑书局旗下报刊中销量名列前茅的乖仔,主要读者为京城市民的综合性读物《新天地》有一大特色,就是为读者介绍京城各项好玩去处,新潮娱乐。

像京中最大一个游乐场,当初开业就花钱找了他们买了好几个版面介绍。

现在,编辑部就正在开选题会,讨论下一期能上什么内容,记者们把自己手里的拿出来讨论。

办公室的门被拉开,只见昆仑书局的总经理大步走了进来,不发一言,拿起他们的选题表就看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这是什么意思?突然闯进来检查?

主编擦着汗,看总经理越往下看脸色越不妙,他的汗也越来越多,“总经理……”

周斯音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周末长乐戏园要上演学生白话剧《绝色》,是市民消遣好去处,为什么没有版面?”

主编:“……”

他松了口气,哦,最近纪先生和书局有合作,这个剧是他导的,看来总经理是为了给合作者面子。

他也知道这个剧,因为纪霜雨风头正盛嘛,但是大家都不太看好,崇拜者都觉得纪霜雨只挂了名,所以也犹豫到底要不要放。

但周斯音说了,那就肯定要放的。

主编一本正经地道:“您误会了,这个因为是已定了的选题,就没有拿出来讨论。我还派了咱们最优秀的记者齐浩然去看第一场,回来写后续报道。浩然啊,票买到了吗?拿回来给你报销哦。”

齐浩然:“…………”

周斯音颔首,看起来是满意了,他要走,主编送到门口,又堆笑打小报告,“总经理,其实我看到隔壁《戏剧世界》刊登了一些对长乐戏园不大好的读者来信,都在指责徐玉钩兄其人如何如何……”

他转述了一番,问道:“您看是不是也要撤掉?”

周斯音:“哦,不管。”

主编:“嗯嗯,徐新月和咱们确实没啥关系。”

……

记者齐浩然摇身一变,成了《绝色》专门记者……

他真有些委屈!

他平素爱看的是时装新戏,所以对他来说,全然的旧剧和学生们的白话剧,都不合胃口。偏这次突然被派去看《绝色》,还得自己临时买票,大清早的起床去看这什么白话剧。

――就算不看好的言论居多,但因为名气上来,头两场的票还是卖光了,这个就是粉丝基础了。

一大早,齐浩然便打着哈欠到了长乐戏园,排队入场。

幸好可以报销票钱,齐浩然是多加钱买的转手票,就他在入场时的观察,这么多来看的人里,相当多是纪霜雨的颜粉……

也有觉得纪导演能再设计些好看衣服的女客,或是单纯找个常去的戏园喝茶消遣的人。

甚至,还夹杂了几个想亲眼看纪霜雨自毁名声主动落马的同行,他们倒是不大敢直接登报骂纪霜雨,但私下批评,甚至买票去爽一把,还是必须的。

齐浩然甚至在队伍中看到了书妄言,作为昆仑书局的员工,他是见过书妄言的,还曾经被书妄言的编辑借去当打手……啊不,帮手,围堵书妄言。

想想也不奇怪,书妄言为纪霜雨排的剧摇旗呐喊过两次,想来也是看面子过来支持的。

哎,红了的人就是好,即使不被看好,也有基本观众群前来支持。

齐浩然还上前打了招呼:“妄言先生也来看戏?”

“哦哦,小齐啊。”书妄言苦哈哈地道,“我来支持一下朋友,顺便赶个稿,截稿日要到了。”

他对学生们的新戏也没什么兴趣,作为社会名人,经常被邀请去看排演,不是他说,其他都不提,那些学生不愧是业余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这次是支持一下纪霜雨,截稿日要到了,途中或许可以憋出几百字?

齐浩然在心底默算了一下,决定不要告诉书妄言,编辑们告诉他的截稿日全都是假的……谁会疯了告诉书妄言真的截稿日!那他岂不是就知道最迟能拖到几时了!

这就叫做有来有往。

齐浩然和书妄言道别,他们的座位差了好几排,书妄言买得早,在前排。

一入戏园,面幕拉得严严实实。

恍惚之间,齐浩然想到了自己上周在春天舞台看的新戏,此戏模仿了电影,布景也甚是真实。

据说是特意仿的找的优秀油画家,三夹板的硬片子上,所绘的一柱一屋,明暗关系分明,无比立体,纤毫毕现,每一幕上来,观众总要花上几分钟细细欣赏后头的景片,感慨一下西洋画和华夏画的画风真是大相径庭。

演员更是极会滑稽搞笑手段,虽然有时为了笑料和人物性格有些撕裂,但一场戏看下来,大笑数次,精神放松,实在是不错的消遣。

再思及春雷剧社……齐浩然就想叹气了,他也支持进步青年的思想,可实在是不想在周末听演说,看干巴巴的演技。

只能说,不幸是纪霜雨排的,但也幸好是纪霜雨排的。

希望纪霜雨作为一个商业上很成功的旧剧导演,就算布景不行,好歹教那些学生怎么制造笑料洒狗血吧。

齐浩然落座,和他同桌的是三位陌生女士,显然都是冲着纪霜雨来的。他自觉收拢了腿脚,也不敢乱瞟,只盯着台上。这年头,男女同桌看戏还是少,也就是新戏、影戏了。

演出时刻到,观众席的灯光渐暗。

面幕缓缓拉开,齐浩然原本呆滞拘谨的眼睛也就随之睁得越来越大;夹在观众席中,原本预备着带头喝倒彩的同行,也傻眼了――

不是平面的布景片,而是,一个立体真实的空间。

呈现在观者眼前的,是楼梯连接的两层楼建筑横切面,粗糙的砖墙、电灯开关、窗户种种细节都纤毫毕现,而且宛如真物,几乎都能想到抚摸砖墙时粗粝的手感。

门窗绝非寻常舞台那样绘制在景片上,演员“关门”整面墙都会动。而是单独真实的布置,那窗户上,竟然还镶嵌了大块大块的玻璃。

再加上楼下客厅的陈设,一座精美的苏钟、紫檀木桌椅上的压手杯、大肚铜炉,精心提炼出来的道具并不繁复,却已勾勒出一个中西合璧的豪门家庭内部景象。

而且所有一切,无不逼真到让人认为布景师把真正豪富之家的东西搬上来了。

顶上是天幕,绘着透视精深的屋顶,将布景的深度更为延伸,让有限的舞台空间无形中变得更广,更有层次。

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竟然还是斑驳的光点,宛如黄昏时的阳光透过树枝招进来,悄无声息便彰显了现在的时间与季节。

而此时,响起的鸽哨声,亦是传达了故事的地点:京城养鸽之风盛行。

这些,都是从前新剧排演未曾注意过的细节,这是一个整体的,成熟的表演空间。

一名穿着裘衣的高大男子自二楼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不觉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他将身上起码要价值两千大洋的大衣随手一脱,摔在了地上。

已经有人想要惊呼了,怎么可能有人拿这么贵的裘衣来表演,还这样不爱惜,寻常一整出戏的预算也就这么多……

再加上那玻璃窗,苏钟,光线……我莫不是到了真实的幻境里吧?!

这男子接着吊儿郎当地下楼,浑然一个阔人家的时髦公子哥,他来到了另一个表演区,神态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大声呼唤佣人:“莹莹――”

高低错落的表演区,质感真实的布景,近景,中景,远景分明,排布得当,在灯光描画下,形成一个完整立体、透视精深、细节逼真、风格优美的空间。

时间,空间,皆尽浓缩在一方舞台之上,只一眼,已经要让人完全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了。

观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亲身到了别人家庭中。

然而按照海报所宣传,这舞台上所有一切,从墙壁、装饰、玻璃窗,到裘衣、树枝的光影,全都属于一比一制作的写实风布景道具。

短短一分钟,“写实”两个字齐浩然心中曾有的定义,顷刻间被推翻。

……什么叫写实,这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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