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永先生的事,在枣姐把东西送过去后似乎就平息了。不但如此,须永先生还另外买了几样店里卖不出去的商品,完美证实了天城先生那不可思议的自信。

两天后,我把电暖炉送到天城家。那暖炉自我进大学就一直使用到现在,已经很旧了,我并不觉得可惜。现在也还不到天寒地冻的地步,等到真的冷得受不了再买新的就行了。我完全猜不出天城先生为何想要这种东西。

枣姐曾耳提面命地叮嘱过我不能和他交易,我也不好意思跟她商量。那之后,她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听说我在芳莲堂工作,奈绪子跑来了。

我和她交往已经一年半了。我周末要去芳莲堂,平常两人也各自忙着学校的课业,很少出去约会。一周前,两人暌违已久一同前往清水寺赏枫,结果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我和她互不退让,闹得不愉快地各自回家。从那以来,我们没再联络。我正愁找不到机会与她和好,很高兴她愿意到芳莲堂来。

那天枣姐因为感冒在二楼休息,我一个人看店。我坐在椅子上翻阅字典,读着论文影本,听到有人在敲玻璃门,抬头一看,奈绪子一脸伤脑筋地站在门口。

奈绪子和我就读同一系所,是同班同学。她个子小小的,给人可爱的印象,但对于看不顺眼的事批评向来毫不留情,一针见血。至于我,个性算随波逐流的那型,不由得被她与外表反差极大的性格给吸引。虽然常被她的言行举止刺伤,气得脑中一片空白,却也不禁更加迷恋她。

我到后头倒杯茶给她。她坐着啜饮煎茶,眼睛滴溜溜地环视四周。

「真好玩。」她说。「都很贵吗?」

「有些昂贵的商品,但不多。我们不是高级的店。」

「你现在很懂古董吗?」

「不,我只负责看店跟跑腿,什么都不懂。」

奈绪子的目光突然移往店后方,还低头致意。回头一看,枣姐披着披肩出神地站在那边。看来烧还没退。

「欢迎光临。」

我把奈绪子介绍给枣姐,枣姐说:「久仰大名。」

时间刚过三点,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枣姐说今天要提早打烊。我让奈绪子在旁边等我,和枣姐一起做完打烊的工作。枣姐气喘吁吁地,模样好像很痛苦,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不要紧的。」枣姐说。「明天就休息一天吧。请你下星期六再过来。」

被古物包围的时候奈绪子一派开朗,共进晚餐时却不太说话,不论我说什么都会碰钉子。有话想说却闷在心里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子。

来到我的住处,冰山还没融化。

「还没把暖炉拿出来啊?」

奈绪子喝着红茶,突然冒出这句话。

「坏了。」

我撒了谎。

好一段时间她闷不吭声,我也没有说话。

「她好像很寂寞呢。」

一开始不知她说谁,后来才想到是说枣姐。脑中浮现她高烧未退、一脸茫然站在客厅入口的身影。

「是啊。」

「刚刚她突然出现,我觉得有点毛毛的。」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就像鬼魂一样。」

「是有点像。」

奈绪子目光迷蒙地望着书架,口中呢喃着:「好冷。」

我铺了棉被取代暖炉。

窝进被窝没多久,吸收了两人体温的棉被变得柔暖。我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她从刘海发丝间抬头看我。我的唇抵着她冷冷的脸颊,闻着她的体香。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总算融化了。

「天气会愈来愈冷,你快点买一台暖炉吧。」她说。「要不然,你会感冒的。」

进入十二月,气温转为严寒。我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大学教室和实验室度过,回到宿舍就窝进棉被。就算没有暖炉,也不觉得困扰。不过,只有早上很痛苦。在经过一夜冷藏的房间颤抖着更衣,这样的早晨实在让人觉得寒酸。可是,买新暖炉太麻烦了,我只好嘿咻嘿咻地鬼叫着撑过寒冷的早晨,买新暖炉的计划也持续延宕。冷归冷,但也省了电费。

之后两个星期,我没造访天城先生宅邸的小房间。店里没东西要送过去,天城先生也没事找我们。

芳莲堂门可罗雀,平日客人已经少之又少,这阵子更不断递减。我一边顾店一边归纳实验结果,和枣姐聊天打发时间。

她从仓库搬出旧暖炉,放在收银台旁。暖炉一点着,芳莲堂更加舒适怡人。

有时她会去附近酒店买酒粕,放在暖炉上烤着吃。枣姐不喝酒,但加了砂糖的酒粕令她情有独钟。吃了酒粕后她总是一扫平日孤寂气息,变成一个双颊红嫩、咯咯轻笑的小女孩。把一个身材比我高、年过三十的女人比做小女孩虽然奇怪,但我无法不如此联想。

偶尔奈绪子来访,也会三人一起谈天说地。一开始,枣姐在奈绪子面前不太说话,习惯之后,还会邀请奈绪子共进晚餐。

「她真是可爱呢。」

我把枣姐的赞美转告奈绪子,她很高兴。

本以为会平平稳稳地迎来岁末。

然而,天城先生打电话过来。我又得上他家了。

走进天城家院子,看到天城先生坐在缘廊上,身旁有口加盖的大笼子,他正从笼子的网目间探看笼内。

察觉到我来,他笑着说:「来了啊。」

「那是什么?」

「从朋友那收到一头奇兽。」

走近笼子旁,一股味道传来,像是雨淋湿的狗儿散发的味道。笼子里很暗,不知藏了什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到微弱的呻吟声,笼内好像有生物在动。从天城先生身旁往里窥探,一瞬间,我觉得有双人的眼睛自网目的缝隙瞪视着我。

我心头一震,抬起头来,天城先生正无聊地打着呵欠。

「我正愁不知如何收拾呢。」他说。「好了,进来吧。」

来到平常的那间和室,交出枣姐要我送来的商品后,我抽起天城先生递给我的香烟。

房内冷飕飕地受到寒意侵蚀,皮沙发冰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旁边虽摆着灰色的小火盆,仍无法驱逐寒意。然而,天城先生今天仍是穿着群青色的和服便装,前襟邋遢地敞开着,露出瘦巴巴的胸板。看了就不舒服。我认为他是为了让我难受才穿成那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然后又想,自己方才的想法肯定全让他看穿了,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住的地方没暖炉,一定很冷吧?」天城先生温柔地说。

「还撑得住。」

「京都的冬天很特别,接下来会愈来愈冷喔。」

「应该是吧。」

「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要是有女人来,就能拿天冷当作拥抱的借口,不是吗?」

「也许是吧。」

「像你这么优秀的青年应该有女朋友吧。」

「没有没有,那种事我不拿手。」

「是吗?」

「是的。」

「要是能和人依偎在一起,冬天可是很舒服的喔。你一定和女人在棉被里互相取暖吧。」

「怎么可能。」

我苦笑着移开目光,盯着格子门上的横杆,对于天城先生宛如亲眼所见的语气感到害怕。尽管意识到这想法不合常理,却觉得有块沉重的泥块扑通落到了下腹。

「生气了吗?」天城先生笑着说。「看来你不喜欢这种话题呢。」

忽然,面向中庭的格子门出现一道暗影。今天天气很阴,也许是朵碎云掠过天空,一时遮住了太阳吧。

「院子里有人吗?」

我这么一问,天城先生忽然脸色紧绷,眼神僵直,眼球犹如冻结在深邃的眼窝之中。

「院子?谁在院子?」他盯着我尖声地说。

「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人。」

天城先生缓慢转动脖子,目光栘到格子门上,一副嗅闻什么的姿态,不久,他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没人啊。」

「说得也是,是我多心了。」

天城先生浮现一抹自嘲的笑容,窝进沙发里。

「若是没有抱在一起取暖的对象,那你就太可怜了。要我把暖炉还你吗?」

「您要是肯还我,自然是非常感谢。」

「我正好想找一件东西。要是你肯帮忙,暖炉就还你。你要帮我吗?」

我一时语塞,结果他张开骨感的十指覆在脸上,夸张地假装哭泣。手掌覆住的脸陷入暗影,指缝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球。我吓了一跳,瞪着他的举动。

「是狐狸的面具。」他说。

须永先生住在北白川,听说他家自古以来就是大地主,住家附近有数栋出租公寓和大楼,从上一代就和芳莲堂有来往。枣姐的父亲亡故后,店铺得以移到一乘寺继续经营,也是多亏须永先生的帮忙。我会打破要送给他的盘子,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但始终没见过他。枣姐说,他是个年过七十仍十分有活力的老爷爷。

十二月尾声的某个星期日,我来到芳莲堂,枣姐正跟人说话。对方是个肚子圆滚的老先生,身上有种爽朗的气息,就像枣姐每天抱进抱出的那尊布袋福神。枣姐被他的气质感染,宛如晒着太阳的猫笑意洋洋。光看这一幕,我就知道那老人是须永先生。他穿着设计洗练的大衣,手上拿着茶色帽子。

「早安。」我打了招呼,枣姐依旧笑容满面,向老先生介绍我:「这孩子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位。」

「是吗,打破盘子的就是你啊?」

老先生呵呵大笑,我则是满脸通红。

我到屋后上厕所,回来时听到两人的对话。

「可是啊,小枣。你可要防着天城一点。」

「这我知道。」

「老身的事也是,老实说,收到东西时不能说不开心,但你用不着为了老身去做那种事。」

「对不起。」

「不是啦,老身并非责怪你。你不必低头。」

老人咳了几声。

「总之,不可不防。」

「嗯,谢谢您。」

那天,须永先生在店里坐了很久,喝着茶,吃掉好几个带来的蛋糕,从头到尾都笑咯咯的。据本人的说法,因为主治医生交代他不准吃蛋糕,在家里没得吃,只能像这样偷偷地在外头享用。老人说着,一个接一个地把甜点塞得脸颊鼓胀,抽着散发甘甜香味的雪茄。

「小枣不会去告密吧?」须永先生哀求般地说。

「可是,请您要有所节制。要是您因为在我这吃零食而有个什么差错,我可是会非常伤心的。」

「死不了的啦。」

须永先生咯咯笑着,气势惊人地叉起蛋糕,一口吞下。看来,主治医生会下禁令不是没有理由的。

要告辞时,须永先生从地上的纸袋拿出一个木箱,递给枣姐。

「这个给你。」

打开木箱,枣姐发出赞叹。

乍看之下是只全黑的漆盘,然而角落画了一只艳红的兰铸金鱼。圆滚滚的小兰铸栩栩如生,纤细的鱼鳍仿佛正悠悠漂动。凝神细看,漆料涂装的黑底恍如润泽光亮的水面,水底深不可测。

「啊!」枣姐指着金鱼说:「刚刚是不是动了?」

「会动哦。」

须永先生得意地说,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枣姐被魅惑了心神般盯着盘子,摇了摇头。

「今天是你生日吧。」老人解释。

「哎呀。」

枣姐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空中一点。

须永先生回去后,枣姐开始打扫置物间。

店里有些上一代留下来但不足以当成商品贩卖的杂物,她打算利用年前的空档清理。枣姐还说如果有喜欢的东西可以带回去,所以我很期待会出现什么宝贝,谁知翻出来的净是根本不想带回家的废物。其中竟有远心分离器的插座,我从没想过会在芳莲堂看见实验机器。

正在整理的枣姐「啊」地惊呼一声,我凑过去看,泛黄的报纸里包着一枚狐狸面具,是和纸做的。

「吓了我一跳。」枣姐说。「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可以给我吗?」

「那倒是无所谓。」

我拿起那个旧狐狸面具,在手中绕着玩。那面具很普通,比想像中轻很多。

「您讨厌狐狸面具吗?」我问着。

「看到狐狸面具我就想到伏见稻荷大社,你不觉得那地方很阴森吗?」

「我去过,那地方的确有点恐怖。」

「以前,我跟家母一同去参拜过。」枣姐说。

「我不记得为何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去参拜稻荷大仙,当时我年纪还小,母亲拉着我的手穿过那排感觉永无止境的鸟居阵,走进森林。那时,母亲手上就拎着那张狐狸面具。是在山顶茶屋休息时捡到的,我想是其他客人遗留的。虽然时值盛夏,但我记得一走进稻荷森林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身体湿湿的。不论走到哪里都看到满布青苔的老旧石灯笼和狐狸像,浓郁的蜡油味仿佛渗进身体里面,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好害怕好害怕,但最可怕的是……」

枣姐凝视着我手上的狐狸面具。

「是我母亲的脸。母亲走在我前方半步,我从斜后方仰头看她的脸,但她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怕,像在生气,又像在笑,也像在哭,我看了好久都无法理解是哪一种,但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母亲平常的神情。年幼的我当时害怕地想:说不定那人并不是我妈妈,而是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化身变的,要把我拐进稻荷大仙的森林里。母亲右手拎着狐狸面具摆动着,左手握住我的手,但是母亲垂落的手臂毫无力气,只要我稍微停下脚步,我的手立刻会跟母亲分开。可是,若我放开母亲的手,走在石阶前半步的母亲一定回过头来,要是那张脸真是别的东西,到时才真是后悔莫及。这么一想,我只好忍耐。」

她干笑着起身,仿佛时至今日仍想将幼时纠缠她的东西从肩上拂开一般。

「小孩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觉得不安,一直想着那件事,自己吓自己,执着地牢牢记着。到现在我还常在想,那时候如果我害怕得甩开母亲的手逃走,回过头的她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枣姐环抱着纤细的身子,盯着我手里的东西。狐狸面具始终保持着难以捉摸的表情,回望着她。

隔天。

枣姐出门前往红十字医院,留我一人看店。

我手肘靠在收银机的桌上,昏昏欲睡。脸颊刺刺麻麻地感受着暖炉的热气。前天很晚才睡,眉宇间好像有什么纠结着,不是很舒服。

不过快两点,玻璃门外犹如黄昏一片昏暗,天色混杂着红与灰,十分诡异。是因为云的关系吧。早上天气还很晴朗,午后突然变了天。我打着瞌睡,惊醒时睁眼一看,天色又更暗了。手掌撑着右颊,颊上汗湿一片,虽想调弱暖炉火力,然而在起身动作前又睡着了,如此反反覆覆。

枣姐一直不回来。

睡睡醒醒之间,我的心情愈来愈烦躁,闪过脑海的是——枣姐发现狐狸面具时像被虫咬到般尖叫一声;我穿过天城家大门;天城先生戴着狐狸面具,坐在那间异常狭长的房间深处的沙发上。说不定是因为那些讨厌的回忆潜入了睡眠之中,我才会睡得大汗淋漓。

大脑贪求着不愉快的睡眠,却也不由自主思考起来。我想,我不应该把那交给天城先生的。我本就不打算答应天城先生的交易。我对那台暖炉并没有执着,根本不必大费周张地帮他找狐狸面具。再说,与其加深与他的纠葛,不如买一台新暖炉省事。谁知狐狸面具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才一时糊涂给了天城先生。

不,昨天傍晚送东西到天城先生家时,我原本也没打算把狐狸面具交给他。我把面具收在包包里,天城先生以第六感察觉到,而我没能说谎蒙混过去。

「找到啦?」天城先生说。

我的暖炉装在纸袋里,就放在房间的角落。难道他早知道那天我会把狐狸面具弄到手?

天城先生把狐狸面具拿在手中,戴在脸上,不发一语。

我在阴暗的房里,和这名狐男两相对望。

我摆脱睡意,起身调弱暖炉。走到面街道的玻璃门,火热的额头贴上去,玻璃被外头的空气冻得冰凉。店外天色开始转暗了。

一个人待在安静的芳莲堂,外头天色又如此诡异,总觉得很阴森,让人静不下心。看到角落满布灰尘的火盆,我想起天城先生。不知为何,我的思绪一直绕着天城先生打转。

为了挥开心中的不安,我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回过身去,看到一个男人就站在通往后方房间的门口望着我,脸上戴着狐狸面具。我吓得寒毛直竖,寒意从侧腹的皮肤往背后蔓延。从男人的狐面底下,传来黏腻的唾液堵住咽喉的声响。

我直觉地想说什么,但屋外传来巨响,仿佛有许多人正朝玻璃门砸小石子,原来是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滂沱,宛如积存的水气一口气迸裂开来,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然而,附近一带已是雨雾迷蒙,什么都看不见。

再看向店内,男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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