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人不在,也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们尽情畅谈;有时把他带来的酒粕用暖炉烤来吃。他话不多,不过她知道,他是言语谨慎的人。看着他,她联想到雨水啪答啪答地从屋檐滴到石头上,在石头表面形成一个形状柔和的凹洞的画面。她觉得他是一个老实的人。

后来,瑞穗姐说要辞掉芳莲堂的工作,他只说了:「真可惜啊。」最后一天,她结束工作正准备回家时,店主说:「如果有你想要的,我可以便宜卖给你。」她稍加思索,买下了他说「买不下手」的龙之根付。

瑞穗姐将那个根付送给了他。

「这么说起来,学长和你都没有提过你们相遇时的事。」

「不好意思提这种事啊。」

「是这样吗?」

瑞穗姐把龙之根付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我想他真的忘了,忘了这是我送他的。」

「很有可能。」

「这么过分的事,你倒是说得很干脆。」

「我是不会说谎的男人。」

「说谎。」

不久,时间到了,我们来到月台。

新干线列车滑进车站,她拎起手提包。坐上火车前,神情始终很洒脱的她忽然显得有些落寞。可是,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么,我走了。」

「掰。」

我握着根付举起手。她搭乘的新干线列车驶离京都车站后,我伫立在原地好一会儿。

终于,我迈开脚步离开空旷明亮的月台。

Chapter03魔

我喜爱傍晚骤雨将近的气息。乌云宛如巨兽在夏空奔驰,干燥的巷道沉落般覆上阴影,空气中洋溢着果实的甘甜香味,第一滴雨筒未落下。每次在这种时候上街,我总是兴奋得全身颤抖。

初次见到她是在雨中,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雨中。

大粒雨珠落下,猛烈的雨势打在身上教人发疹,在柏油路面飞溅成水雾。我想起在青白色的闪电下,湿淋淋的她手上木刀映着电光的那瞬间。

西田酒馆位于巷弄复杂的住宅区,御苑的绿意就在西侧。

初次造访是在五月时分,不过因为朋友画的地图有误,使我落得在小巷来回穿梭的下场。时值日暮,掠过巷子的轻风微凉,由淡桃红转为蓝色的天空美不胜收。

我在转角找到一间香烟铺,店旁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亮了周围。朝阴暗的店内探头一看,一个瘦小的老妇膝上盖着毛毯坐在里头,整个人几乎被杂物掩埋。我买了一包烟,询问西田酒馆的所在。

循着她的指引,我立刻找到了酒馆。

酒馆的铁门已经拉起,灯光从屋内倾泄在愈来愈暗的街道,纸箱和啤酒箱就堆在路旁,半开的玻璃门内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我在门外徘徊,无法掌握进门的时机。不久,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手撑在一旁的纸箱上自言自语着。我出声唤他,男人大声反问「什么事」,回头看我。他的眉毛黑浓,但脸颊到下颚一带的胡子混杂了些许白毛。

「呃,我是要来家教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亮了起来,转身朝店内喊道:「喂——」

介绍我这个打工的,是我大学的友人。

所谓的打工,就是担任即将升上高一的次男的家庭教师。我朋友原本是酒馆的临时工,和这家人混熟之后,当上了家庭教师。

在前任家教的推荐下,西田家对我已有了基本的认可,一开始就对我怀抱好感。时薪并不特别高,但毋需缴仲介费,西田家又常招待晚餐、邀我喝酒,待遇没什么好埋怨的。

事实上,我常跟老爹喝得酪酊大醉。我在二楼房间授课,晚上九点左右老爹就会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梯上楼,不是为了察看儿子的学习状况,而是来邀我喝酒。我

这天,一早天气就很不稳定,一整天云层沉甸甸地压着,但雨迟迟下不来。走下公寓阴暗的楼梯,迎面一阵温温的风轻抚我的脸颊。懒得拿的报纸塞满整个邮箱。

走过荒神桥,雨点一滴滴落下。手扶栏杆眺望北方,远方群山烟氲弥漫,强劲的风吹乱了头发。我想趁雨势转大前赶到西田酒馆,但又按捺不住想在这不安定的天空下稍作闲晃的冲动。

我喜欢在巷道复杂的住宅区散步,每次去上家教课总会选择不同的路线走。不论是多狭小的区域,随着脚步移动总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十分有趣。每次看到岔路,我总想进去一探究竟,所以我习惯提早出门,就算绕远路也无所谓,先在小巷悠游一番才去上课。

街道沉入夕暮,两旁的巷道散发神秘的气息,既令人怀念,也有点阴森。仿佛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走不出来。我总觉得那些岔路里似乎有什么在翘首等待着我。尤其是下雨前夕,这种氛围更是格外强烈。

那天,越过荒神桥后,我走进通往北方的一条小巷。

在那条并列着茶馆及住家的街道,有间木造两层楼建筑的店铺。老旧的木招牌上刻着「夏尾堂」三个字。厚重的云层下,街道一片昏暗,店铺的灯光在夕暮中闪耀。我透过玻璃门往内窥探,店内靠墙立着竹刀,原来是一间武术用品店。

雷鸣远远传来,犹如巨大的车轮在转动。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迎面走了过来。

她走近夏尾堂时,雨哗啦哗啦下了起来。女高中生轻巧地小跳步跑向我,然后翩然转向武术用品店的玻璃门,一头齐整的短黑发在店头灯光下闪耀光泽。

她尖叫着将玻璃门打开一个小缝,钻进店内。

在震耳的雨声中,我撑开伞准备离开。跑进店的女孩脸贴着玻璃门采视天色,正好和瞥向店内的我视线对上。她的脸立刻缩了回去,然后轻轻瞪了我一眼。

修二第一次握竹刀,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和大一岁的哥哥直也一起拜师进入清风馆道场。道场主人武田师父是老爹的朋友,是老爹煽动两个儿子入门的。最近去道场习武的小学生已经不多,但修二他们入门时,道场有不少小学生弟子。

「大家普遍都在上国中后放弃了,还去道场的只有我和哥哥,还有秋月。夏尾也在国中时放弃了。」

「你和直也常去吗?」

「学校的剑道社很忙,没什么时间,不过要是太久没露脸,武田师父会生气……」

兄弟一同练剑道,想必会暗自较劲吧。我问两兄弟谁比较强,修二倒是爽快地回答:「老哥比较强,我赢不了他。」

「可是你个头比较大吧?」

「又不是靠个头分输赢。」

「是那样吗?」

「嗯,老哥真的很强。不过,以前夏尾比哥哥更强。」

我还以为修二口中的强者夏尾是个全身肌肉的壮丁,可是这么一说,修二竟开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夏尾美佳的名字。

修二和直也经常光顾的武术用品店就是她家开的,她比兄弟俩更早进清风馆道场。她和直也同年,比修二大一岁。从小学到国中的辉煌战绩打响了所属剑道社和清风馆道场的威名。讲述她的战绩时,修二的神情宛如在夸耀自己的事迹。

可是就在国三那年夏天,她离开了清风馆道场,也辞掉社团,突然切断了与剑道的一切关联。

我一直没机会和修二的哥哥直也好好聊聊。他常留校练习,要不就是去清风馆道场陪小孩子对打,个性很文静,就算在家也感觉不到他的动静。

还没找到机会和直也聊,我倒是先认识了那个名叫秋月的男孩。

某天走进修二房间,有个戴眼镜的瘦削男孩罢占了我平常坐着读文库本的那张坐垫。他毫不在意闷热的暑气,正端着陶碗吃拉面。我进门前,他额上浮着汗珠,嘴边挂着面条,正跟书桌边的修二讲话。他向我点头招呼,剪齐的刘海微微晃动,看起来有些轻佻,也有些神经质。

「老师,这家伙就是笨蛋秋月。」修二说。

「少罗嗦!」秋月说,目光移向我,貌甚同情地说:「老师,您也真辛苦。教这小子功课一定很泄气吧,因为他是笨蛋。」

「不过,我钱都收了。」

「就算是这样,也真是没意义的工作啊。」

「你这家伙,竟大摇大摆当面说人坏话!」

修二旋过椅子作势要踢他,秋月身手敏捷地逃开了。

「小心我不供养你了喔。」

「谁要让你供养啊!」

一阵斗嘴之后,秋月大声嚷嚷「直也怎么还不回来!」,走出房间。只听他毫不客气脚步声大作地步下阶梯,大喊「伯母,我把碗搁这喔」,有如在自己家里般旁若无人。

今天傍晚他和直也约好要一起去清风馆道场,不过直也却还没回来。秋月等得不耐烦,就请老板娘煮了一碗面,在绞尽脑汁写作业的修二身边大快朵颐。

秋月是区内某个寺庙住持的儿子。

我会几番路过那间寺庙长长的围墙,占地相当广阔。

据说,他也是清风馆道场出身,原本也和修二、直也一样隶属于剑道社,不过他在社内频频与人争吵、引起纠纷,结果被社团给踢出来。他之所以勤跑清风馆道场,也是因为无法在学校练习。

他喜欢打架,是国中毕业前染上的恶习。他不止在校内跟人打,还打到街上去。只要他出现在新京极※,总有人上前找麻烦。修二说恐怕是因为他老摆出一张挑衅的脸,一副等着别人揍他的样子。论剑道,秋月实力普通,但打起架来身手十分敏捷,对方还来不及格挡,他已经出了两、三拳,然后在对方呻吟时乘隙逃走。(※京都有名的商店街。)

「那家伙就只有打架厉害。」修二说。「真佩服。」

「真是看不出来。」

「嗯,不过那家伙最近很少打架了。」

「是厌倦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修二愣愣地眺望窗外,陷入沉思。

穿越那条木板墙包夹的小巷,我清楚感觉到一股气息,仿佛前方有东西正翘首等候。我走进那座荒废的庭院,里面还残留着那股气息。应该只有虫鸣鸟动的庭院里,我感觉到有东西潜藏在深处,正缓慢朝我移动。

那地方青草繁盛、热气沉积,另一头有间荒废的空屋,似乎是那间屋子的庭院。除了面对通往大街的狭巷那一侧,其他地方都以围墙隔离。巷子入口并没有挂上名牌。原以为这条巷子一定通往某处的我,骤然踏入了荒凉之地,不寒而栗。

我从西田酒馆的老板娘那儿得知,那间空房子的主人是某个经营了两、三间餐厅的家族,但那家族后来因为经商失败而举家逃离,期间只有一个自称亲戚的人来看过一次,之后再也无人来访,荒废已久。老板娘说那间房子奇怪的传闻始终不断,例如:明明是间空屋,半夜却有灯光,或传出野兽的嚎叫声。

院子里种植着低矮的树木,蝉儿停在树干上鸣声大作。从这里可以看到空房子的缘廊,但肮脏的防雨虫笼窗紧闭,看不见屋内。院内还有座小型神社、一口古井;古并不过是繁茂荒草中以石头堆成的方形墙垣,上头盖了一块波浪板。

虽然日照强烈,但只是更凸显了附近一带的阴暗。树荫暗淡异常,弥漫着一股食物腐败的腥甜味,和傍晚骤雨来临前的空气味道很像。唧唧的蝉鸣这时忽然停了,四周悄然沉静。

我屏住气息。

它是何时冒出来的?还是它早就等在那儿了?古井旁有一只像狐狸的动物,不过它的身体极长,脸圆圆的,不像狐狸那么尖。它一直瞪着我,那双眼睛与其说是野兽的,更像是人。

是这家伙啊?我这么想。

一想到要移开目光就觉得可怕,我仿佛着了魔般动也不能动。虽然如此,要一直盯着那双眼睛也同样可怕。时间油一般缓慢流动,我感觉汗水自太阳穴一带滑落。

忽然,那头兽露出宛如人类的白牙,看似要扑过来一般。

进入七月。

梅雨锋面滞留,云层把天空掩盖得密密实实。我越过水位上涨的鸭川,前往西田酒馆。从荒神桥往下看,滔滔江水混杂着泥沙。我怔怔眺望水面生出又旋即消逝的黄色泡沫。远方下游街景迷蒙地笼罩一层雾气,犹如幻影一般。

六月中旬开始,我以期末考为目标严格督促修二,不论成果如何,杀声隆隆的最后冲刺总算结束了。

「试题都会吗?」我询问。

「这次还不行的话,我就真的没救了。」

「能这么说就很了不起。」

「对了,老师,你最近脸色很差呢。」

「因为我讨厌梅雨。」

「今年梅雨季拖得还真久,不过总算要结束了。」

修二脸上神清气爽。「暑假终于到了。」

进大学后,总觉得紧张感不够,我的时间表就像这梅雨的天空混沌不清,但修二的时间表很清楚。虽然暑假也是从早练剑道到晚,不过他仍是满心期待结业式后的暑假。

那天晚上我出了些作业给修二,下去找老爹对酌。我们很久没一起喝酒了。

天黑了,外头还在下雨。窗外栽种了八角金盘,雨滴啪答啪答打在叶片上的声响清晰可闻,我脑中浮现淋湿的八角金盘在黑暗中油亮的模样。老爹今天反常地安静,很少展露笑容。迟迟不肯停歇的雨声填补了两人沉默的空档。

「宵山※就快到了,你去不去?」(※京都祗园祭的前夜祭。)

老爹忽然这么问。

我会应朋友的邀请参加过一次祗园祭的宵山,结果淹没在人潮里,根本动弹不得,是次很可怕的体验。困在推来挤去的人群中,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是悠闲品味夜祭风情的时候。

「不,我不打算去。」

「这样啊。」

老爹失去接话的机会,又不说话了。我想找些事聊,好继续中断的谈话,但始终抓不住聊天的感觉,结果一不小心发起呆来,心不在焉地听起窗外的雨声。

「回去时请小心一点。」老爹说。

「为什么?」

「这几天晚上陆续有人遭到攻击,我们还在讨论要排班去巡逻。」

「是强盗吗?」

「不是强盗。有人趁被害人不注意,打了人就跑。」

「我会注意的。」

老爹今晚反常地陷入沉思,闷不吭声,看来是在想这起事件。记得听修二提过,区委会的防盗小组是由老爹主导。

我微笑着把酒吞下肚,老爹瞪着我,说道:

「我可不是开玩笑,还有人受了重伤,你千万要小心。在路上看到奇怪的家伙,可要赶紧逃。」

我出门的时间又提早了。并不是修二的英文、数学家教时间延长,而是为了我在造访西田酒馆前探查巷道的小冒险。

梅雨季一过,烈阳照耀街道,弥漫盛夏风情。过桥时,看到游人脚浸在粼粼波光的鸭川纳凉,附近景致显得更加虚幻。巷道里充斥沉闷的暑气,我拨开热气往前走,脑袋昏昏沉沉。

暑假开始了。

某天下午,我走在阳光灿烂的小巷,不知不觉来到当初问路的那间香烟铺。炙热的艳阳打在路面,店里更显阴暗。我擦着汗走进屋檐下,探头往店里看,结果昏暗中先是传来猿猴哀嚎般的声音,接着是杂物堆倾倒的声响,一个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内逃窜,然后,一片寂静。

「有人在吗?」

我出声叫唤,但无人回应。

香烟铺内侧有扇半开的拉门,门后是木板走廊。店头的小型铁制电风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角落的电视还开着。

没多久,一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推开拉门走出来,略带警戒地看着我。我向她点头致意,要了一包烟。「喔喔,真抱歉。」她递出香烟给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像有人……」

我指着拉门。她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我母亲。这一阵子她老是担惊受怕的,真是伤脑筋。」

「我没有要吓她的意思。」

「不是客人您的错,这是第三次了。」

我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喝,气泡刺激着喉咙,害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不过大汗淋漓后的可乐还真是好喝。我躲进香烟铺屋檐下休息。香烟铺的女孩整理着店头,出声问我「是大学生吗?」,我一面点烟一边回她「是的」。

「住这附近?」

「不是,我在那间酒馆当家教。」

「喔喔,西田先生家啊。」

我们聊到了那起夜袭路人的事件。

她说,目前为止已有五人受害。被害者深夜走在路上,就像遇上一阵黑风,没人看到凶手的脸,都说才察觉有人就挨了重重一击,疼得脑袋一片空白。邻近的三个区都有人受害,所以各区区委会决定联手戒备。

据说她母亲,也就是香烟铺的老婆婆,宣称在深夜攻击路人的不是人类。女孩虽苦笑着说「只是老人家的迷信」,但谈话当中她的表情变得愈来愈严肃。

「她说,有魔经过。」

「什么是魔?」

「这个嘛,我不知道。可能是妖怪之类的东西吧。」

她疑惑地歪着头,耸耸肩。

「现在晚上不能出去,很不方便。而且老人和小孩子都很害怕,真伤脑筋。」

然后,她压低音量说:「我母亲躲在屋里。她说你刚探头进来的时候,脸就像野兽似的。」

「就是那个『魔』吗?」

「她真是胡说,不好意思啊。」

她眉头紧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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