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送你一程。」

要离开前,修二叫住我。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直也跟着下楼。大个儿的两兄弟一起绑鞋带,给人感觉很压迫。

「什么嘛,太夸张了吧。」

「不是啦,今天轮到我们巡逻。老爸人在消防团※那边。」(※日本市町村的自治消防机构。)

三人走进黑暗的住宅区,夜晚的暑气拂过脸颊。不时有凉风吹来,但晒了一天的柏油还没冷却。街道沉落在夜色深处,除了外侧大路的车声,只听得到我们的脚步声。修三说因为最近的事件,社区夜里更安静了。街灯等距排列,灯光打在我们身上。我瞥了身旁的两人一眼,修二一脸悠闲,相较之下,哥哥直也显得拘束。

「社团练习很严格吗?」我问。

「是啊,有时候还以为自己会累死。」修二笑着说。「所以没时间去道场,武田师父超生气的。」

「真辛苦啊。」

「老师你有空也来道场看看吧。」

修二说着,向直也使了眼色。直也点点头说:

「过阵子有西瓜大会,老师您要来吗?」

「西瓜大会?那是什么?」

「就是一起吃武田师父朋友种的西瓜……」

「那我去露个脸吧。」

「秋月会来,夏尾也会来喔。应该啦,对吧?」

「嗯,大家都会来。」

走到一间有格子门的房子前,屋内橘光流泄而出。墙上贴着海报,公布近期举行的狂言※聚会的日期。修二还在谈西瓜的事。橘光中,直也眉间拧紧,注视着阴暗的街角。(※日本传统戏剧,类似中国相声。)

「那是谁……?」直也低声说道,语气严峻。

修二安静下来,我们三人注视着前方。两旁住家坐落的巷道往南延伸,直到秋月晃纯家的寺庙外墙,形成一个T字路口。围墙附近,一个纤细的人影来回走动。修二紧张地凝神细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口:「什么嘛,那是夏尾吧?」

在我们走近前,那个人影就站在围墙前。对方似乎发现了我们,停下脚步等我们。街灯下,一张雪白的容颜浮现。她对兄弟两人道了声「晚安」,然后不解地看着我。不久前,我会在夏尾堂前与她擦身而过,她似乎不记得了。

「这是我家教老师。」

我点头致意,夏尾也低头回应。

「你在干嘛?太危险了,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直也语带斥责。

夏尾说了声「对不起」,但似乎不是真的在意。她说带了点心给守夜的人,提起一只塑胶袋给我们看。

「是什么?」修三问。

「饭团。」

沿着寺庙外墙往西再走一会儿,便看到消防团所在的小型楼房。

门面向马路敞开,明亮的光线流泄而出,里面传来热闹的谈话声,尤其是喝醉的西田老爹声音特别响亮。先一步进去的直也喊着:「喔,你也来了?」秋月热络地说:「来了、来了。」虽说是重度警戒,但屋内气氛就像是融洽的夏日庆典。我懒得一一跟区委会的人打招呼,只站在阴暗的门口听他们说话,并与修二他们话别。

「老师,那你要小心喔。下次来道场吃西瓜吧。」修二说。「夏尾也来吗?」

「西瓜大会吗?嗯,我会去。」

她朝修二点点头,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和他们分开后,我走在阴暗的住宅区。硕大的红月自云缝间展露容颜,把周围的灰云照得分明,就像一个在云层上往下探看的巨大生物。

我没有走向荒神桥,决定绕一点路。

走进一条笔直的小巷,右手边是民房的砖墙,中央有扇铁格子门,庭院的门灯亮着;左手边是高中校园的高墙,老旧的水泥墙在风雨吹刷下沾染的污痕排成花纹般的图案,耸立于围墙对面的校舍则笼罩在黑暗中,感觉就像废墟。

我恍惚地拖着影子行走。

巷内很阴暗,但远处砖墙的尽头摆放着几台自动贩卖机,散发着明亮的光。自动贩卖机放置在一家铁卷门已拉下的商店前,门上贴着的告示字迹已经晕开,看来这家店许久没有营业了。

我买了一罐果汁。

喀啷一声,果汁罐落下的声响传来,更加凸显了周围的静谧。这条砖墙和水泥墙包夹的小巷正适合香烟铺女孩口中的「魔」经过吧。

我喝着果汁,眺望高中校园的外墙,长长的围墙上,一个狐狸般的黑影冷不防飞窜而过。

清风馆道场在御灵神社附近,左邻公众澡堂,右手边则是一排民房。我在傍晚时分造访,看到一个体瘦的老者环抱装着盥洗用具的脸盆,穿过公众澡堂的门帘。道场面向马路的拉门敞着,室内回响着孩童的欢闹声。拉门旁的墙上贴着一张写有「招生中」的告示单。

道场是木造建筑,屋龄很老。我走进屋内,玄关散乱着一堆小鞋子,越过脱鞋区就是木头地板。我探向屋内,修二迎了出来,招呼说:「等打扫完就有西瓜吃了。」深蓝色的剑道服十分适合他。

只见站在屋里的直也一声令下,十几个拿着抹布、排成横排的小学生便一齐抹地上前,他们咯咯笑着,像在比赛般争相朝我这边抹来,来到我脚边,又身子一转,仍是一横排地一路抹回去,深蓝色剑道服裤子下的小屁股扭啊扭的,看了教人会心一笑。

「真热闹啊。」我这么一说,修二回说:「以前更热闹。」

「没有国中生吗?」

「有几个,不过今天没来。」

孩子们擦完地板,转着抹布玩起来。

我拎着鞋子随修二从道场侧门来到屋外,穿过狭窄的小径,来到道场后方。

那里有块以水泥墙隔出来的狭小空地,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肮脏的晒衣竿上晾着多条白底深蓝花纹的手布巾。还有一口石井,一个矮小健壮的中年男子和夏尾就站在井旁,脚边放了一个装满水的大盆子,里面浸了三颗西瓜;画面十分清凉。夏尾搔着手腕上蚊子叮出的肿包,看着我。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点头致意。中年男人不发一语,厚实的胸膛略微前倾。

武田师父的身形很像西田老爹,眉毛粗浓、五官轮廓都很深,但武田师父容貌十分秀丽。此外,头秃得彻底。

「没想到有水井呢。」我说。「还能用吗?」

「水井要是不每天用,就不能用了。」

武田师父说。不过说完又不作声了,而且看也不看我一眼。

「差不多了,开始吧。」

直也走出道场说。

道场前摆了一张组合桌,夏尾和直也在桌上切西瓜。他们挥舞菜刀,一片片切着,孩子们上前领取形状不一的瓜肉,或站或坐,热热闹闹地啃西瓜。

「给你。」修二递给我一片大西瓜。

虽然不是很甜,但喉咙正干渴得紧,我像要把果汁啜饮殆尽般大啖瓜肉。闻着带着水味的西瓜香气仰望天空,民家的蓝色砖瓦屋顶后方,厚重的积云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仿佛要冲入天际般顶部隆起扶摇直上。总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过暑假的小孩。

修二身边总是围绕着孩子。孩子们很少缠着直也、武田师父或夏尾,全都毫无顾虑地向修二撒娇。

不久,秋月骑着脚踏车抵达,孩子们又更激动了。

秋月一停好车,就抓着西瓜大啃特啃。小剑士都众到了秋月身边,他将嘴里的西瓜子当子弹喷出,追逐那些尖叫的孩子,不用多久就抓住一个小孩,他拉开孩子衣领吐进西瓜子,孩子「呜哇」哀嚎着。和武田师父、直也在一起的夏尾不禁大喊「别玩得太过分啦!」,被吐西瓜子的孩子一溜烟跑走了。

「真是傻瓜。」修二喃喃地说。

夕暮将近,巷道如同祭典的夜晚十分热闹。邻人似乎都知道有活动,许多带狗散步或购物返家的人停下脚步,和武田师父说说笑笑。

「你很受孩子欢迎嘛。」我对修二说。

「是吗?」修二苦笑着。「毕竟那些家伙一进来,我就一直看顾他们。」

「你刚入门时也那么小吧?」

我望着孩子们说,修二啃着西瓜点头。

「很小。老哥和秋月,夏尾也是,大家那时候都好小。」

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各自步上归途,留下的只有高中生、武田先生和我。我正准备告辞,结果秋月和直也突然提议要比赛。

我在道场的墙边盘坐,望着穿戴上护具的直也和秋月。夏尾和修二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什么。武田师父打开日光灯,道场里白晃晃的,有种清寂的感觉。

一进入对战,秋月突然发出怪鸟叫般的尖声,吓了我一跳。直也则是沉人丹田汲取力量般发出低吟。每当一方进攻,地板就砰砰震动,震撼着坐在角落的我。不用多久,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秋月处于下风。几次交手,直也始终维持着威风凛凛的架式,相较之下,秋月的姿势逐渐失去了稳定。

秋月冲向直也,才以为两人要进入缠斗,只见直也闪过身子,挥舞竹刀,「噫噫」地吆喝一声。武田师父朝直也抬了抬手。秋月转过身,垂下手臂。

「刚才分出胜负了吗?」

我低声询问身旁的修二。

「嗯。」

比赛再次展开,只见直也的身子愈来愈轻盈,秋月却像拖着重物,他击中直也的面部,但武田师父并没有举手。「喝——」他的呐喊拉着长长的尾音,听着有几分空洞。他重新架好竹刀,扭扭脖子。

「秋月有一堆坏习惯。」修二说。「都是因为他以前不听师父的话。」

「坏习惯一旦养成,就没得救了。」夏尾喃喃地说。

在这刹那,地板砰的一声剧烈震动,直也嘶哑的嗓音响起。

直也击中对手面部。比赛结束。

进入八月后,平静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警备也松懈下来,但西田老爹又领着大家振作起来。就在此时,出了一件大事。

当晚几个男人聚集在一间丸太町的店打麻将,他们散步回家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似乎是个手持棒状物、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半是醉意使然,男人激动地以为遇上夜袭魔,气得冲上去,把那年轻人拖到街灯下,一看,那名可疑男子竟是秋月。

众人把他带到了消防团,但秋月坚称「只是在巡逻」,手上的竹刀也是为了遇上夜袭魔时防身用。虽然抓了人,但秋月毕竟是熟面孔,也不好严辞逼问,众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先等区委会会长、西田老爹和秋月的住持父亲到来。

他们匆匆赶到后,秋月仍坚持自己是冤枉的。

不久,直也一脸沉着地走进人群中,他也带着竹刀。他向众人说明,洗清了秋月的嫌疑。他说,因为守夜的人变少了,他们才想要自己抓犯人。那天晚上,他们俩挨了一顿骂,大人要他们不能自己胡来,秋月的嫌疑也暂时洗清。

不过,后来秋月受到怀疑的事在社区里传了开来。

本来早已澄清的事,就在口耳相传之间又传得若有其事。「老爸也不相信秋月。」修二这么说。听说住持要秋月暂时不要外出,他成天盘坐在本殿的缘廊闷闷不乐。

不过,众人对秋月的怀疑未免也太轻率了,我不由得感到纳闷。

窗外风雨飘摇,雨声忽远忽近。才觉得雨势减弱,下一秒又增强。温温的风穿过纱门吹了进来。

秋月被禁止踏出寺外的软禁状态已经持续十天,期间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虽然并不乐见亲朋好友遇袭,可是如果一直风平浪静下去,秋月蒙受的不白之冤就很难洗清了。

我望向窗外。对面民房的砖瓦屋顶阴沉沉的,天空灰扑扑一片,云层仿佛无止境地蔓延。我想像着秋月盘腿坐在因雨湿气凝重的本殿。虽然修二兄弟都很担心他,但总觉得当事人现在搞不好正悠哉地打着呵欠,大嚼馒头呢。

「要休息一下吗?」

我一提议,修二呻吟着答应了。

我们靠墙并肩坐下,吃着米菓,喝茶。两个人都没说话。「为什么老哥不找我呢?」修二说。「要是他找我,我就可以跟秋月在一起,他也不会被怀疑了。」

「为什么大家还怀疑秋月?直也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思,其实大家怀疑秋月,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爱打架的事?」

「这也是原因之一。」

修二看似欲言又止,仿佛在考虑该不该说,我没催他。哗啦哗啦的雨声中,传来楼下老爹与客人的交谈声。终于,修二向我说明了秋月退社的来龙去脉。

那是修二高中入学前的事。

当时直也和秋月所属的剑道社有几个品性不良的学长,经常惹事生非,听说他们让刚入社的秋月和直也吃了很多苦头。直也个性沉着,但过事一定正面反击,秋月的个性更不可能任人欺负,所以当时剑道社纷争不断,社员根本没办法专心练习。最后,直也和一些社员联手,计划逼那些惹麻烦的学长退社。

结果那些人忍不下这口气,跑去找直也麻烦,要他闭嘴。有天晚上,直也在路上遭袭,受了伤,好一段时间不能练习。听说秋月一个人跑去报仇,趁那些学长晚上落单时,一个一个加以痛击。手法的确跟夜击魔很像。

「因为做了那种事,他才没办法待在剑道社,现在又受人怀疑。」

「那些学长就这么放过他了?」

「怎么可能!学长退社后,有天晚上跑去堵秋月,把他修理得一场糊涂。」

「那是一定的。」

「秋月死都不肯说是谁打的,这件事才顺利收场。从那时起,秋月就变了,不再打架了。」

说完,修三专心做题库。

结束课程离开房间时,夏尾刚好上楼。她的头发有些乱,还滴着水。看到我,她瞬间皱了眉头,不过旋即露出微笑。

「修二书念得还好吗?」她说。

「前途多难啊。」

我直视着她说。

她走进直也房间,门从内侧关上的刹那,透过门缝,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总觉得她直瞪瞪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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