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出现在眼前的女人,便是当年关根彰子前往沟口律师事务所委托办理申告破产的手续,因为房租滞缴而无法继续住在锦系町的城堡公寓时,提供房子让她借住的人。

她叫宫城富美惠,泽木介绍说是“金牌的同事”。她留长指甲,脚穿花哨的凉鞋,尽管没有化妆、随便拿根夹子夹住头发,但身上还是散发出香水味,从这种样子来看,的确是从事夜间营生的女人。

女人年约三十五六岁。白天在电话中听到的声音,让本间以为她四十岁了。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听起来像是结过婚,语气有些粗鲁。

“这种时间,我对明亮的窗边位置有点吃不消。所以最好让我坐在里面。”

三个人来到富美惠居住的位于涩谷区的公寓附近一家新开的咖啡厅。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店里客人不多。

“有关彰子的事,我也很担心,因为突然之间就失去了联络。我还以为她找到了好人家,所以没有刻意去找她。”

富美子抽着七星,肩膀裹在设计得颇宽大的毛衣里。本间心中有着不礼貌的想象,眼前几乎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富美子将手从毛衣下面伸进去,先松开钩子,一只手解开肩带,然后从另一个袖口拉出脱下来的胸罩。

“她真的行踪不明吗?彰子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便消失了?”

“是的。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富美惠摇摇头。

“这个嘛……接到电话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大概是前年的正月吧。我也记不清楚了。”

然后富美惠仔细观看本间拿出来的新城乔子的照片。这时烟已燃尽,她看也不看烟灰缸,就把烟捻熄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我不认识,没见过这个人。”

“没到过店里面?”

“是的。这么漂亮的女孩,如果来过,我一定记得。金牌里面,一共才五个小姐。在酒吧里面算是人多了点,但总比待在摸来摸去的舞厅好多了。反正金牌的店面也够大的了。”

“会不会是客人,到店里消费呢?”

富美惠又点上一支烟,笑声和白烟从嘴里吐了出来。

“我们店不是一个女孩可以随便进来的,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女孩也不会来这里。《花子》杂志上也没有介绍过呀。”

阿保将视线移开,因为富美惠正很有兴趣地盯着他的额头。

“彰子的工作情况怎样?”

富美惠立刻回答:“很拼命呀。”

“为了钱?”

“当然。讨债公司的人都追到店里来了。还好那女孩没有从跟暴力集团挂钩的地下钱庄借钱,不然恐怕会被卖去做泰国浴的泡泡女郎。有一阵子我还很认真地劝她快逃呢!”

“听说她是跟信用卡公司和地下钱庄借钱,欠了一千多万。你知道吗?”

富美惠抬起下巴,点头。

“笨哟,谁叫她相信那种塑料卡片呢!”

阿保抬起头说:“可她绝不是那种无知的女孩,我很清楚。”

富美惠偏着头看着阿保说:“你是她的青梅竹马吗?彰子说过不想留在故乡,所以才来东京。你知道吗?”

本间看着阿保。阿保的脖子大概僵硬了,整个人动也不动。富美惠转而看着本间的眼睛说:“她说因为父亲很早过世,生活很苦,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而且妈妈还被公寓的房东包养。”

“房东?茜庄的房东?”

“我不知道公寓的名称,也记不住。不过听说她妈妈到死都住在那栋公寓里。”

那就是茜庄了。这就能理解了,为什么关根淑子会像生了根一样住在茜庄达十年之久。

阿保结巴地说:“我也知道,但是没有听小彰亲口提起过,都只是些谣言。”

“这种事情怎么会有证据呢,光是谣言就够了。”富美惠用鼻音笑着说。

“所以……”本间看着阿保说,“房东的太太不希望淑子女士的守灵和葬礼在茜庄举办。”

“……是呀。”

富美惠喝了一口咖啡,将杯子放回碟子上时,很自然地发出了声响。

“我曾经和彰子聊过,总之那女孩希望到不是故乡的地方,过着自由自在、完全不同的人生。可是现实生活却不是那么回事。人生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想变好的话。”本间插嘴说。

“是呀,想变好的话。”富美惠淡淡一笑,“彰子最早上班的公司,让她清楚地知道了华丽的粉领族生活不过是梦想:薪水低,宿舍的日子又很难熬。”

“是葛西通商吧。”本间说,“其实我们上午才拜访过那里。”

本间想到富美惠过去在金牌工作,如果还在继续从事这个工作,当然会睡到中午以后,所以先去了葛西通商,但白跑了一趟。葛西通商的人事主管非常不亲切,加上员工替换率很高,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留下雇用记录,就算有,也不知道主管肯不肯帮忙调查。对方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自然对辨认新城乔子的照片一事也不太乐意配合。本间认为乔子开始注意到彰子,是在到玫瑰专线工作以后,也就是一九八九年七月后的事,所以去葛西通商查证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没想到却是如此不愉快。

富美惠继续说:“我没听说公司的名字,对了,好像说是什么物流公司吧,反正不怎么样,宿舍的设备也很差。可是搬离宿舍后,她自己租房子住,更贫困了,生活好像很苦。也难怪呀,锦系町的公寓房租太贵了。”

“你想,她是否因此开始借钱度日了呢?”

富美惠看着香烟盒,做出确认还剩几支的动作后抽出了一支,却没有点燃,好像是在利用这些动作思考下一句话怎么说。

“那女孩会迷上信用卡消费,是因为在那个过程中,逐渐沉浸在错觉里。”

“错觉?”

“是的,没错。”富美惠摊开双手说,“她没钱,没学历,没什么特长,就连长相也不是美得能够靠它吃饭,头脑也不是很聪明,只能在末流的公司做些事务工作。这种人心中总是描绘着从电视、小说、杂志中看见的富裕生活。过去的人只会把这些当作梦想,想想便算了,要不然就是努力朝梦想迈进。出人头地的也有,但也有人因此误入歧途而被逮捕。但是过去的人总是比较单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是靠自己的力量筑梦,或是碍于现状放弃,不是吗?”

阿保沉默不语。本间点着头,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梦想无法达成,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所以会有一种达成梦想的希望,并沉醉在这种感觉里。达成梦想的方法很多。以彰子的情况来看,她是以购物、旅行等花钱的方式来达成,这是因为有那些限制少、手续方便的信用卡和地下钱庄的存在。”

“还有什么方法?”

富美惠笑着说:“提到我所知道的方法——对了,我有个沉迷整容的女友,大概已经整了将近十次脸。她深信只要变成假面具般完美的女人,人生就会变成百分之百的彩色,变得幸福。可是整了容,她憧憬的‘幸福’却没有到访,没有出现什么高学历、高收入的超级帅哥把她当作‘女王’看待。于是她便一再地整下去,整了又整,还是不满意。同样的理由,也有沉迷于减肥的女人。”

阿保睁大了眼睛。本间想起郁美说的话——“阿保很幸福,只是他不知道”。

富美惠接着说:“男人也是一样,说不定这种人比女人还多,拼命用功想进好大学、好公司,不是吗?他们错了,他们没有资格笑那些拼命想减肥的女人。大家都是活在错觉中。”

本间突然想起,泽木提到的昭和五十年代后半期发生的地下钱庄风波,其根源就是购买房子的需求和由此而生的不合理的住宅贷款。

那也是一种错觉吧?以为“只要拥有自己的房子,人生就会幸福,就能保证有富裕的一生”。

“以前大家缺少的是把自己往错觉里推的资金,不是吗?而当时可用这种资金的地方、能引发错觉的项目也比较少,比方说,塑身、整容、补习班、刊登一堆名牌的目录杂志什么的,过去都没有。”

富美惠忘了点燃香烟。

“然而今天什么都有,想做梦太简单了,可是那需要资金呀!有钱的人可以用自己的,没钱的人便‘借钱’当作资金,就像彰子一样。我也曾对那女孩说过,你这样就算是拼死也要借钱,买一堆东西,过奢侈日子,身边围绕着高级品,便觉得实现人生的梦想,变得幸福了吗?”

“她怎么回答呢?”

“她说是呀,我说得没错。”

“我……实在是……”阿保擦拭着额头,“我不懂……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问题呢?”

富美惠微笑着说:“那是当然,就连我也会有。只是我们知道限度在哪里。”

“不好意思,请问你在金牌工作很久了吗?”

“七八年了吧。”富美惠回答,接着语气变得很郑重,“我曾经倒过一家店,是跟老公一起开的,经营出现问题后,老公便跑了。和彰子不一样,我没有申告破产。虽然私下调停很麻烦,但我还是跟债主说好了,现在还在还钱。”

随着呼出来的轻烟,她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老公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真好。你们知道蛇蜕皮是为了什么吗?”

“什么是蜕皮?”

“就是脱掉一层皮,那可是很拼命的,需要相当大的精力。但是蛇还是要蜕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阿保抢先回答:“不是为了成长吗?”

富美惠笑着说:“不是。我老公说蛇一次又一次拼命地蜕皮,是因为它相信总有一天会生出脚来,总是期待就是这一次了、就是这一次了。”

富美惠轻声自言自语:“是蛇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不长脚也无所谓。蛇就是蛇,不也是条好蛇?可是蛇认为有脚比较好,有脚比较幸福。以上是我老公的高论。接下来才是我的看法:这世界上有很多蛇,想有脚,却疲干蜕皮、懒得蜕皮、忘记如何蜕皮。于是聪明的蛇卖给这些蛇可以照出自己有脚的镜子。于是有些蛇就是借钱也想买到那种镜子。”

关根彰子曾经对沟口律师说,我只不过是希望变得幸福。

本间脑海中浮现出铁轨转辙器的画面。人是为了什么要追求信息?因为深信这一次就会达成目的,就是这一次了。

阿保转动着见底的咖啡杯。如果郁美在这里,说不定会告诉他:

“阿保是那种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是蛇,蛇本来就没有脚’的人。”

“我有那种经历,所以当彰子走投无路时,才会让她到我家一起住。”富美惠接着说,“她破产后,也换了一家店工作,叫什么名字来着?”

“拉海娜。”

“是吗?大概是吧。反正换了工作,搬到川口之后,我们偶尔会通电话,一起吃个午饭什么的。那是前年的春天吧,还是更早以前?彰子的妈妈过世,她有些低落,我还约她,说等她平静下来,一起去洗温泉……”

“结果就没有联络了?”

“是呀,就再也没有联络了。”富美惠黯然地扁了扁嘴巴,“我的原则是对方不联络,我就停止交往,所以和彰子之间便也断了。看来我无法帮你们找到她。”

“彰子在川口的时候,应该说在她母亲过世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呢?”

“有没有交新朋友或换了美容院之类,什么事都可以说。”

富美惠抬起手摸摸头发。

“我从接到电活后,就试着回想彰子的一切,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挂上电话,就不记得刚才在电话里聊了些什么。”

她把两个手心一起贴在鼻子上,思索着,有点像是拜神的姿势。

阿保和本间沉默地等着。阿保因为无聊在抖脚,桌上的冷水杯有些晃动。

“不行,我想不出来。”富美惠边叹气边说,“用心思考,反而想不出来。有一阵子彰子好像被人电话骚扰,她觉得很害怕。这种事情倒也常见。”

“电话骚扰……有人在恶作剧吗?”

“是的,警察大概不处理这种事吧?”

就在这时,富美子眼睛一亮。

“对了,我想起来了。彰子因为这些电话变得很神经质,说什么她的邮件被人拆开了。”

“邮件?寄到川口公寓的?”

“我不记得公寓名称了,但就是在川口的时候。说是信封被拆开了。信箱本来就很容易开嘛,经常会有人恶作剧,所以我笑她想太多了。那女孩自从领了妈妈的保险金,算是破产后难得地拥有了一大笔钱,难怪会神经紧张。而且她说要买墓地,我还笑她说,现在这时候,

一两百万哪有墓地可以买!”

阿保惊讶地看着本间,本间也吓了一跳。在绀野信子那里确实看到了墓园的简介——好像叫绿色陵园。

“彰子她是真心想买墓地的。”

富美惠笑着说:“是吗?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去参加了说明会,坐着陵园的客车去的。回来的时候我问她,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去,人家有没有觉得很稀奇?她说,不会呀,有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女孩子也想要买墓地。两人同病相怜,还聊了不少。”

联络绀野信子,确认简介上所记载的公司名后,本间便开始打电话。他的记忆没有错,果然是绿色陵园。

其总公司位于东京的茗荷谷,一栋造型还不错的大楼的一层,墙上贴着目前推出的墓地和陵园的照片,接待客户用的大厅中则展示着正在全力开发的、位于群马县山坚的新陵园模型。

出面接待的男职员就像葬仪公司的从业者一样,态度客气,言辞委婉。本间根据关根彰子持有的那张简介的内容询问时,对方问,是不是去今市郊外正在销售的陵园参观的行程。

“我们家因为遗产问题有些纠纷。我想确定一下参加参观行程的女孩是不是我的亲戚,不晓得方不方便?如有照片,那是再好不过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出乎意料地直接答应了。

“我们每次对参加陵园参观的客户都寄赠纪念的团体照,我们也会留下记录,可以让你们过目。”

阿保和本间两人站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大厅中等待。男职员拿着一本大型相簿回来。

“如果是一九九零年的一月到四月,就是这些。”

他翻开相簿,摊在摆满简介的柜台上,便离去了。本间和阿保赶紧凑上前去。

一月十八日……二十九日……二月四日……二月十二日……

“有了。”

阿保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一九九零年二月十八日,星期天。

“绿色陵园参观行程第十三批全体人员”——绿色旗子像三角旗般摊开,类似导游的男女职员蹲在角落,七八名客户中,关根彰子站在前排中央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年轻女孩少见,她又我见犹怜,便被拱在中间。

说是团体照,却是从很近的距离拍摄的,脸部表情看得很清晰。

跟在阿保那里看到的高中时期的照片相比,关根彰子只是发型变了,留着一头卷度正好的长鬈发,还染成了红褐色,染发有一段时间了,发际部分一片黑色。她穿着织染的外套和牛仔裤,因为阳光而眯着眼睛,脸上的明亮笑容似乎跟参观陵园不太协调。她满脸笑容,所以能看见牙齿,张开的嘴唇后面露出了不整齐的虎牙。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露出美丽的牙齿、同样一脸笑容的新城乔子。

两个人这么年轻就必须想到买墓地的事,两个年轻女孩一样地孤苦伶仃,所以彼此同情地肩并肩、手挽手,靠在一起。

“小彰……”阿保呼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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