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渡边警官的指点,中村吉造顶着风雪,大步向集市走去,渡边警官交代,只要顺着海边的这条铁路,一直向前走,就能看见一片市集。那里只有一家食品店,到了马上就能找到。

拐了个弯,又穿过一条隧道,中村的脸已经冻得发麻了,单薄的皮鞋,挡不住脚下传来的寒气,脚趾也开始有点不听使唤了。右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随着太阳慢慢偏西,海上的风浪,似乎也渐渐大了起来。

中村慌着走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又这样走了十五分钟,才远远地望见几幢小房子。房子又矮又小,紧紧地挤在一起,仿佛是因为怕冷,而互相靠近取暖。走到这里,中村才终于看到了两、三个把脸裹得紧紧的当地人。

公路到这里突然变窄了,从市集的正中间穿过去。镇上的每户人家,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街上也见不到人。天已经暗下来了。

中村有一种处在一个狭小而细长的空箱子里的感觉,又像是走在一条低矮而漫长的走廊。这里阴森幽暗,透不进一丝阳光,但能感觉到拂面而来的冷风。雪花在身边四处飞舞,耳边是大海低沉的咆哮声。

中村缩紧身子,感觉自己正走在舞台中央。走着走着,突然从两旁的屋子里,不约而同地射出了灯光,把脚底的道路,一下子照亮了。

两旁屋子的屋顶上,都没有多少雪,这有些出乎中村的意料。不少人家的屋顶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石片,像电影里看到的古时候的房子,石头上也几乎没有什么雪。身处此地,中村终于明白,在屋顶上铺石块的原因了,肯定是因为从西伯利亚吹来、穿过日本海、来到这里的冷风特别强,居民们怕风吹掀了屋顶。在中村前方不远处,大风正卷着雪花打着转,仿佛空中的旋涡。

风瞬间又变了方向,朝左手边的山脊刮去,只留下阵阵刺耳的呼啸声,像是在恐吓住在这里的人们,向他们示威一样。

透过相邻两幢房子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波涛汹涌的大海。岸边的浅滩上,停着几艘渔船,看来,这里原来是一个渔村。

中村有一个多年养成的习惯,喜欢一边走路,一边看路边民居前挂着的名札,没想到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两边房前挂着的房主姓氏,绝大多数都是“渡边”,其他姓的只有几户,相比之下,简直是凤毛鱗角。中村不由得想起,不但要找的那家食品店店主姓渡边,刚才拜访过的派出所里的警官也姓渡边。

旁边一家门上挂的木牌上,写着“餐厅”两个字,字写在黑漆漆的木板上,歪歪扭扭的,不怎么好看。店门紧闭,不知道是打烊了,还是已经关张。前方是一小块墓地,几块墓碑就竖立在道路两侧,有的墓前还建了一人多高的佛塔,在风雪中孤零零地立着。再往前走,就又是山与海的交界处了,除了公路和铁路勉强穿过以外,看不到一户人家。这片市集占据了镇上仅有的一小块平地。再往前走,就什么都没有了,中村觉得自己一定是走过头了,他站在墓地边,犹豫了一下,随后转过身往回走。

走到一处用细竹枝编成的矮筲笆前面时,几位主妇模样的女人,正好从篱笆后面出来。她们的头全都用布包得紧紧的,其中一位手里捧着一个塑料盒子,盒子里摆着几件像是收音机零件似的玩意儿,估计是利用空闲时间,干点儿组装的活计挣钱吧。中村迎上前去,向她们打听渡边食品店在哪里。

中村按照几位主妇的指点,顺利地找到了渡边食品店。这家小店建在公路与海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墙面几乎紧紧地贴着公路。

门上没有任何招牌或名札,正面的玻璃橱窗朦朦胧胧的,很难看清里面的状况,只能大致看见货架上,摆放着一些东西。这种店要是开在东京,估计不会有人肯来光顾,但在这种小地方,大家也就没那么挑剔了吧。

中村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店里横七竖八地挂着一些土里土气的彩带,中村这才猛然记起,今天是平安夜。他回头把门轻轻掩好,把屋内仔细打量了一番。整个屋子的密闭性很好,隔着玻璃和铝合金门窗,外面的风声和海浪声,都减弱了许多,中村几乎冻僵的身子,也马上感觉暖和了起来。

货架上摆着不少食品,大酱、酱油、糖块、巧克力……什么都有。这时,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胖妇人,慢慢从里屋走了出来,眼神迷茫地看着中村,连一句“欢迎光临”的招呼也没打。想必这就是渡边由纪子的母亲渡边荣了。

中村也看着她,妇人细眉细眼,模样长得不难看,脸上完全没有化妆的痕迹。乱蓬蓬的头发中,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仿佛刚从外头回来。

妇人脸上的皱纹很深,皮肤呈现古铜色,样子算不上整洁。然而若仔细打量,仍能看出妇人的鼻梁十分挺拔秀气。根据渡边警官的说法,妇人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四日出生,今年应该是四十九岁。中村猜想,这位妇人年轻时候,一定很有几分姿色吧。

“要点什么?”那妇人面无表情地问道。中村马上听出,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当地人那种难听的口音。

中村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警官证,向她亮了一下。妇人绷得紧紧的脸上,似乎又增添了几分敌意,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我是从东京来的。”中村开口说道,妇人仍旧一言不发,“是来调查一起事件的。”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声。

“您女儿渡边由纪子,现在还在东京吗?”

看到对方一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中村的口气不由得变得严厉起来。

“我们可什么坏事都没干。”妇人略显得激动地说道,声调明显提高了,语气也十分尖刻,似乎想要先发制人。

中村被她说得一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是例行调査,想问您几句话,请您尽量配合。”

妇人还是不做声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答道:“现在我手头有些事,待会儿再说吧。”

中村马上想起,刚才碰见的那几位妇人,想必她也和她们一样,正在装收音机什么的吧。

“你叫渡边荣?”

妇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有一个女儿,叫作渡边由纪子……对头哟?”

妇人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是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生的,现在在东京,对吧?”

一听到这句话,妇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警官大人哦,你有话就直接说吧,我的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故?”妇人的双眼,仿佛着了火般,直勾勾地盯着中村,“真的是由纪子出事了吗?”

“不……不……你别乱想。”中村马上委婉地否定道,“我会详细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不过,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中村意识到,如果直接对她说:“你女儿牵扯进了一件谋杀案”,就休想再从眼前这位母亲口里,套出一句话了。

“你先回答我,渡边由纪子现在还在东京吗?”

妇人脸上迅速闪过一丝不安和戒备,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住在足立区的千住曙町牛田庄……”

中村说着眼光离开手里的本子,慢慢落到妇人的脸上。这次妇人没有点头,但那表情也不像是,要主动更正中村的话。

不用说,如果在千岁船桥与土屋同居的女子,就是渡边由纪子,那她一定早就搬离了牛田庄。

“然后又搬到了千岁船桥……对吧?……”中村死死地盯着妇人,看到妇人脸上闪过了一丝犹豫。

“她和小田原市出身的土屋昌利先生——一位在新宿日伸保安公司工作的、年龄二十六岁保安订了婚,今年八月八、九、十号三天,她还把土屋带回这里,让你见过,没错吧?”

妇人还是呆立着,一言不发。

中村心里已经有了底。要是自己说得完全不对,妇人肯定会当场翻脸,没准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这些都是警方经过调查,掌握到的事实,你也别想隐瞒了,那样对你没有好处。”

对方仍旧没有说话。

“八月八日到十日,你女儿带着土屋先生回来过吧?”

中村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土屋的照片,放到妇人眼前,就是从千岁船桥,土屋的住处找到的那张。

“你看看,你女儿带回来的男子,就是这个人吧?”

中村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激动得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今天的成果,是他费尽千辛万苦、从一星半点的线索出发、锲而不舍地慢慢发掘,才得来的。

“他只待到十号就走了。”妇人突然小声说道。

“你说什么?”外面的风声太大,中村没有听清。

“他十号就走了,没有待到十一号哦。”

中村吉造心里一阵狂喜,久违了的快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中村髙兴得想大喊一声:“畜生,总算找到你了,那位失踪女子。”

“和你女儿一起回来的,就是这位土屋昌利,没错吧?”中村又把照片,在妇人眼前晃了一晃,确认道。

妇人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这次总算用力地点了点头。

“告诉我,我女儿怎么了?”妇人赌气似的问道。仿佛在向中村强调,下面该轮到自己发问了。

中村飞快地扫了一眼妇人的表情,立即断定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说,她女儿什么都没告诉过她。

“是这样的,”中村把土屋的照片放回口袋,想着该怎么回答,“这位土屋先生,几天前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忽然丧生了,由纪子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你吗?”

妇人摇了摇头。中村故意在“意外事故”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土屋身边的人,我们全都调査了一遍,得知你女儿和他订了婚,我们就想找她来,了解一些情况,可到处都找不到她,没办法,只好跑来她老家,希望您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中村刻意说得很轻松,好像是早就知道,她的家在这里一样。

既然女儿对这位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她一定会认为,警方是根据土屋身边的人提供的线索,找到这里来的。不过奇怪的是,听说土屋死了,这位妇人的脸上,竞然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惊愕和悲伤。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妇人问道。

“十二月一日。”

“我女儿跟他的死有关系吗?”

“这正是我们想找她了解的。现在请您告诉我,由纪子在什么地方?”

妇人没有回答,反而把嘴唇闭得更紧了。

“你刻意隐瞒,其实没用,我们能找到这里,就肯定也能找到她。”

“你们觉得……我女儿和这件事情有关?”

“不……我可没有这么说。我们只是有话要问问她,走走形式,不然我们没法结案。”

“我女儿绝不会干坏事,她不是那种人。一定是……”

“所以,我们才希望尽快找到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妇人又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了,不过能看出,在她心里,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半晌,她才说:“我真的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在哪儿,没听她说过,真的不知道。我就知道她以前,住在世田谷区千岁船桥,二丁目的一处出租房里,但听说早就搬走了。我接到过她的一个电话,说暂时借住在朋友家里,正在找房子,等找好了以后,会再打电话告诉我。可那以后就没再跟我联系,连信也没写来一封……”

“是月初打来的电话吧?”

“嗯。”

“你知道她的那位朋友,现在住在哪儿吗?请告诉我。”

妇人低着头,垂下了眼睛,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向里屋走去。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好像写着些字。中村暗暗期待,她拿出的是女儿写来的信,但看起来不太像。

“警官先生,你认为我女儿跟土屋的死有关系吗?”妇人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张纸,问道。

中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妇人凭借母亲的直觉,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现在还不好说。”中村如实答道。

如果告诉她,没什么关系,接下来的谈话,或许会变得容易,但这样的谎话,最好还是不要说。中村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教训,对嫌疑人的家属,说了宽慰的谎话,结果惹来了许多麻烦。

“请让我看看。”中村说着,飞快地将妇人手里的纸抢了过来。上面写着:

荒川区西日暮里四丁目

丸谷庄

井比敦子

“这位井比是……”

“是由纪子的高中同学,两个人一

起到东京去的,并且,一起在赤札堂百货公司上班。”

“她也是寒川人?”

“不,她老家是府屋的。”

“她现在还在那家百货公司上班吗?”

“不知道还在不在,大概还在吧。”

“由纪子已经不在那儿干了吧?”

这完全是中村的大胆推测,听土屋的邻居说,由纪子天天都去上班,但住在千岁船桥,要去位于北千住的百货公司上班,中间的路程似乎实在太远了一些。

果然不出所料,妇人点了点头。

“她是一九七九年高中毕业的,如果一毕业就开始工作,算起来,她也干了不少年头了。她是哪年离开百货公司的?”

“我不清楚。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辞职的,我是今年才知道,她已经不干了,夏天的时候,她突然带土屋昌利回来,并且跟我说,她已经从百货公司辞职了。”

“她搬到世田谷区千岁船桥二丁目之前,一直都住在千住曙町的牛田庄吗?”

妇人又沉默了。

“我们听说,她还搬过几次家。”

这又是一次大胆的推测,没想到妇人听后,又点了点头。

“那么,麻烦你把她至今住过的地址,全都写给我,有劳了。”

妇人磨磨蹭蹭地转身,又进到里屋去了。

看来这几步走对了,不停地给她施加压力,强迫她不得不合作,哪怕有多么的不情愿。折腾了半天,终于知道了一些有价值的情况:由纪子到东京以后,最早的住处,在千住曙町的牛田庄。其实赤札堂百货公司为员工提供了宿舍,但由纪子嫌宿舍不方便,便自己搬了出去,租住在牛田庄。

和她一起去东京工作的,只有高中同学井比敦子一个人,一开始,两人都在赤札堂百货工作,但井比一直住在公司的宿舍里。

次年,也就是一九八〇年,由纪子搬去了台东区浅草六丁目。她母亲认为,这时候,由纪子已经从赤札堂辞职了。

只过了一年,即一九八一年,由纪子又搬到了新宿区市谷富久町。同年秋天,又搬去了淫谷区千驮谷。

一九八二年,她再次搬家,去了涩谷区代代木四丁目。不久以后,住进了土屋在世田谷区千岁船桥二丁目的住处。

她不久前打电话,告诉母亲,自己借住在同学家,但现在应该已经搬走了,具体搬去了哪儿,尚不清楚。在这个问题上,她母亲看起来不像是在说假话。

从她母亲说的话,以及讲话的语气可以发现,由纪子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她似乎不喜欢母亲过多地干预她的生活,因此,双方的往来不多。频繁搬家后的新住址,由纪子并没有及时告诉母亲,母亲是从她写来的信上,得知的新住址,再从中推测,她每次搬家的时间的。

既然这么不想和母亲交流,又为什么写信呢?……中村吉造估计,这是因为,她每月都要给母亲寄些钱,便在寄钱的同时,捎上几句简单的话,如此而已。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搬家的次数,都过于频繁了。四年里竟累计搬了六次家,如果现在又搬去了一个新地方,加在一起就是七次了。

中村在脑子里,把东京地图回想了一遍。由于职业原因,不用看,他也能记得清清楚楚。他马上就注意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当然,也许仅仅是一种偶然,和事件的本质,不存在任何关系。他注意到,由纪子每次搬家,都向西挪了一点,准确地说,是从东京的东北地区,逐渐向西南方向搬去。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实,在和土屋昌利同居以前,由纪子住在涩谷区代代木四丁目。住在那里,如果要乘轻轨电车,通常会选择小田快速线,从参官桥车站坐起,和土屋所在的千岁船桥站,在同一条线上,中村设想过各种两人相识的途径,但一直找不到最有说服力的解释,或许在同一辆电车上,相识也是一种可能。

接着,中村向妇人要来了由纪子的朋友——井比敦子老家的地址和电话,逐一记录在了本子上,从妇人口中得知,井比敦子在东京的住所,没有装电话。中村又问妇人:有没有井比敦子的照片,哪怕能找到一张也好。事情调查到这里,需要尽快和她见上一面,而且是越快越好。然而,妇人却说,家里一张井比敦子的相片都没有,连髙中毕业时的合影,都被女儿带走了。

中村与她默默地对视了好久,最终只能作罢。目前只能请她配合,自己不具备对她采取任何强制措施的能力。

中村看,也问不出什么了,正准备合上本子告辞,妇人却反而不想让他走似的,主动问起了事件的经过,急切地向中村,打听土屋死亡的原因,和事故发生的过程。

“他是被火烧死的。”

在回答的同时,中村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妇人的反应。他清楚地看见,妇人略微凹陷的眼睛,因为惊愕而突然睁得很大。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包在棉袄领子里的下巴,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着。

“你怎么了?”中村不由得关切地问道。

听到中村的问话,妇人茫然张望着的眼神,才慢慢地转回到中村身上,嘴里小声地“咦”了一声。中村心里有点慌,怕妇人因受不了刺激,而突然情绪失控、歇斯底里。

“你不要紧吧?”中村又问了一句。

然而,对方仍旧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无论中村怎么问,她都只是愣愣地坐着不吱声。过了好久,妇人才吐出一句:“没什么。”

中村只好告辞。推门走到屋外,立刻被抛入呼呼作响的狂风中,他拉紧衣领,低头迎着风向前走去。稍一抬头,隐约还能看见西边的太阳。

中村走过食品店前的空地,转身向大海的方向走去。海浪声比来的时候更吓人,汹涌的海浪,把溅起的浪花抛得高高的,看样子暴风雨就要来了。

中村漫无目的地向海边踱去,满脑子尽是刚才渡边荣因恐惧而睁圆了的眼睛,久久挥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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