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中村吉造在警察署里,接到了一通电话,接线员说,是个女子打来的,但对方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名。中村请她把电话接过来。

“喂,我是重案一课的中村。”

对方没有说话。

“喂,请说话。”中村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一边猜想,也许是渡边由纪子打来的吧。

“喂,喂……”话筒里传来低低的女子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你好,你是哪位?”

“我是井比,井比敦子。”

中村一时有些记不起来这是谁。

“井比,赤札堂的井比,咱们在店里见过面。”

“哦。”中村终于想起来了,“对,我知道,真对不起。”

“我……我有点事想跟您说,警官先生,是很要紧的事情哦。”

井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抖,似乎是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而故意放低了声音。

“好,你现在在哪儿?”

“我刚下班,已经离开店里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碰面吧,我去找你好吗?”

“别,别,千万不要……”

“那你来我这儿?”

“有些话我不想在外头说,要不您到我住的地方来,方便吗?”

“好的……没有问题。”中村立即答应着,“你看几点?我马上就去可以吗?”

“行!……那个……要不还是在外面见吧,真对不起。”

井比这么快就改了主意,中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怎么都行,在什么地方都行。”

“西日暮里车站北口,有一家名叫‘雷诺’的咖啡馆,就到那里吧,您看行吗?”

井比敦子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十分紧张。

“好……几点?”

“两个小时以后,您看怎么样?”

中村看看表,现在是五点十五分。

“干脆七点半吧。”他提议道。

“也行。那过一会儿见,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后,井比敦子便挂断了电话。

刚七点五分,中村就到了这家名为“雷诺”的咖啡馆。他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坐下来边吃边等。

七点半过了,三明治也吃完了,井比敦子却还没有来。中村走到柜台边,取了两份杂志和报纸,慢慢地看了起来,不知不觉就过了八点。

当店里的钟表指针,指向八点半的时候,中村再也坐不住了,他心头冒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报纸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一直挨到八点五十分,中村站起身来,急急忙忙付完钱,拿起火柴,快步走出了店门。好在这儿离井比敦子的住处并不远,怎么走也还记得。中村快步向井比敦子的住处走去。

井比打电话时刚下班,很有可能因为不想穿着工作服会面,会先回家一趟,再到约好的地方来,但不可能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到。

中村到达井比敦子住处的时候,已经九点十分了。透过门缝望去,里面一点亮光也没有。这是一幢灰砖砌成的两层楼房,井比的房间在一层的最外侧,房顶是水泥板搭建的。中村一面探头看向屋子旁边的小窗,一面使劲儿地敲了几下门。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中村又大声喊了几声井比敦子的名字,但还是没听见回应。

背后传来咯瞪咯瞪的脚步声,中村回头一看,一名女子正踏着金属楼梯,向二层走去,不久以后,传来了髙跟鞋踏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中村抬头看了看,女子已经走进二楼的一间屋子,应该也是这里的一名普通住户。刚才经过身边时,看到女子的头发湿漉漉的,大概是刚洗完澡,从浴池回来。

中村转了转门上的把手,锁住了。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只好在屋子周围转了转,不知是不是凑巧,一楼的所有房间,都是黑漆漆的。

离房子不到三十米的路口,有部公用电话,中村摸了摸大衣兜里的火柴盒,转身又回到雷诺咖啡馆,向收银员描述了一下井比敦子的长相,问有没有类似的女孩儿儿来过。收银员断定,刚才没有这样的女子进来过,而且她说,她仍对中村有印象,如果有人找他,她肯定会记得。中村觉得女收银员的话,应该可以相信。

不得已,只能再到井比那里敲了敲门,可还是没有听到回答。中村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要转身回去时,他的目光突然被房门上方的电表吸引住了……啊,电表上的指针,正慢慢地转着,中村立刻紧张了起来。可转念一想,或许是一直工作着的冰箱,又放松了下来。

不过这个小波折,让中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了,他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办。一种职业性的猜测突然袭上心头,那是一种可怕的预感。

中村站在原地,回想起傍晚时,井比敦子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井比当时说,有些要紧的事情,想对中村警官讲,这个普通的年轻姑娘,竟然有要紧的话,须跟负责谋杀案的警官说,这绝不可能只是约他出来喝杯茶那么简单。她那时那么想见面,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爽约,这其中必有可疑之处。

中村想了想,大步向房东的住处走去。

前段时间,他曾特地来过一次,因此,中村十分清楚房东住在哪里。中村找上门时,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头,正在喝酒。他红着脸把中村迎进屋,似乎还一时想不起来来者是谁。

中村先表明身份,然后马上说,自己是来找井比敦子的,但房内没人,且情况可疑,想请房东打开门进去看看。房东这时才清醒了一点,认出是上回来过的警察后,连忙客客气气地一边应着,一边跑进屋里,取来了备用钥匙。因为跑得太急,下台阶时甚至有些跌跌撞撞。老头和中村一同,走到井比的房间门前,但由于刚喝了酒,又受了惊吓,他拿钥匙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好半天都没对准锁眼。中村着急地一把抓过销匙,自己打开了门锁,然后掏出一块手帕包住门把手,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打开门后,中村先看了看门锁,是那种把手中央,有一个按钮的简易保险锁。接着他看向屋里,一个客厅兼卧室,再加上一个小厨房的套间。屋中间摆着一张饭桌,屋里正对大门,还有一扇玻璃门虚掩着,透过灰蒙蒙的玻璃,隐约可以看见,地上有一小摊红色的东西。

那片红色在黑暗中十分显眼,中村猛地一看,还以为是暖炉的火光映在了玻璃门上。

“井比小姐!我是中村!……”中村冲着屋子里面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里面有人吗?”中村又大声喊道,可还是无人应答。

中村看了一眼脚下,玄关处没有拖鞋。再抬头一看,发现那扇玻璃门旁边,放着一双拖鞋,鞋尖朝里摆放得很整齐。中村心里暗觉不妙,一边脱鞋一边回头嘱咐房东,千万不要乱动,更不要伸手触摸门把手。

中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用手帕包住门把手,轻轻地推开了玻璃门。门打开的时候,意外地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玻璃门里面是一间约六张榻榻米大的小屋,地上铺着地毯,中间摆着一个下面放有棉被的电暖桌,棉被的一角被掀了起来,从玻璃门外看见的红色,就是从这里透出去的亮光。

电暖桌后面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中村仔细一看,竟是个脸朝上躺着的人。面部正好被电暖桌下的取暖灯照着,通红通红的。眼睛微微睁着,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躺在地上的是谁,中村心里已有了数,但乍一看又感觉不像,也许是没戴眼镜的缘故吧。仔细找了找,才在离她头顶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发现了眼镜。

中村单膝跪地,用手摸了摸她的手腕,冰凉,完全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玄关的门还开着,屋里很冷,中村能明显地感到,背后有一阵冷风吹来,

中村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房东站在那里,黯淡的灯光,照射着老人瘦小的身躯和头顶。他忠实地遵照中村的命令,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蜡像。

中村飞快地环顾屋内,没有发现还有人藏着。死者的手腕和关节,都还没有僵硬,看起来就和活人一样,所不同的是,她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遇害时间应该在两个小时以内。中村放开死者的手腕,把手伸进她的后背与地毯之间,感觉像伸进潮湿的棉被里一样,冰冷而沉重,只有指尖,能略微感受到一丝尚存的体温。

中村吉造把目光投向死者的头部,颈部没有任何绳索勒过的痕迹,但能明显看见,被手指压迫后的淤血。所有特征都显示,死者是被人掐死的,用一双手掐死的。中村并不准备做进一步的勘察。

中村没有开灯,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出玻璃门外。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中村走过他的身边时,老人冷不防地小声问道:“她死了吗?”看来,他的酒已经完全被吓醒了。

中村轻轻点了几下头,示意老人一起出去,然后掏出手帕,包住门把手,轻轻关上了房门。他伸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公用电话,对老人说:“我去给警视厅打个电话,你守在这里,别让旁人随便进去。”老人点了点头。

中村一面快步向公用电话走去,一面飞快地在脑子里整理思绪。虽然说这种事很难防备,自己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在和她约定的地方等候以外,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自己还是有些大意了,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如果考虑得周到些,也许这桩谋杀案就不会发生。

为什么会大意?是因为自己已经把土屋昌利的案子淡忘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确实淡忘了。井比敦子打来电话时,自己连对方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回归案件本身,这桩新发生的谋杀案,说明了什么?井比敦子为什么被杀?有什么原因,一定要除掉这个女孩儿呢?

井比敦子说:她有事想告诉自己,还主动打来电话,也许就是因为那些话,给她召来了灭顶之灾。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凶手不想让井比把什么话说出来,想永远封住她的嘴。

井比敦子想告诉自己什么呢?……肯定是与土屋昌利的死有关的事,别的不太可能。这样一来,就恰恰证明了,在那次火灾背后,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中村懊恼地埋怨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意,自己不是早就觉得土屋的死,决非那么简单了吗?这是根据自己多年从警的经验,而得出的结论。如果当时能接着查下去就好了,最终自己还是屈服于周围人的意见,愚蠹地把办了一半的案件放了下来。正是自己的半途而废,导致井比这个女孩儿丢掉了性命。

中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名之火让他十分气恼,就像新东京大饭店的火灾一样,从上到下几乎要把他整个烧毁了。这时中村的耳边,突然响起井比敦子在电话里,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通话的时候,井比敦子的声音一直在颤抖,却在快要挂上电话以前,她突然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用爽朗的声音说:“那过一会儿见,给您添麻烦了。”

此时,恰恰是最后这句爽朗的话,在中村心里留下了难以挥散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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