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东京的时候,对这儿一点也不了解。”熬了三天,第四天的深夜,渡边由纪子终于扛不住,开口说话了。

中村吉造第一次听出,在由纪律子的话里,居然带着那么浓重的越后口音。

“商店在哪儿,医院在哪儿,警察局在哪儿……这些我全都不知道。到处都是髙楼,看得我晕头转向。遇到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商量。”

中村有些听不明白她要说什么:“混蛋,你在东京没有什么熟人或亲戚吗?”

由纪子用力地摇了摇头。此时她脸上的表情,中村以前见过很多次。

“朋友呢?井比敦子跟你不是好朋友吗?”

“有的事能跟朋友说,有的事不能。”

“嗯。”

“我那时很怕东京,不……现在也怕。”

“畜生……为什么?……”在东京长大的中村吉造,简直无法理解由纪子话里的意思。

“我生长在越后寒川,家里很穷,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门,我到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读高中时待的村上镇了。所以,头一天我刚到上野车站时,听说到北千住,还要换乘电车,简直吓傻了,完全无法理解。最后我是走路去的,一路上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街上那么多人。走着走着我就想,真是太可怕了,以后我就要在这种地方生活了。那种感受,是你们这些在东京长大的人,所永远都无法理解的。”渡边由纪子边说边抹起了眼泪,“刚刚上班的时候,单位里的同事,总是喜欢欺负我。但我一直忍着,想着终究有哪一天,自己一定会赢过他们的。”

中村吉造突然想起,上次在神乐坂附近的咖啡馆里,和渡边由纪子见面时的情景。那时感觉由纪子浑身上,都下充满了自信,原来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现在看到的渡边由纪子,显得那么弱小、那么无助。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没受过什么教育,更谈不上社会经验了。所以,不但对城市里的一切一无所知,包括对自己自身,也几乎什么都不了解。跟菱山发生关系后,我的月经停了,然而我却一点也没有在意啊……”

“你说什么?……”中村吉造大吃一惊,几乎喊道,“贱人,你怀过孕?……”

渡边由纪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我说过,那个时候的我,连医院在哪儿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就只能在屋子里哭!……”由纪子的情绪,不由得变得有些激动。

中村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事,竞有些慌乱起来。

“这件事情,你怎么不跟菱山说?”

“我觉得对他说了也没用。”

“那总可以跟井比说吧?”

“跟她就更不能说了,要是传到老家去,那可怎么办?”

“你的同事呢?”

“女同事都不正眼看我,男同事就更不用说了……”

“那你……最后怎么办了?”

“后来没办法,我只好在千驮谷的住处……偷偷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什么?那你的工作呢?……你那时不是一直在‘梦丸’酒吧里干着吗?”

“我很瘦,肚子也不是很显眼,没有人发现,我自然也不会说。一直到生产前的三个礼拜,我才辞职。”

千驮谷住宅的邻居们,总听见屋里有婴儿的哭声,原来那就是由纪子自己的孩子。

“你一个人在家里把孩子生了下来?”

“是的,当时我受了不少罪,心里又害怕,好几回都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孩子的脐带还缠到了身上。”

“邻居们都没有发现吗?”

“我把收音机的声音放得很大,别人听不见。”

“真可怕!……”中村叹了一口气,“后来你骗邻居,说是朋友的孩子。暂时放在你这儿的?”

“是的。”

“幸亏没出什么大事。”中村暗暗叹息着,“后来呢?……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由纪子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办法抚养他,我想过送人,也想过干脆把孩子扔了。”

“最后怎么办了呢?”

“有一回我跟井比敦子一起,到六本木去,走在街上时,突然想到后面那条路上,有一个神社。我想,要是把孩子扔在那儿,神社的人总不会不管吧?……也许会把他捡去,没准还能收养他。”

“这样啊。因此,在去年的六月十五号,你把孩子扔在了出云大社?”

“确切地说,是六月十六号凌晨。孩子是六月十三号生下来的,那天是星期六。”

“你记得还挺清楚的嘛,那后面的事情呢?”

“回家后,我心里一直不痛快,于是我又搬了一次家。”

“这次你就搬到了参宫桥那边。”

“对,搬家的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我十分担心,心里牵挂得很。”

“牵挂那个孩子?”

“是啊!……”

“担心他会被雨淋着?”

“是啊!……”渡边由纪子谨慎地点了点头。

“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男孩。第三天晚上,我又到六本木那家神社去看了看,孩子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四处看了看,心想孩子一定是被人抱走了,正想回去,突然一个穿着警察那种制服的人,把我叫住了。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但下雨路滑跑不快,马上就被他抓住了,他揪住我的胳膊,把我带回到神社的办公室里,问了我很久。没想到那个人一点都不凶,我以为他是警察,其实不是,他只是个保安。我到东京来以后,还没碰上过这么好的人,就什么都对他说了,包括孩子的事。他不但没生气,还十分同情我。告诉我会帮忙,打听一下孩子的去向。”

“哦,这么说,他就是土屋昌利了?”

“对,后来才知道,他家和我家,在同一条电车线路上。”渡边由纪子含着泪叹息着说,“认识了以后,他经常到我住的地方来看我,还真帮我查到了孩子的下落。”

“孩子在哪儿?”

“那天半夜,就是土屋昌利先发现了孩子,正束手无策时,住在神社办公室的社长,恰巧起来上厕所,看到了这一幕。土屋急忙向社长说明了情况,社长说,有一对常来神社上香的中年夫妻,正想领养一个孩子。这户人家向神社捐过不少钱,对神社的大小事情都很热心,干脆就把孩子,送给他们收养。社长还说,告诉别人,孩子是捡来的,终归不大好,不如说,是自己一个亲戚的孩子好了。土屋昌利于是就把他探听到的这家人的住址,偷偷地告诉了我。”

“混蛋,原来是这样!”中村吉造不禁暗暗想道,怪不得那天神社社长,像是故意隐瞒着什么事情似的。

“可是……”中村吉造开口刚说了一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那个孩子是渡边由纪子和日高源一的,他们两个可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啊!难道,由纪子连这个也不知道?不可能,她心里肯定很清楚。

由纪子似乎猜到了中村的疑问,她淡淡一笑,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

“我跟他……不是兄妹关系。”

“什么?……”

“源一手里有他母亲留下来的遗书,里面写得很清楚。源一是他母亲和前夫的孩子,不是日高元太郎的。没有具体提到他的父亲是谁,只说是青森县一户大地主的儿子,比源一的母亲小四岁,他母亲曾在这个地主家当过用人。

中村吉造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个样子的,他呆呆地看着由纪子。

渡边由纪子于是继续说道:“我自己也很不放心,认为源一一定是元太郎的亲生儿子。但源一母亲留下来的遗书里面,却写得十分清楚,不可能有错,源一把遗书给我看过——当然,是在我怀上孩子之前……”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两人完全不存在血缘关系,孩子的健康也不用担心了。

“我从没想过要弄死这个孩子,想自已一个人把他养大.可是……”

“太困难了。因此,你才会把孩子放到神社的香资箱后面,是吗”中村吉造警官顺势推断着说道,“后来,土屋昌利经常到你住的地方找你,还把孩子的消息告诉你,这样就慢慢取得了你的好感?”

“的确就是这个样子的啦,他是头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说到这里,由纪子突然哽咽了起来。中村静静地等她平复心情。

过了一会儿,由纪子缓缓地再次开口了:“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真希望能有个人依靠。而且,我也不想再做陪酒小姐了。”

“那你想过要嫁给他吗?”

“嗯,想过。”

“可后来为什么又去了‘布袋屋’呢?”

“为了攒钱结婚,光靠他一个人挣钱,我的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我不愿意那样做啊。”

“可是后来,‘布袋屋’的老板向你求婚,你的想法又变了?”

“不……不是的,我本打算拒绝他的。”

“那后来为什么又答应了?”

“我说到了母亲的事情,他说,可以把她接过来一起住。还说他们家在浅草桥那边,还有一套公寓空着,可以让她搬去那儿。如果我希望。他还可以再开一家店,让我当老板娘,所以我就……”

“但是土屋昌利这个痴汉,却坚决不肯与你分手,是吗?”

“有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是我的一切,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离开我。即使你偷偷地溜走,我也会把你找回来,宁可杀了你,我也不会让你跟别人在一起。’我觉得那个人是会说到做到的。”

“所以,你就想先下手为强,在他带的饭里下安眠药,杀了他?”

“嗯!……”

“后来你跟菱山源一,还继续保持着关系,那你应该知道,他住在哪儿吧?”

“他住在箪司町,离我在矢来町的公寓,走路只要五分钟。”

“离神乐坂也不远啊?”

“嗯,他故意在我附近租的房子。”

“你们每星期都见面吗?”

“有时几星期都不见,当然,也有连续十多天,都在一起的时候啦。”

“永井家的人没有察觉吗?”

“我不让他往我这边的店里打电话,而且,基本上都是我上他那儿去的。”

“他常常问你要钱吧?”

“嗯,连租房的钱,都是我出的。”

“那你为什么还经常找他呢?……是因为想他?”中村吉造突然激动起来,语调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由纪子望着地上,不置可否,这使中村的兴致更浓了。

“你跟菱山源一在一起的时候,感到很愉快,对吗?”

不料,渡边由纪子却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只会觉得难过,我跟他的性格合不来。”

“既然合不来,为什么还去找他,是因为有把柄在他手上,你不得不屈从吗?”

渡边由纪子沉默了半晌,答道:“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话没说完,就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过’什么啊?……”中村催促道。

“见到他……我确实感到高兴,一段时间不见,还会想念他呢。”

这回轮到中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么说来……你还是喜欢菱山源一啦?……”

渡边由纪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肯定地答道:“是的。”

“他有什么地方,竟然值得你喜欢?”

渡边由纪子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他有很多地方不好,但你知道,他的内心,曾受过多大的伤害吗?”

“就因为同情,而不在乎他做了多少坏事吗?”

“不,不是同情,他这个人还是挺有学问的,我是真的佩服他、喜欢他啦。”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结婚?”

“那个人是不会和我结婚的。”

“那你爱你现在的丈夫,和之前的土屋昌利吗?”

“不爱,我只爱他一个人。”

渡边由纪子回答得如此肯定,使中村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永井富美郎呢?是想让母亲过得好些?……而且,这些你都没有告诉过菱山?……”

“对,这些事没办法告诉他。”

“怕他知道后会来闹?”

“是的。”

“那我再问你,为什么你曾经要躲开他?”

“他不爱我,这让我很伤心,所以才一度想离开他。更要紧的是,我怕他对孩子,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那时你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

“对!……”

“他经常打你吗?”

“嗯,他好像很恨我。就像身体里附有他母亲的魂一样,经常狠狠地打骂我。”

“这样啊,因此你怀孕的事情,也不能找他商量。”

“嗯。”

“为什么每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总是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中村吉造心里实在想不明白。

“最后想问你的是,有关井比敦子的事情。你跟这件事有关吧?”

“这件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井比很久都不和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那天说想见我,有事要跟我说。”

“是吗?……那我大概知道了。她一直就对我看不顺眼,她那时大概想向您举报菱山吧。”渡边由纪子低声愤愤道,“菱山也说过,井比敦子这个女人,对我十分有危险。我想,那天菱山是刚好去了她那里。”

“井比敦子有没有可能在勒索菱山?”

“啊?……我想应该不会吧。”

当然,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已经无从知晓了。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到神田去,在菱山放火的时候,把他杀了?……杀他的机会很多,专门挑在那里,你不觉得很危险吗?”

“这些我都想到了,他那个人,一直过于自信,完全不把警察放在眼里。总觉得不管你们如何防备,到头来他还是会得逞,所以,他那天肯定会去那里。其实,我并不是非杀他不可,即使一辈子被他勒索,我也认了。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所以必须杀了菱山。”

“孩子?你和菱山的吗?……”

“对,领养我孩子的夫妇,就住在那幢公寓里。”

“啊?……”

“我以前跟土屋一起,去过那户人家,他们正好就住在千代田区神田一丁目的那幢公寓里。我时常站在公寓旁边的马路上,向楼上望去,心里想着:我的儿子就在上面。有一次,我和菱山偷偷会面的时候,听他说过,下一个目标将选在神田,我的心马上就被揪了起来,整天坐立不安。后来又跑到那里,四处看了看,发现那附近,只有一幢公寓楼,其余都是商务大度。我一直追问菱山,要选在哪天动手,可他始终不肯向我透露于我。”

“那是因为他没办法提前告诉你。”中村想到,“他要等到合适的天气。自己也不知道,将会在什么时候下手。”

“后来我终于知道,大概日期是在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那几天,我从傍晚起,就坐在菱山住处,不远处的咖啡馆里,死死地盯着他家的方向。我知道,他每次都是在天黑时,出去放火的。

“十二月一日那天,我看见他出了门,便马上出去,跟在他的后面。要是他在别的地方放火,我就袖手旁观,可如果他偏偏要选在那幢公寓下手,我就杀了他。结果,他果然……”

渡边由纪子没再说下去,中村吉造则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这也真是太凑巧了,就像是上天注定的一样,菱山源一竟然因为自己的儿子而送了命。

中村吉造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都市正在慢慢地苏醒。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东京又恢复活力了。

中村心里面还牵挂着渡边荣。

“你母亲以后怎么办?……还回越后寒川吗?”

“她巳经回去了,说在这里住得不习惯。”

“真的吗?……”

“我母亲刚来东京的时候,带了很多店里的东西,说是要拿去送给永井家,可我觉得太丢人了,一直没送出手。连我都不习惯东京的生活,就更别提我母亲了……”

中村又想起大雪纷飞的越后寒川,去年到那里去的时候,正好也是十二月。

“唉……”由纪子轻声叹了口气。

中村吉造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子来,伸了个懒腰。这桩案子终于了结了,为此足足花了他一年的时间.

“你肯定也很累了,回家去吧。”中村对由纪子说。

渡边由纪子慢慢地站起身来,微微欠身麴了个躬,在的押送下走出了屋子。

望着由纪子渐渐走远的背影,中村不禁感慨万千。

真是个捉摸不透的女子,独来独往,又偏偏十分固执,遇到事情,不喜欢与人商量……

中村想起上次在咖啡店,和她谈话的时候,渡边由纪子眼里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自己当时还曾心软过。但在接受审讯的这五天里,她却一次也没有哭过,还真够坚强的啊。

中村吉造起身缓步走到窗边,仔细打量着这座城市——菱山源一眼中的失败都市——大东京。夜色正慢慢退去,皇宫周围的森林,已经渐渐露出了轮廓。

自始至终,这个女子都是孤单的,也因此才发生了许多不幸。而在这座即将迎来晨曦的都市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孤单地活着。

这种悲剧,今后一定还会发生,只要东京还存在孤单的人,只要自己还继续当警察,就一定还会碰见这样的悲剧啊。

中村吉造一直在努力回忆,那天在咖啡馆里,由纪子为什么会哭出来?……但脑袋里一片空白,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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