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燚这几日,不在医院,就在外奔波处理他爸的身后事。这时候就看出孑然一身的坏处来了,所有事情,他都得亲力亲为,去填那些冰冷的文件,去置办白事要用的东西,听人不带感情的谈论着销户或葬礼——于己是至亲至爱的人,与对方不过是每日重复的无聊工作或生意。被迫用这样的方式一遍遍确认他爸已经不在的事实,对他而言,全是折磨。

原本曲扬波和高格想帮他,也都被他拒绝了,这事,确实要亲力亲为。

但后来,还是不得不让他们帮忙,因为总局的领导找他谈话,不仅要为他爸追加烈士一等功,还要立为应急管理部的英雄典型,在媒体上做大量的报道。

任燚觉得他爸值得这些赞誉和勋章,也明白总局的苦心,但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让自己出镜、不要提自己的名字,他不希望自己在网络上一些没有洗清的污名,给他爸带来一丁点的质疑,他要他爸干干净净地走。

忙活了一天,晚上回到医院,他急匆匆地想要马上看到宫应弦。

出事到现在,他基本上是住在医院了,他不想回家,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太冷清了,也不想回中队,那些关切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态度让他窒息。

宫应弦给了他一个“想要回去”的地方,哪怕这个地方是他最不想踏足的医院。

敲了敲门,宫应弦轻轻推开病房门。

盛伯见到他,跟见了救世主一样:“任队长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很晚呢。”

只见床上一方矮桌,六样饭菜,但看起来什么也没动。

“吃饭呢。”任燚走过去摸了摸宫应弦的头发,“怎么了盛伯,他吃完了吗?”

“一整天,只吃了早饭,你不回来他不吃。”盛伯唉声叹气。

任燚愣了愣:“他一天就吃了早饭?”

“是啊。”

他出门早,那可是七八点的时候俩人一起吃的,现在都十二个小时了,他低头看着宫应弦:“你在等我吗?”

宫应弦看着他不说话。

“那他换药了吗?”任燚看了一眼宫应弦的左大腿,那上面虚盖着纱布,被烧伤的地方明显有渗血。

盛伯也摇头:“怕疼,不配合,医生说等你回来再换,昨天也是你在他才肯换的。”

任燚听着就心疼:“盛伯,你怎么不给我电话啊?”

盛伯为难地说:“我知道你忙着老队长的事,哪里好打扰你。”

任燚轻轻一叹:“我来喂他吧。”

盛伯把饭碗和勺子递给他:“我看得出来他在找你。”

任燚心里又酸涩,又莫名地有一丝暖意。

盛伯走后,任燚冲着宫应弦笑了笑:“你是在找我吗?”

宫应弦依旧看着他。

“我也没吃饭呢,你说,哪个好吃。”任燚听从庞贝博士的话,要引导宫应弦跟自己沟通。

宫应弦顿了半晌,夹起一块炸得金黄的豆腐,送进了嘴里。那豆腐外皮焦黄酥脆,内里却是软白嫩滑,起初是适口的温度,可一咬开来,嫩豆腐芯儿的余温还在,顿时像果冻一样在嘴里散了开来。换做常人,最多觉得有点热,但宫应弦长期不吃热食,口腔对高温极其敏感,对他来说,这就是烫了。

他被烫得咂舌,张嘴就吐,豆腐混着涎液从嘴角流了下来,弄得桌上、衣襟上都是。正常时候的宫应弦极注重仪表,中了枪也更在意血污而不是伤口,怎么也不会因为一小块豆腐做出这狼狈相,但他此时浑然未决,烫就烫,吐就吐。

任燚赶紧给他擦,边擦边哄道:“没事,不吃这个了,什么坏东西,好吃我也不吃。”他把水递给宫应弦,“喝点水。”

宫应弦喝了几口水,任燚又在他嘴角做势吹了吹:“还烫不烫。”

宫应弦依旧没反应。

任燚在他唇角亲了一下:“不烫了,一点都不烫了。”

宫应弦这次转了过来,盯着任燚,然后清冽的目光下移到了他的嘴唇。

“怎、怎么了?”

宫应弦伸出手,抚上了任燚的唇,轻轻按压着。

任燚就乖乖地让他摸。

宫应弦摸起来好像没完,摸完嘴唇,又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手指摩挲着他鼻梁上的痣。

任燚维持着一个身体前探送给他“品鉴”的姿势,不一会儿腰就酸了,他想换个姿势,结果一低头,骇然。

宫应弦的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此时形状有异。

任燚眨了眨眼睛,有些懵。

宫应弦太要脸了,平时要是被任燚看到这一幕,多半都恼羞成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坦荡荡地让他看。

任燚心里一动,想着庞贝博士说过的话,沟通,互动,沟通,互动,沟通和互动越多,越能帮助宫应弦打破这个困住自己的壳。于是他不加思索伸了手。

宫应弦怔了怔,突然脱口小声叫道:“任燚。”

任燚大喜:“你、你说话了?你说话了?!”

宫应弦抱住了任燚的肩膀,将脸歪在了他的肩膀上,乖巧地伏着:“任燚。”

任燚摸索得有些急躁,宫应弦闭着眼睛哼哼,抱着任燚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那一声一声,澄澈的,真挚的,渴望的,充满依赖的,让他想起情浓时宫应弦曾经在他耳边的反复呢喃,宫应弦一向如此,那种时候不愿意多言,只爱叫他的名字。

这可把任燚撩得浑身过火一样热。可他也只敢如此了,对着赤子一般的宫应弦,若是当真做些什么,总有种趁人之危的感觉。

过后,宫应弦变得比平时还乖顺,喂饭也顺顺利利,换药也顺顺利利。

只是,看着宫应弦腿上的烧伤,烧焦的血肉混合着药物,看起来泥泞而糊烂,惨不忍睹,任燚不是第一次看,可每看一次都心痛到窒息。他这一辈子都在跟烧伤打交道,从前看父亲的,看父亲的战友的,当了消防员后看受难人的,看自己和自己战友的,他身上也有七八处烧伤,但都没有这么大面积的,他知道烧伤的灼痛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如今更知道了伤在心爱之上身上是什么滋味儿,看着宫应弦满脸盗汗,面皮惨白,恨不能代而受之。

顾不得医生在场,任燚弯腰抱住了宫应弦,把他的头掰了过来,柔声安抚道:“不看了,我们不看了,马上就好了。”

宫应弦也就听话地不去看,头倚靠着任燚的胸口,低头玩儿着任燚兜帽的绳子,疼得一抽一抽的,也不吭声。

任燚偷偷在宫应弦额上亲了一下。

宫应弦突然猛地颤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任燚,把护士都吓一跳。

“别动啊,动的话就要绑起来了。”

“不用不用,他不动。”任燚看着宫应弦,“怎么了。”

宫应弦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任燚,目光又落到了他唇上。

这是第二次了,任燚似乎终于回过味来了,宫应弦是希望自己亲他吗?

任燚试探着又他在额上亲了一下,还得防着护士看到,宫应弦的眼睛发亮,哪怕面上没有明显的喜怒,像是表情肌肉也都被封印了一般,可任燚还是能看出他高兴。

任燚却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他平常逗宫应弦,这人就时常羞臊脸红假正经,要是逗得狠了,就会“性情大变”,变得没节没制不是人,现在这样,反而坦诚了许多。

任燚便又啜了他一下,这次是脸颊,然后是嘴唇。

俩人背着护士一会儿偷亲一下,一会儿偷亲一下,像极了小时候背着家长干坏事的顽童,竟也生出几分甜蜜来。

换完了药,任燚坐在床头剥橘子,剥出来橙黄饱满的月牙状橘子肉,送宫应弦嘴里一瓣,送自己嘴里一瓣,边吃边说:“明天我爸要出殡了,不从家里走,从中队走,你也知道的,我爸以前也是凤凰中队的,不过以前不叫凤凰中队,前几年做过一次大的调整。”

宫应弦嚼着橘子,认真听着。

任燚也不管宫应弦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说着:“这算是我们的规矩吧,家要是在当地的,就从中队走,我爸虽然早退休了,可他的心从来没离开过中队。这次,总局给他追加了烈士一等功。其实以前也想给他的,我跟你说过吧,我爸当年在宝升化工厂爆炸案的时候,立过一件大功,带着几个战士和工人在废墟下活了七天八夜,当时就想给他一等功,活着立一等功啊,多大的荣誉,但他没要,他说同样是一等功,他活着,他战友死了,他受不起。这次,总算是……”他说到这里,剥橘子的手顿了顿,有些发抖。

宫应弦感觉到了任燚的悲伤,他抚摸着任燚的头。

“嗯,明天,明天从中队出发,听说好多媒体什么的,也会有好多人来送我爸。”任燚看着宫应弦,“真想带你去啊,可是你现在不能离开医院,怕伤口感染,没关系,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我爸。”

宫应弦唤道:“任燚。”

任燚捏了捏宫应弦的脸:“难道你真的想去?”

宫应弦僵住了,不言语也不动作。

“如果你想去,你就,点头,点头会吗。”任燚点着头,“像这样。”

宫应弦又僵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

任燚狂喜,这是回应,这是几天来第一次的正面的、及时的回应!这是几天来第一次正确的理解和表达!任燚狠狠抱了宫应弦一下,笑道:“太好了,你会点头了!”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庞贝博士,这应该是巨大的进步。

宫应弦又继续点头。

任燚柔声道:“我也很想带你去,但是你的伤口正在愈合的关键时期,这时候出去万一感染了就麻烦了,等你好了,就可以出院了,不会太久的。”盛伯和庞贝博士已经在宫家准备好了需要的医疗设备,就等宫应弦的烧伤没有感染风险后就出院,毕竟心理治疗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宫应弦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点了一会儿头,大概也累了,主动从任燚手里拿了瓣儿橘子吃了起来。

任燚掏出手机,给庞贝博士打了个电话,把刚才的情况描述了一下。

庞贝博士的酒店就在医院附近,不到一刻钟他就过来了,正巧邱言下了班,得空也过来,撞在了一起。

于是三人挪到会客室,聊起宫应弦的。

听得这些进展,庞贝博士和邱言都十分高兴,庞贝博士更是自信满满地说:“这进展真的太棒了,他所有的反馈都提前了,我的药物和你的陪伴都起了作用。”

任燚也面露喜色。

“还有什么吗?还有什么别的不一样的,任何微小的细节,都要告诉我,很重要。”

庞贝博士现在要求跟宫应弦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尤其是任燚、盛伯这种亲近的人,要把跟宫应弦相处的所有细节都如实汇报。

任燚猛然想起晚饭时的事,有些难以启齿。

庞贝博士是什么人,心理学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任燚眉毛颤一下,他就能看出端倪:“你有什么没跟我说?为什么?”

任燚摸了摸鼻子,看了邱言一眼,邱言不在他都不好意思说,邱言在场……他可以不要脸,反正他本来脸皮也厚实,但是总觉得对宫应弦不大好。

邱言挑了挑眉,聪明地起身:“我去买个饮料。”

邱言走后,任燚才把宫应弦有反应的事告诉了庞贝博士。

庞贝博士更高兴了:“你看,这就是他成年之后比小时候更容易治疗的原因之一,这种反应能够极大的刺激他,我鼓励你多多益善,更进一步刺激他试试。”

任燚面部肌肉抽搐:“你……你鼓励我?”

“啊,不然还有谁能干?”

“不是,博士啊,他现在,他现在是个病人,而且,像小孩儿一样,我觉得……”任燚觉得自己无法下手。

“第一,他身体功能没有问题,第二,他不是小孩儿。”庞贝博士道,“你不想帮他吗。”

“我当然想,但是……”任燚总觉得自己趁着宫应弦生理和心理双重受损的时候那个,也太禽兽了。

庞贝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相信我,只是亲吻和抚摸就有这样的反馈,刺激越多,反馈也就越多,你想帮他,就不用顾忌这些。”他略有些兴奋地说,“这样的案例我还是第一次碰见,特别,很特别。”

任燚满脸尴尬。

这时,邱言回来了,还给他们俩人买了矿泉水。

三人又聊了聊宫应弦的烧伤,话锋一转,邱言道:“庞贝博士,下一阶段的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回家之后,在这里不方便,深层催眠要在一个他觉得安全的环境里。”

任燚并不意外,要治愈心理问题,肯定要对症下药,但他对深层催眠着实有一点阴影。

“那应弦什么时候能出院?”

“根据他腿伤的进展,估计一周以后吧,只要感染风险降低了,就可以回家治疗。”庞贝博士道,“你拿到宫女士的签名了吗?”

邱言摇头:“还没,我正在催她。”

“什么签名?”任燚知道他们说的宫女士,肯定是宫应弦的姑姑。

“哦,是医疗免责协议。深层催眠是有风险的,没有这样的协议我不会给任何人做,鉴于应弦本人现在没有行为能力,他唯一成年的亲属就只有宫女士了。”

任燚自然知道什么是医疗免责协议,宫应弦就曾经骗他签下,让庞贝博士给他爸做深层催眠,他皱了皱眉,余光能感受到邱言投射来的不安的目光,但他复又神色如常,“原来如此,那还是尽快吧,不要耽误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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