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九郎一仰脖,“嘎”地叫了一声。

“是吗是吗。”平四郎弓身侧躺着,只转动眼珠,对停在腰间的官九郎说道:

“辛苦你了。”

他伸长了手,设法去取系在乌鸦腿上的那个小纸筒,但就差了那么一寸,构不着。

官九郎又“嘎”地叫了。

“好好好”平四郎安抚乌鸦。“可是我闪到腰了,动不了。”

官九郎头一偏,漆黑的眼睛望着平四郎。也许多心了,那视线像是瞧不起人。即使乌鸦在鸟类里算是聪明的,也没有腰这个部位,不能怪它不懂闪到腰的痛苦,不能生它的气。

“你能不能再靠过来些?”平四郎向乌鸦招手。“来,到我的头这边来,那就方便多了。”

官九郎的头往另一个方向一歪,看向平四郎的目光更冷漠了。

平四郎在脸上堆出笑容。

官九郎叫了声“啊厚(笨蛋)”,一飞而起。虽只是被乌鸦蹬了一脚,也痛得令人一时难以动弹,平四郎连叫都叫不出声。官九郎先飞上天花板,转了向,再落到平四郎的脸旁。

这下,平四郎总算拿到纸筒了。官九郎一副“你这人真难伺候”的模样,左右摇了摇头,从窗户飞走了。待乌鸦离开视线范围,全然不见踪影后,平四郎朝它消失的方向使劲扮了一个鬼脸。他老是这样,才会被细君当成小孩。

摊开纸筒,尺寸如同神社里的纸签。上面写着小巧工整的字,应该是佐吉的字吧。

“冈引仁平头子即刻前往”

就只这么一句。平四郎反复看了两次,心里只有两个感想:一是佐吉懂的汉字真不少,另一是就男人而言,他的字很圆润。

“我可不认识什么叫仁平的冈引。”

井筒平四郎本就讨厌冈引。无论任职何处,都极尽所能不与冈引来往。身边的人也都深知这一点。

话虽如此,什么冈引当中有许多人出身不良,或是无论表面上多么冠冕堂皇,终究只是些出卖同伙为公役走卒之人,或者是他们毕竟是明文规定之外的编制等,这些复杂的大道理,并不是他讨厌冈引的原因。他纯粹只是怕麻烦。

就连奉行所指派而不得不用的中间小平次,平四次有时也觉得麻烦。用人这件事本就不容易,既花心思又花钱。没事不会找事把麻烦往身上揽,这就是平四郎的本事。拜命为定町回之后,也决定偷懒到底,一概不碰调查工作,因此不须养冈引,这也助长了他这个本事。

同僚亦深知平四郎讨厌捕吏,至今从未有人向他求援:

“我说井筒,你能不能派个手下,帮我查查这个?”

也亏得如此,少做了不少做白工。平四郎能够借给同僚的人便只小平次一人,而出借的状况,多半是临时帮忙煮饭、汲水、看小孩。小平次比平四郎更加不善于调查。

他从未因此而困扰过。况且如果真的有万一,“反正我有‘黑豆’。”

井筒平四郎便是如此乐天。人真是不能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因此,他与冈引几乎无缘。只通知一句“仁平即刻前往”,完全不知所谓。佐吉那家伙真要写,就该连仁平要来做什么一并写上,纸上空白处多的是。

可以想见,这个名叫仁平的冈引,虽不知有何事,已经先到过铁瓶杂院了,且在那里见过佐吉。他们的对话大约是如此吧——一个问井筒大爷今天会不会往这里来巡视,一个回道大爷今天因病无法过来。接着,问的人说道,既然如此,我有急事,要前往大爷府邱拜访,于是佐吉便通知平四郎:仁平头子要过去了,请留意防范。没有像平常那样差豆腐铺的孩子带信过来,想必是料想由那些小豆子们咚咚咚地跑,不如让官九郎飞一趟比较快。佐吉便是如此急于通知平四郎——冈引仁平就要过去了。

然而,被通知的这一方却仍老神在在。从头到尾就一“愣”字。哎,真是抱歉得很。

“反正,”平四郎抓抓下颚,“待会儿本人一到就知道了。”

让佐吉的努力付诸流水虽然对不起他,不过,人世间便是如此。平四郎折起小纸片收进怀里,感到有些困倦。既然仁平要来,打瞌睡就不太好,可是好困,要来就早点来啊——想着想着,终究睡着了,被小平次唤醒。

“大爷,有客人。”

好,平四郎应着眼睛立时睁开。不是自夸,若说到要在醒来时仿佛从未打过瞌睡,平四郎可是天下第一。

“让我猜猜来客是谁吧。是冈引仁平?”

平四郎背对着小平次,瞧不见他的脸,但小平次声音都变调了:“大爷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吗?我是千里眼。”

小平次当真又惊又怕地叫了一声呜嘿。平素他虽不敢看轻平四郎,却也不怎么尊敬。因此让他敬畏的感觉真不错。

“不必客气,带他过来吧。”平四郎说道,边揉揉眼睛好让脑子清醒。

来者是个小个头的男人。

平四郎并非期待一个七尺大丈夫大剌剌登堂入室,然而事先收到了那样的通知,不免以为这不速之客会是个难应付的家伙。老实说,此时真是泄了气。

冈引仁平的体格与“黑豆”相仿,骨架小而略瘦,加上驼背,看起来比“黑豆”更娇小。年龄则应该比平四郎大上许多,发髻里有几丝白发,因光线照耀而闪现银光。一张小脸还算端正,年轻时或许颇获女子青睐。身上那件崭新的和服浆得笔挺,直纹细得须定睛看才分辨得出。

平四郎再怎么劝,仁平也不肯进房。殷勤有礼地说那样太失礼,还想跪在庭前的缘石上,平四郎忙笑着阻止。

“我是这副德性,还想歪着听你说话呢。你这么拘礼,我反倒过意不去。何况你又不是我的手下而是客人,至少坐在缘廊吧。”

“那么,小的恭敬不如从命。”仁平便在缘廊坐了。“不过,大爷是怎么啦?”

“也没什么,说来无聊得很。闪到腰了。”

一听这话,仁平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便动个不停,不住口地说着某处的膏药灵、某人的指压好、闪到腰的因头又是如何云云,话多得不得了。幸亏这当中来奉茶的小平次惊叹于他那源源不绝的话匣子,便留下来频频应和,平四郎乐得只在一旁作势倾听。

冈引这个名称,取自于在一旁协助同心、与力办事者之意。因此这个“冈”字就意义而言,与“冈目八目(旁观者清)”之“冈(旁)”相同。

早在平四郎尚未出世前,任此职者名为“目明”,而后有段时期遭政府严禁。但这道禁令终究未能持续,只有“目明”这个称呼消失,由“冈引”取而代之。此外,也有“手先”或“小者”这类称呼,但“小者”多用于指称冈引的手下。

尽管为时不长,但政府会明令禁止冈引,想必是认定此等人的存在所衍生的流弊太大。其中的确有些品性端正的冈引,好比平四郎所知的那位回向院茂七,众人尊为深川大头子,奉行所也极其信任。但这位头子算是例外,多数冈引自身都曾是罪犯,因此其中难免会出现一些不肖之徒,打着“我乃为公家做事”的名号欺负弱小,假公家之名行勒索敲诈之实。这种情况太过猖獗,干脆全部禁止——于是便下了这道禁令。

然而,江户这个地方人口实在增加太多,光靠南北两处总共不到数百人的与力同心来保护,也实在太大了。虽有町役人制度,但总不能每每要调查问话或逮捕犯人便将管理人或门卫一一找来。况且,有前科在身的冈引若驱使得当,甚至比良善的公役还管用。于是禁令有名无实,目明实质上依然存在。如此一来,禁令便毫无意义,最后反而是禁令消解,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处。

关于这方面的情形,平四郎是自父亲嘴里听到的。不是父亲亲自告诉他,是在说给被视为后继者的大哥听时,稍微听到几句。父亲对大哥是这么说的:

“要用冈引很难。一有什么事,那些人的眼光比你厉害得多,市面上的消息也灵通,若不格外小心在意,冷不防便会遭暗算。能够真心信赖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你听清楚了,千万不能对冈引掉以轻心。”

谆谆教诲了一番。实则父亲也讨厌冈引——应是不知如何应付才是——终究没有找到一个亲信。终其一生在身边服侍的,只有身为中间的小平次之父。

大哥身体不好,未满二十岁,便先父亲一步得胸病死了。现下回想起来,大哥用了多少心思聆听父训倒是相当令人怀疑。他身子虽弱,头脑却极聪明,也许早知自己命不久长。他深知如何不招恼父亲,实则花了不少时间在自己的喜好上,其中之一便是绘画。

大哥的画笔相当出色。过世之后,他那些存放在家里的画作,诸如绿竹麻雀、福神钓鲷图、竹林贤人等,甚至有人欢欢喜喜地要走。平四郎完全没有绘画的慧根,也没有赏画的眼光,但他素知大哥自磨墨那一刻起便乐在其中。因此每看到他的遗作,总免不了会心痛一阵,哀悼一阵。

水墨画脱不了一些固定的题材,若画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没人欣赏。其中,大哥很喜欢画不倒翁,从瞪大了眼睛的不倒翁,乃至于笑眯眯的女娃不倒翁,千姿百态无所不有。每张脸都与井筒家相关的某人神似,虽无法指名道姓,却总令人感到世上确有其人。许多作品都相当优秀,让人不禁忆起大哥的绘画长才。

然而,大哥临死前所画的不倒翁,表情却相当狰狞。那幅画,大概是在画一个不倒翁滚动的模样,计有六个不倒翁东倒西歪,面这向那,时正时反,个个眼神不善。

当时平四郎认为,那是大哥的病透过画笔跃然纸上。那不倒翁的表情便是如此令人厌恶,非比寻常。

正面凝视那不倒翁,不倒翁也回望观者。这么对看上一会儿,心下便渐渐感觉不快,仿佛那回望观者的两颗眼珠子只是个幌子,不倒翁真正的第三颗眼睛藏在它脸上某处。它看准了这方瞧不见,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恶意,冷冷瞅着观者,令人背脊直发凉。

平四郎自己也疑惑,闪了腰歪在榻上、耳边响着冈引仁平絮絮不休的话声,此时此刻何以会想起亡兄所绘的不倒翁?但眨了两、三次眼,抬头望望连绵不绝的雨势,又将视线移回仁平没停过的嘴唇。蓦地,就像清掉了掉进眼里的脏东西,视野一片清明。

仁平的脸,和那讨人厌的不倒翁一个样。

“啊,原来如此。”平四郎不由得说道。

“就是,大爷。”仁平附和。当然,他全然不知平四郎的内心,而是顺着自己的话题,回应平四郎的话。

“所以闪到腰这种事,不会遇上的人一辈子都不必担心,但只要遇过一次就完啦。就好像被一个要不得的坏女人爱上了,三番两次地找上门来。”

“那么我可得小心才是。”小平次当真了。“啊,糟糕。头子,您是有急事才特地赶来,我却在这儿碍事。”

按理,小平次是平四郎的中间,而仁平既非平四郎的手下也非亲非故,两者无尊卑可言,小平次毋需自贬身分。但这男人好像就喜欢别人矮他一截,小平次行礼退下似乎让他心情大好。哎,这也罢。

“对了,大爷”仁平单膝向前,移动一下位子。“小的不顾您身体不适,赶上门来,其实是有点急事。”

嗯,啥事?平四郎随口应道。

“不为别的,就是深川北町铁瓶杂院的事。”

平四郎想挖耳朵的手举了一半停下。“铁瓶杂院?”

“是。大爷应该很熟吧?听说您经常到卤菜铺那女人那里去。”

他指的是阿德。然而,仁平这说法听起来,好像平四郎去阿德那里,除了大嚼她的卤芋头、卤蒟蒻之外还有其他目的。这误会可大了。

“你是说阿德吧。那里的东西很好吃。”平四郎说道。“而且,她很会照应街坊,就像铁瓶杂院的女管理人。”

仁平微微点头,一副无所不知貌。“从上一个管理人久兵卫逃走之后,已经四个月了。来接替他的却是一个没有用的年轻小伙子。”

“佐吉绝不是没有用的人。”

“即使如此,还是不够老道,小的刚才也去见过了。好吧,就算人不错,但小的实在不认为他是当管理人的料。”

平四郎拔着鼻毛问道:“你的地盘里没有年轻管理人?”

“当然没有。老天爷不会允许的。”

“是吗。你的地盘在哪儿?”

“这个嘛,说是小的的地盘实在不敢当……”

分明敢当得很,嘴上却总爱说这种话。说谎的不知是仁平还是仁平的嘴。

“自佐贺町整个往南,到佃町那一带。不过,一查起案来,不好只顾自己这里。深川一带最北边有茂七这位大头子,但他年纪也大了;八幡神宫门前町那一带由富藏负责,小的也经常帮忙。”

平四郎对于那一带不熟,说声“噢,

那真是辛苦你了”,拔了鼻毛。

“所以说,深川北町本来不在小的地盘里,但身为深川冈引,小的不能不管。”

“那么你是说,铁瓶杂院出事了?”

仁平阴阴一笑,斜眼看了平四郎一眼,益发像大哥死前所画的那个不倒翁了。

“大爷也真爱为难小的,您明明就知道。”

“知道什么?”

“那里的房客就像倒了树的猢狲,一个个散了不是吗,那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件事啊。平四郎正要笑,一张嘴哈欠却冒将上来。反正是笑是哈欠,同样是对仁平那慎重其事的口吻泼冷水,便痛快地打了哈欠。

“没什么好说的。”平四郎拖着哈欠尾说道。“房客各有各的情由,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恰巧碰在一起,显眼些罢了,那杂院啥事都没有。”

小的可不这么想——仁平说得斩钉截铁,像折断枯枝一样又干又脆。“小的也四处打探了不少消息,对这件事很清楚。”

他倒不是信口开河。打久兵卫不得不出逃走的情由起,孝女阿律的事、找上杂院来的长助与通勤掌柜善治郎一家的关联、拜壶的八助一家出走的缘由,以及最近本在阿德隔邻的零嘴铺一家人迁居,这些仁平都知之甚详。真行,对没半点好处的事竟如此用心调查。

“你说的没错,是走了这么些人。”

“可不是吗?”

“但是,也有像久米那样搬进来的人啊。”

“那个贱货。”仁平不屑地说道。“大爷,那种人不算数的。”

平四郎拔了鼻毛,打了个喷涕。心想大哥画的那张不倒翁收到哪里去了,真想拿出来瞧瞧。啊,真是像极了。

仁平斜坐在缘廊,恨恨地瞪着自屋檐低落的雨滴。“小的实在放心不下。”

“别担心,地主是凑屋。就算少了点房租也不痛不痒吧。”

“就是这一点。”仁平挤眼望向平四郎。“问题就在凑屋总右卫门到底有什么企图。”

“企图?”

“难道不是吗?叫那种乳臭未干的人来当管理人,房客自然会住不下去而搬家,这点事情身为地主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换句话说,大爷,那家伙打一开始的目的就在这里。”

他说的那家伙,应该就是凑屋总右卫门吧。就算本人不在当场,这种叫法也相当大胆。

“在哪里?”

“把铁瓶杂院的房客赶走啊。”

平四郎看看自己的腰,就是才不久前官九郎停的位置。因为他心想:我可能是中邪了,搞不好妖狐附在我腰上。在面前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我以为他是仁平,莫非其实是尊石头地藏?

“大爷,您在看些什么?有苍蝇吗?”

平四郎看向啰嗦插话的仁平,发现他灵活的眼睛正如刺般盯着自己。这仁平果然是仁平,不是地藏。要是有这种地藏菩萨,只怕早就被人拿绳子捆起来扔进河里了。

“可是,”平四郎摩娑腰部。这时候应该要坐起身来,全盘反驳仁平那奇怪的说词才是,无奈动不了。“你这话会不会太奇了些?有哪个地主会自己把房客赶出去的?再说,如果这些出走搬家的房客全都是凑屋安排设计的,那可得花不少工夫哪。”

正说着,平四郎脑内一隅却突然想道。

八助等人的拜壶信壶似乎是假的。而且,拜壶信仰源自于凑屋。若套上眼前仁平的说法,八助等人便是受到凑屋或与凑屋的人调唆,假作拜壶信壶而离开铁瓶杂院。此时,为了让八助等人依计行事,凑屋那方想必会备好离开后的去处,一干人也用不着担心住的地方没着落。

这岂不是合情合理?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套用在其他房客身上吧。可怜的阿律与负债累累的父亲权吉,拉权吉沉迷赌博的,若是凑屋的人的话——

告诉长助他的亲生父亲善治郎人在铁瓶杂院的,若是凑屋的人的话——

这次零嘴铺搬家,实则是为凑屋的人说服,答应供她们往后的住处的话——

即使如此,疑问仍在。一个比日本桥白木屋正月里摆在店门口的那个镜饼还大的疑问。

千方百计赶走了房客,对凑屋有什么好处?目的何在?

啊,对嘛!平四郎往额头一拍。仁平也说他不明白。然而,即使在道理上说得通,相对于平四郎认为凑屋不可能做出如此目的不明之事,仁平却认为既然是凑屋干的,里头肯定有企图。

“你好像很讨厌凑屋啊。”

对于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仁平着实睁大了双眼。“没有,没这回事。”

“你和他有仇吗?”

“哪、哪里的话。大爷,您说到哪里去了。”

“地主想赶走房客,这种事我也不会说一定没有。的确有可能,好比说想把那片土地上的穷酸杂院,改建成能收更多房租的房子。”

“可是当着公家的人,又不能随便赶人。”

“对,所以要暗地里搞鬼。”

“应该就是这样吧?”

平四郎笑了。“凑屋钱多是,与其花工夫搞鬼,不如包红包给房客,帮他们找房子,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如果舍不得这些钱呢?”仁平仍不肯让步。“所以才设法让房客自己离开。”

这样便与刚才平四郎脑袋里设想的脚本不合。无论是公开付钱,还是背地里运作,要说服八助等人和零嘴铺搬家,同样都必须花钱吧。

“凑屋会舍不得这一点钱吗?”

“那么,就不是钱的问题。他就是想把房客赶走。”仁平口沬横飞地说道。“而且,不想让一般人知道凑屋想赶走房客。肯定是这样的,大爷,错不了。”

平四郎盯着仁平直看。由于自仁平进门以来便没换过姿势,有些累了。

“你太过虑了。”

“可是大爷——”

“凑屋没那么闲。你也一样,不是闲着没事干,就别乱追查了吧。”

最后,还刻意呻吟起“我的腰好痛”,仁平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那么,大爷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但是,小的不能不管,一有什么线索,我会再来打扰——仁平留下这句话,总算走了。平四郎发了会儿呆,才喊小平次。

“什么事?”

“我想翻个身,你来帮忙。”

小平次应声走过来。吆喝一声让身体转向时,平四郎问道:

“小平次,你不觉得臭吗?”

“啊?”这个圆脸中间像狗般朝半空抽了抽鼻子。“梅雨时节嘛,想来是茅厕的味道吧。”

“是啊,怨苦掉进茅坑里发烂,臭得鼻子都快掉了。”

“啊?”

平四郎开始思考仁平对凑屋会有什么旧恨。

过了三天,平四郎总算可以直起腰走路了,但仍依幸庵大夫的建议,暂时拄着拐杖走路。说实话,这样子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心里难免不愿;但有拐杖撑着,走起路来安心得多。所幸,梅雨暂歇、青空露脸,既不必撑伞且地面也干了。

因仁平来访,平四郎哪都不去,第一个就先到铁瓶杂院。佐吉正指挥着杂院大伙儿,埋头修理因连日下雨而损伤的屋顶。官九郎在他头顶上飞舞。

“大爷,您的腰都好了?”

“好了。阿德怎么样?”

“铺子暂时不做生意,不过身体似乎已经好多了。现在由久米姐照顾。”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老是不做生意,日子过得下去吗?”

“依阿德姐的性子应该不必担心,一定有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吧。”

平四郎在佐吉家等的当儿,长助泡上茶来,手势相当平稳。平四郎喝着茶,在一旁看小平次帮着长助习字。修理屋顶这事,看来是由暂时没工作的丈夫们,以及一些力气不小的主妇们一起动手。想到佐吉其实也挺有人望的,平四郎便心情愉快。遇到修理修缮这类活儿,比起只会坐镇指挥的老头子,率先动手的年轻管理人理应更得房客信赖。

不久佐吉回来了,神清气爽地挥着汗。这阵子阴郁的脸色,今天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是为大家同心协力帮忙感到高兴吧。

平四郎提起仁平的事,佐吉开口就先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叫官九郎送那种信过去。”

“官九郎倒是只挺有本事的乌鸦。”

“很聪明吧。但是,后来我就后悔了,怕是自己太性急了。就算仁平头子的风评再差,既然要到大爷那里拜访,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大概是有些想歪了。”

平四郎吃了一惊。“仁平风评很差?”

这回换佐吉吃惊了。“您不知道吗?”

“我这人不用冈引的。不过,若说那人风评不好,我也大致料得到。他那眼神哪,就是除了自己,巴不得把全天下的人全送进传马町才甘愿。”

是啊,佐吉应着,蓦地脸色暗了下来。“那位头子,年轻时好像也吃了很多苦,却没有吃过苦的人那种宽容厚道,就是很刻薄……。稍稍犯了一点小错,或是几近于促狭之类的坏事,一旦发现绝不宽待。别说宽待了,简直就像在鸡蛋里找骨头,硬是要拿人当罪犯,风评极差。”

“那个仁平来找你说什么?”

佐吉耸耸肩。“问我房客一直留不住是怎么回事。”

“还问你是不是凑屋交代你,故意这么做的?”

不知是否是平四郎多心,佐吉看来似乎整个人都僵了,没有马上回答。

“他对我倒是这么说的:凑屋定是基于某种目的,想把房客赶出去。扬言一定要查出原因来。”

正好在这时候,长助的衣袖勾住砚台,把墨汁给洒了出来。小平次连忙去拿抹布。佐吉趁这一阵乱,离开平四郎身边。平四郎感觉出他不想再提刚才的话题,便决定别在这时硬逼他。

“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对抹着茶几的佐吉背影说了这句话,便来到屋外。绕到阿德那里,只见房门紧闭,久米看到平四郎便迎出来,告诉他阿德睡了。她双手满怀都是待洗衣物。

“阿德姐好会流汗呢。”

“这可就不太好了。”

“不过,现在已经能吃饭了,这就教人放心得多。大爷你的腰呢?”

“已经没事了。”

“那太好了。伤了腰,男人哪,该挺的都挺不起来了。”

“你就是老爱说这些,阿德才讨厌你。”

久米也不害臊,放声笑了。平四郎转身往杂院大门走,她先是插着腰目送了一会儿,又回屋里再转出门,跑着追上来。

“我说大爷,你那拐杖好短呀。”

久米说的没错,这把拐杖是短了那么点。

“这个怎么样,这根比较好吧?”

平四郎撑着久米递过来的棒子走了几步,果然正合适。不过,这棒子有几分眼熟。

“这是啥?”

“阿德姐家的顶门棍。”

因为这根棍子,平四郎所到之处都遭遇奇异的眼光。

“井筒大爷,您开始学杖法了吗?”

歪着头提问的,是深川大头子冈引茂七的一名手下,政五郎。茂七今年高寿八十八,脑筋灵活依旧,行动却大不如前。这十年来,凡事均由政五郎代为处理。

平四郎不识政五郎,对方却认得八丁堀的每一位大爷,客气地让进屋里。那是幢有院子而不小的房子,面朝大路的一楼开着一家荞麦面铺,由政五郎的老婆掌管。据小平次说,深川就数这家铺子的酱汁用料最舍得。

茂七的手下不下于十人,总不可能全部住这里。但光是有这么多人进出,便够热闹了。

店里应该很忙,政五郎的老婆却特地端茶水点心过来打招呼,八面玲珑地应酬,好一会儿才离开。政五郎苦着脸说老婆话多让他头痛,平四郎倒是真心羡慕,称赞她是个好女人。

“话说回来,大爷,真是难得。小的知道您向来不喜与我们有所接触,这回是为了什么事呢?”

政五郎切入正题。平四郎嗯的沉吟了声。“有件事想请教大头子。”

“真是不巧。头子上个月便到箱根汤疗去了,因为头子的脚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能不能帮上忙呢?”政五郎客气地问道。平四郎心下暗忖。

茂七所信任的人,奉行所里亦无人反对。他的风评平四郎向来有所耳闻,都说他像金座的大秤一样规矩。既然是那位大头子培育的后继者,同等视之应该无妨吧。他决定开诚布公。

“我在想,佐贺町的仁平与筑地的凑屋总右卫门之间,是不是从以前就有什么过节,你知道吗?”

哦——政五郎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碰

地捶了一下手。

“大爷,您要知道这类过往,有个最恰当的好帮手。”

“现在就在这里?”

“是的。”政五郎灵活站起,拉开唐纸门,向里头喊道:“喂——大额头,你来一下。”

“大额头?”

政五郎回原位正坐笑道:

“您请看吧。”

不一会儿便传来啪跶啪跶的脚步声。听见有人道扰之后,唐纸门滑开。一瞧,果真有个大额头在那里。

那是个年约十二岁左右,脸庞光滑可爱的男孩。五官面貌与身形均如伶人般端正秀美。

只不过,额头很宽,异样地宽。

“他就是大额头。”

在政五郎示意下,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还请大爷多关照。”

这情况大出意料之外,平四郎张着口愣住了。

“双亲取的名字是三太郎。”政五郎说道。

“因为我是老三。”少年接着说道。

“但大额头好叫得多。”

“是。”少年笑着点头。

“那么,这位大额头老弟要做什么?”平四郎问道。

“就算我们大头子再健朗,终究不是神仙,总有寿终正寝的一刻。所以在那之前,趁脑筋还清楚,把该让后人知道的事故缘由、人名、发生过的案件等,全要他记住。”

“是。”少年再次点头。“因为我记性好。”

“大额头,大爷在问,大头子有没有提过佐贺町的仁平和筑地的凑屋老爷间的牵扯?”

大额头三太郎双眼兜在一起,想了会儿。接着,脸色忽地一亮。

“是,有的。”

“有吗?”平四郎倾身向前。

“是,牵扯得可多了。”

于是,大额头开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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